“仙子!”
书禄团团乱转,可清岁已不再停留,提裙绕过他后,快步走向宫门。
“清岁。”
忽然,一道飘渺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妄尘的声音。
清岁蓦然停住。
回头望去,却见周边除书禄外,仍空空荡荡。
“到后殿落花亭等我。”
不容置喙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清岁明白了,是来自正殿中的神识传音。
清岁没有动。
而这边动静,显然丝毫瞒不过他的眼。
传音再次响起:
“两炷香后,我去寻你。”
清脆立在原地,有些犹豫。
刚才在正殿中所发生的事着实令人伤心绝望。可真到这时,清岁也控制不住的想知道,他这么做之后又要说些什么。
解释也好,决裂也罢。
不管如何,只要等两柱香便可知晓。
这厢清岁还未下定决心,那边书禄却已神情一凛。
他速速回身,朝正殿拱手一揖,答了句‘是’。
“仙子。”书禄回身,正色说道:“殿下命我带你去落花亭。”
他说的是‘命令’。
清岁能从他坚定的神态中感觉到,他会贯彻落实,容不得自己不答应。
“我知道了。”清岁应道。
今夜的月笼着一层雾气。
两道人影穿过孤寂空旷的廊道,踩着微凉的玉砖,离宴客的正殿越来越远。
落花亭在一棵巨大的,枝梢仿佛要伸进月宫中的金桂笼罩下。
四角重檐,尖上顶着明珠。
清岁穿过层叠花木中的小道,在亭中坐下。
书禄一将人带到,便不知避到哪儿去了。
纵然是夜晚,也能看出此处甚美。
明珠的光辉照亮周围娇艳欲滴的锦簇花团。
微风拂过,零星的花瓣悠然飘入庭中,在更远处隐隐的山湖轮廓包围下,仿佛这里是唯一光亮。
清岁过去向来豁达乐观又不记仇。
事实上,她这百年来,也就遇到过一个这么戳肺管子的孔千翎。
这么坐着坐着,原本的灰心丧气节节溃散。
清岁忍不住开始想,妄尘今日行径是否事出有因。
甚至,开始有些期盼解释的到来。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起,细细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第15章 自惭形秽 天道将我塞给你,你可觉得是……
半炷香的时间还未到,他便离席过来了?
清岁蓦然回首望去。
花簇中,朱唇粉面的仙子着一袭纱衣,仪态万方的立在重檐之下。
清岁站起身,讶然道:“锦夕姐?”
“小清岁。”锦夕缓步踱入亭中,笑的轻柔:“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哭花脸?”
“没有。”清岁牵起唇角:“锦夕姐怎么在这儿?”
“特意来找你。”锦夕在圆凳上坐下,“祈白让我向你转告几句话。”
“祈白殿下?”清岁霎时有些紧张:“说什么?”
不会……是训诫吧。
“他说,”锦夕失笑:“妄尘三万年来未与谁有过情爱纠葛,处事生硬了些,让你切莫难过,时日久了,自会知晓他是极好的。”
清岁先前也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妄尘更好的人了。
只是这会儿,她不确定在这样一个人眼中,自己究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罢了。
清岁垂头,扣着膝上丝滑的暗绣云纹。
锦夕看她这模样,莞尔一笑,“好了,祈白的话转告完了,接下来是我的。”
“啊?”清岁茫然抬头。
“小清岁啊,你得知道,要站在仙尊身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锦夕支颐抬头,仰望金桂枝桠间那轮朦胧的月,“像祈白和妄尘这般人物,他们心里所想的是三界升平,是四海八荒斗转星移,是如何让所有渺小平凡的人心怀善念而不受辜负。
与之相比,他们身边的你我——日常所面临的一次挫败,一次委屈,都不值一提,根本不足以分散他们心神。”
清岁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锦夕,像被冻住的冰棱。
“我与祈白大婚已有百年。”锦夕上翘的眼尾闪着柔和光晕:“你大概不知,我也受了冷眼排斥近百年。”
“为什么?”清岁瞧着花容月貌,姿态得宜的锦夕,一万个想不通:“你这般模样,怎也会……”
“他们说我花瓶。”锦夕眸中波光流转,回头笑得无奈,“我嫁与祈白之时已然三千岁,却只是一阶真仙。唔,也就比你如今高了那么一个品阶。
要知道,你才百岁,而孔千翎更是才不过千岁,便已是金仙。”
清岁一窒,只觉两人情形何其相似。
锦夕与她同为蝶族,本就天然亲近,如今更是不禁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清岁呐呐地问:“那,锦夕姐你如今……”
“如今好多了。”锦夕怜惜地看着清岁,“一是因这百余年来,祈白填鸭般地给我塞灵丹妙药,我终于接连进阶,五十年前成为大仙,数月前进阶金仙。
二么……许是因为你的出现。”
“我?”清岁抬头,与锦夕眼神交接的瞬间,陡然明白过来。
她无奈道:“因为都转而骂我了么?”
“蝶族本就难出天赋上佳者,仙界除你我外,其他多在聆乐坊以舞乐著称,并不受人关注。”
锦夕意味深长:“小清岁,你年岁尚小,若是信我,便不要理会如今这些因妒生恨的人。专心修道,化蝶蜕变,待真正大婚过后,再慢慢计较不迟。”
清岁想了片刻,低声道:“若要不计较……我得知晓妄尘究底站在哪边才行。”
锦夕明白,清岁这是还过不去妄尘偏帮他人的坎儿。
“这便要由妄尘自己与你解释了。”锦夕粲然一笑,“我离席有些久,须得回了。”
清岁应了声,起身目送锦夕的背影离去,袅袅消失在暗色里。
两柱香的时间,也该到了。
清岁心道,不管怎样,堂堂仙尊应一诺千金才是。
若他迟到,自己就不等了。
正这么想着,却陡然觉得身畔袭来一阵馥郁的清灵气韵。
清岁回首,便见过度浓郁的仙灵气凝聚而成的金色光点中,一抹光风霁月的身影凭空出现。
妄尘垂眸看过来,深邃如星海浩渺无波。
一息不多,一息不少,正正好两柱香。
清岁失了声。
不知该从何说起。
妄尘却没打算虚耗时光。
“清岁。”他的神情无悲无喜,“你不该对甘泽不敬。”
清岁瞳孔微张。
到底是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话。
他竟一来,便是斥责。
“那我该如何说?”清岁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从卡着的喉间挤出来般艰难。
难道便如那青鸾鸟所说,尊卑本就有别么?
自己实力低微,便理应被欺辱?
“你是吾未来夫人,每一句话,都与苍穹宫的立场相关联。”妄尘凛若冰霜,“你可知甘泽仙君生平?”
“我不知。”清岁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戳就碎的泡泡,“我只听到,他是碧安的父亲,是碧安可肆意讥讽我的倚仗。”
妄尘负手而立,面对清岁剧烈起伏的情绪毫无波动。
“甘泽仙君,原身为甘木不死树。”
“凡人食之枝叶,长生不老;仙人食之,境界飞涨。”
妄尘沉声道:“甘泽已度过四万载光阴。三万年前,曾自损原身,废六成道行助仙界诸仙抵御魔族。
近日魔族复起,甘泽今日来苍穹宫,奉上自损的原身三成枝冠。”
清岁嘴巴微张。
如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原本激烈的情绪瞬时冻结。
“你生于灵谷,亦知晓树妖若原身受损有多严重。”
“我……”清岁张口结舌。
是,树族自断枝桠,便如蝴蝶断翅,凡人断臂般痛苦。
甘泽仙君不惜自毁以驰援仙界,确是应受尊崇的豪杰人物。
生于凡间,清岁与万千凡人一般,对于传言中守卫三界清明的大义之士,天然怀着憧憬钦佩之情。
妄尘道:“仙魔大战后,甘泽仙君休养生息两万八千年,方得一女,取名碧安。
不管碧安先前如何,今日甘泽堪堪出关,身为吾未来夫人,你初见甘泽,可该计较?”
清岁一时只觉自惭形秽。
她本就对仙界毫无贡献,只是以妄尘未婚妻的名义入了仙籍,如今还当众控诉于仙界有功的甘泽仙君唯一的女儿无礼。
“对不起。”清岁垂下头去,第一次感觉到无颜正视他,“我去向仙君赔罪。”
“不必了。”妄尘叹道:“碧安、千翎,都不过千岁,在吾膝下长大。而你,更是不过百余岁。”
清岁听懂了他话间未尽之意——她们之间的纷争,在妄尘看来,不过是孩童玩闹般的小事罢。
认知上的天然差距,让清岁感觉到自己如尘埃般渺小,却还妄图乘风而起,追天揽月。
“所以,天道将我塞给你,你可觉得是负累?”清岁听到自己轻声问道。
第16章 飞蛾扑火 独自面对一切,迎难而上,熬……
妄尘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清岁一眼。
“吾不觉负累。”他毫不迟疑。
拉紧到极致的弦稍稍松了些。
清岁这才感到周边灵气流动,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面前这人是仙尊。
可他们初相识时,妄尘并未摆出仙尊的身份。清岁对他的心思,也从不掺杂旁的东西。
清岁将妄尘当凡人的时候,他未曾辩解。
犹记得初识那几日,他不听劝阻,执意‘寻人’,她便简直成了个操不尽心、絮絮叨叨的管家婆,生怕身边这个所谓‘脆弱凡人’因不适应灵谷环境而病了死了。
一日三餐,夜间冷暖,时时放在心上。
清岁的藤蔓小屋里,收集着一大篓鲜嫩的雨后菇子。
两人在灵泉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捡了石头搭成灶。
清岁生火,妄尘便用那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修长手指,就着泉水将菌菇洗净,拿出随身小刀,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状入锅。
最后,又挑拣了青红的山椒和小葱,不紧不慢地撒进去。
作为一只不会厨艺的妖,清岁意外地尝到了百年来最为美味的,一碗热乎乎的菌菇汤。
她想,这公子不仅金玉其外,内里也很有凡人们所说的‘修养’——虽然她一只妖,其实并不懂凡人对‘修养’的具体标准。
妄尘身形高大,清岁那间树上的小木屋只能堪堪容下。
因这人生的实在太好,清岁担忧其他的妖会按耐不住起心思,并不敢将他安置到别家的大洞穴里。
他倒也不挑,身处干燥的草垛间,就如同天上明珠坠入凡尘。
夜晚,清岁用灵力将房屋周围的气流隔绝,使屋里变得暖烘烘的。她化成原型趴在屋顶,感觉到屋里的气息平稳了,才悄悄探出头来,顺着窗户往里望。
妄尘躺在草垛上,狭窄木屋里长腿微屈着,有些无处安放。
他的黑发逶迤铺洒在地,如玉的面容上双眸闭着,鸦羽般的长睫微垂,摄人心魄。
清岁又冥冥地有了种感觉。
好像许久许久,不知多少年以前,自己也这般守着这么一个人般。
一个恍神儿,她看得从房顶掉了下去。
软乎乎的肉身啪唧在草叶间弹了几下,滚入草根,她紧咬着牙关,不敢发出动静,生怕吵到了他。
那一刹,清岁骤然理解了凡间那些乡绅富户为何金屋藏娇,那些风流成性的妖又为何总腆着脸去引诱凡人。
清岁想,自己才不是那般恶人,也不是坏妖。
坏妖搜寻凡间的俊美公子或美貌的少女,通常只会春风一度,或甜腻一段时日,烦了便弃。
清岁向来瞧不上。
但通常,妖都是不愿与凡人动真格的。
毕竟,凡间口口相传的无数凄美悲情故事告诉他们,感情易付难收。
若真与凡人耳鬓厮磨一辈子,你看着他老了将死时,你不悲伤?你待如何?
救,你的道行要不要了?
不救,你的道心还要不要了?
且妖力也有限,最终不得不别离时,你寻不寻他的轮回?你的余生只剩等待和寻觅,可不可悲?
清岁那晚躺在草叶中,透过重重草木树叶的缝隙望着天空,心中咬牙切齿。
她想,不知是谷中哪个缺德的姐妹,定是凭着几分姿色将人家公子骗了来,准备玩后便弃。
这矜贵公子一腔真心错付,真是可怜。
清岁想,若是自己没忍住招惹了人家,那是决计不舍得伤这公子心的。
是凡人又如何?付出感情又如何?
若能得他真心,那自己定也绝不吝啬于陪他百年。
她才不怕之后的麻烦。
真能得百年缘分,不管日后境遇如何,都合该认了。
漫漫时光,随缘去罢。
小青虫在草叶间滚来滚去,情绪激荡了一整晚。
然后她冷静下来,慢慢地顺着树干爬上屋顶。
心想,可惜人家喜欢的不是自己,是入梦那个姐妹。那么待自己帮他找到那位姐妹,哪怕凭着在灵谷中百余年的交情,也得劝她不许霍霍人家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