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无餍……可是为了提升道行?”
妄尘的声音越来越安定。
在亲口承认自己天劫将会失败之后,便如释怀一般,陡然什么都不在意了。他的声音仿佛恢复到了两人初识时那份岁月静好,包含着无尽的耐心。
“我知你绝不会全然坠入魔道,更做不到屠杀无辜。前世功德福泽今生,如今你是得天道信赖应造化而生的幻蝶,我信你的分寸。”
心头微微一悸……清岁悚然睁大了眼。
这回,莫名的感觉被清岁敏锐的捕捉到了。她想起,似乎最初认识他时,自己便有过类似的悸动感觉……是这种熟悉感驱动着她,不顾一切地想要答应追随他。
原来从最开始,便是前一世残留的情愫影响了自己吗?
清岁胸膛剧烈起伏。
“虽不知你究竟意欲何为,但……既然我注定陨落,我希望成全你。”妄尘轻声道:“清岁,你过来,我把剩余修为全部给你。”
如今时日不多,已不够他慢慢补偿。剩余能做的,唯余给予所有。
清岁袖中手指逐渐握紧。
“我从未想过要得你原谅,一切也都来不及……只是清岁,如今时局动荡,魔族形势诡谲,请你切莫放下防备警惕。
我知悉仙界状况亦不尽如人意,但待你接了我的道行,这个三界便再无人能再欺你。有祈白相辅,那些虚浮的心思按下去便是。”
他这是在交代遗言么。
道歉,死掉,而后把仙凡两界托付过来,其他都不管不顾了?
“你休想!”清岁蓦然回头,“仙尊殿下,你仙界如今人人虚荣势力,捧高踩低,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就算跟魔尊无餍双修获得修为飞涨,也不愿承他仙尊的情。
“你如今心劫卡在前尘往事与我相关,是吗?”
清岁疾行几步,俯身靠近他,“那我就帮你忘掉,从此我的前世与你,再无瓜葛。”
清岁按住他的妄尘的肩膀,对上那双伤怀的眸。
幻境瞬间侵入。
心劫过不去,无非是心魔滋生。
巧了,她如今的幻术完全可以抹除相关过往。
魔尊无餍可以被幻境所控,仙尊妄尘没理由不行。
她既然放手,那便绝不会反悔松口。
妄尘蹙眉阻止:“清岁!”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岁脑袋忽然嗡的一声。
“这是天劫……”
就像是被敲了一记闷棍一般,清岁眼前一阵眩晕。
眼前那双漆黑的眸子逐渐有些迷茫,这是成功进入幻境了。
可这个念头刚起,清岁便觉得脑中亦是一阵混沌。
刺目的白光闪过,她感觉自己也轻飘飘的虚浮起来。
……糟了。
清岁立刻意识到,幻境这是……与天劫融合了。
那么,自己会被带入他的心劫之中?
清岁心中微沉。
原本她要以幻境覆盖的,是他关于自己前世的记忆。如今,她怕是要亲自去一趟前世了。
呵,难怪无餍总是说,天道老儿偏倚妄尘。
果真如此。
身为一只幻蝶,竟还有坠入幻境的一天!
这些念头一闪而逝,变越来越淡。
旋即不只是这些念头,所有一切的经历、感觉、记忆,都逐渐消散……
……
黑沉沉的天色下,人间喧嚣吵闹的杂乱道路上充斥着谩骂争执声。
路边一座不起眼的草庐门板歪斜,房中粗糙的木床上,清岁猛然睁开眼睛。
她缓缓起身环顾四周,凹凸不平的墙面,漏着光的房顶,空空荡荡破败到无法言喻。
脑中一阵恍惚。
她是谁?她在哪儿?
她摇了摇头,混沌不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她是薛凝乐,本是这皇城杀猪的老薛家唯一女儿。
当今魔道盛行,但凡家境殷实者无不献祭魔族,求人引入魔道延年益寿,家境贫寒的更是疯狂,不惜献上妻儿后辈,换得一条逆天之路。
老薛本本分分杀猪做生意,日子过得去,本不屑于做那惨无人道之事。只是事情糟就糟在……他一个杀猪的,偏偏有个貌若天仙的女儿,在乱世中只能整天藏着,不敢容她见人。
前些时日,皇城最大花楼的掌柜晚间途经此处,因修了魔道喜食生腥,闻到了薛家存着的生肉味儿,当即命人破开大门闯了进来。
然后,花楼掌柜搜罗完猪肉,便撞见了更大的惊喜。
谁能想到,杀猪的老薛竟有如此一个娇藏着,貌美不亚于安平年间世家小姐的妍丽女儿呢?
悲剧就此发生,老薛拼死反抗,薛凝乐以死相逼……
结果就是老薛死了,她没死成。
花楼掌柜说要她有大用,没时间慢慢折磨驯服心性,索性直接放话——你若还想活着,就自己想通来我花楼,日后自是荣华富贵青春永驻,以你的资质,过不了糟心日子。
若是想不通,便躺在这破烂泥污里死去,姑奶奶等你咽气的那一刻便走这张新鲜脸皮,照样能做生意。
于是她就没吃没喝的在草庐中躺了好几日。
许是饿过了头,而今竟是神思恍惚,差点忘了今夕何夕。
破烂的门外响起一道哀求声:
“魔卫老爷,求您通融一下,容我进去劝劝这倔丫头,咱也知道,人死了那皮子再好也失了原本韵味,这结果想必大家都不愿看到。”
“这事儿轮的到你这低贱凡人操心?滚!”
薛凝乐努力回忆了下,听出这应该是邻居裁缝家的儿子。想必是她躺得久了,让隔壁实在心生不忍,试着来开口。
只可惜行不通。
如今稍稍沾了点儿邪术的人都喜欢自称魔卫,看不起没有门路的普通人。这邻居说什么,那人都不会在意。
薛凝乐喘了口气,深知再这么下去自己真要死了。
老薛不是没为她留后路,就在这床下,有一条直通城外乱葬岗地道。只是花楼生意做得大,底子雄厚,又不知为何对她看重得紧,喊来日夜守着的打手都沾染过邪术,五感极其灵敏。
这几日她时刻留着神想找机会溜走,可但凡翻个身都会引来窥探,这些时日机会没找到,自己先被磨的快不成了。
不能再这样了。
薛凝乐闭了闭眼,下了狠心。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她知道这世间还有弘扬正义者,活下去许还有机会报仇雪恨。
可她又打死不愿卖了自己。
他们要的不就是这副皮囊吗?舍了便是。
薛凝乐撑着床板起身,摇摇晃晃推开门。
“怎么?薛家姑娘想通了?”门口肌肉虬结壮汉眼中闪烁着猥琐的光,不怀好意地笑道。
“带我去见你们掌柜。”薛凝乐说道。
“得嘞。”
那狗腿子应是得了命令,目光再猥琐也没敢动她一根手指。
知晓薛凝乐如今体虚怕是走不动,还招来一顶轿子抬着她,摇摇晃晃的一直抬到花楼前才停下。
薛凝乐抬头看眼前高楼。
如今只要哪户人家跟邪魔沾上边儿,那住处必是精致华美,而眼前这这花楼更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堪比前朝皇宫,奢靡到令人咋舌。
薛凝乐被搀扶着,从后门进了花楼。
一脚跨过去,便听见一道哭泣哀求声。
“魔卫娘娘,求你收了我吧,我日后定事事都听您的……”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年轻女子,她正跪在妆容艳丽花楼掌柜面前哭求。
薛凝乐对此并不意外。
如今的平凡人被邪魔压榨到极致,她早听说过,这花楼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女子主动上门求个活路。
“姑娘,不是姑奶奶不收你,实在是你当照照镜子看看自个儿!花楼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就你这样貌,客人见着了你怕是得三天睡不着觉!”那掌柜挑着眉毛笑着讥讽了几句,一抬眼看到了这边的薛凝乐。
当即得意的笑眯了眼,拿团扇指过来,“你不如看看这位千金,你若是生成这样,姑奶奶打家劫舍,捧着银子也要请你来。”
薛凝乐指尖掐到肉里。
这掌柜害了她爹,又逼她来此,竟还洋洋自得炫耀此事。
饶是她饿了几日情绪有些提不上来,也恨不得上去撕了那张脸!
那瘦弱女子回头,在看清薛凝乐的那一瞬,眼中闪过灰败。
薛凝乐更是心头微动。
这女子小眼厚唇,颊上还有一道可怖的疤痕,看着极为可怖。
“来吧?薛姑娘,花楼最好的院子已为你备好了!”花楼掌柜笑道。
“是吗?”薛凝乐冷声道:“既然你如此喜欢这张脸……我的脸换给她,她的卖身银给我。”
第59章 前尘往事 那皇子如今已经被扔在乱葬岗……
对于这种跟魔族牵涉极深的生意, 薛凝乐确定莫说是换一张脸皮,就是换了寿数也是轻而易举。
花楼掌柜嗤笑一声:“呦?薛家姑娘可要想好了,这脸蛋换过来容易, 可日后若想换回去,就是白日做梦了。”
脸上有疤的女子闻言,连忙膝行着转过来, 哭求道:“小姐, 若您愿意跟我换, 莫说卖身钱, 我日后就是您的奴婢,赚的钱都拿来给你, 只求你救我一命!”
“不必, 就按我刚才说的。”
薛凝乐并不信这女子此时承诺, 只又额外要求花楼掌柜发下血誓,换脸之后须得保自己安然无恙。
花楼掌柜看起来却是急需她这张的脸,只稍稍犹豫了下,便斜觑着地上形容狼狈的女子, “你这贱蹄子,倒是好运。”
虽说换脸之后韵致会有所受损……但比起薛凝乐这般倔强固执的性子, 的确是送上门儿来的更好拿捏。
魔气四溢的皇城中没有晨曦和夕阳,只有灰蒙蒙的天色越来越暗, 最终漆黑一片。
薛凝乐来到花楼时坐着轿子, 走时是自己扶着墙踉踉跄跄。
她用黑纱覆面, 遮掩了带着血迹的交接处。
带她过来的打手看过那张凹凸不平的脸, 先前觊觎的眼神浑然消失不见——被花楼掌柜惦记了好几日的薛家姑娘,眼下比花楼里的任何一位姑娘都还不如。
“薛家丫头,你这遭真是走了一步臭棋。”打手絮絮叨叨的说:“你就是被老薛教坏了, 守着那腐朽发烂的老古板观念,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得自讨苦吃。我可跟你说,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咱花楼的姑娘们个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不比任何官家夫人逊色。而且,掌柜的可不是要你做那普通的迎客姑娘,是要把你献给上头的魔族大人……你说普天之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这一条登天的梯,活生生被你自己给拆了……”
薛凝乐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心上。
只攥着那小小一包银子买了些吃食,便径直回了家去。
直到深夜,薛凝乐确认四下无人后,悄然敲开了邻居家门。
这是与她爹有着多年交情,也是出事后唯一对她表露过善意的人家。
果然,听到她的声音,裁缝铺的王夫人很快过来开了门。
顾不上寒暄,薛凝乐一进门便直言目的。
“王婶,我有一事相求。”
薛凝乐急切的问:“我曾听到你们与我爹私下议论过,说城中的皇子明辰贯来反对邪魔之道,私下建立了仙族复起的教派……”
这是薛凝乐偷偷听到的两家人谈话,说这皇城中那位皇子不遗余力的在宣扬正道,支持行善积德,追寻仙道。
在这邪魔当道,平民苦不堪言的当下,他是唯一反抗的高位者,甚至已有了不少追随者。据说这些年来,魔族数次对此事不快,可这位皇子总能化险为夷。
薛家和王家都曾动过找这条门路的心思,可由于太过凶险,迟迟下不定决心。
如今,薛凝乐决定破釜沉舟。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王家如今不认了。
“薛凝乐!”王夫人抓住薛凝乐的胳膊:“我不管你是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总之,此事切莫要再提。”
“王婶儿!”薛凝乐咚地跪下,摘下覆在脸上的黑纱,“我已与邪道彻底割裂,那是我如今唯一能走的路。”
王夫人看到那张残缺丑陋的脸,当即吓得后退两步。
许久之后,她仍是断然拒绝:“看在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上,你今晚的话我不会与旁人再提。还有,老薛出事之后,我跟你王叔商量了,明日便会拿着所有积蓄去找魔卫投石问路。”
薛凝乐瞳孔巨震,不敢置信:“你们……”
“世道如此,我们一阶平民想要好好活下去,除了随波逐流还能如何?”王夫人狠心道:“若是执意与这世道作对,说不准哪天就会获得你爹的下场,这叫不识时务以卵击石。”
“薛凝乐,你今日应该顺从那花楼掌柜的,那样……还能过的好一些。”
“你如今被仇恨遮了眼,可当下魔道就是王法,不依不行。丫头,你说你这一赌气,以后可要怎么办?”
薛凝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破草庐里的。
等回过神,窗外已又是灰蒙蒙的亮了起来。
她拍了拍混沌的脑子。坐起身来。
人们总是趋利避害,王家的选择其实也并不奇怪。也正是因为识时务的人多了,花楼掌柜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刚害了她爹,还敢收拢她,因为自信她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薛凝乐不甘心于此。
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驱赶呵斥声。
“让开,让开。”
“摊子都撤了。”
听着是官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