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些耳熟的邻居议论声传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
“听说是皇上急召大皇子入宫,如今要从这儿经过。”
大皇子?
薛凝乐猛然开门,冲了出去。
那位大皇子,就是始终反对邪魔当道,企图重振正道的皇子明辰。
门外气氛肃然,薛凝乐一出去就被人拉扯着一起跪下。
很快,道路上扬起尘土,哒哒的马蹄声之中,一队轻骑奔腾而来。
薛凝乐焦灼地抬起头。
马队从她面前飞扬而过,为首的黑色的骏马之上,那人一袭白衣、头戴玉冠纵马飞驰,他姿态英武,潇洒不烦,面容俊美宛如谪仙。
在手持红樱枪的侍卫守路之下,薛凝乐怀揣巨大希望和急切的心全然无法发挥,只能眼睁睁看他从面前飞驰而过,来不及做什么,一切都已然落空。
……
薛凝乐罩着黑纱,如同在砖墙中顽强冒头的野草,接了老薛杀猪的生意挣扎着活下来,静静等待时机。
可是,时机没等到。等来了噩耗。
听到魔卫宣告消息之时,薛凝乐手里的剁骨刀滑落,险些切到了脚。
——皇子明辰因忤逆魔族、有叛乱之心,被砍去双手双足、剜去双眼、乱发覆面,悬吊于城墙之上。
街道上议论纷纷。
“忤逆魔族就是这般下场,即便是皇子也不成。”
“好好的富贵生活,怎么如此想不开?”
“想办法找门路入魔道吧……否则,日后就是被别人拆骨扒筋的命。”
薛凝乐默默地穿过人群,在紧缩刺痛的心跳中来到城墙下。
他穿着一席红衣……不,那分明是白衣,只是被鲜血染红。
暗色的血流不断涌出,沿着粗糙的城墙蜿蜒而下,他耸拉着头,残缺的身体如秋天干涸的枯叶,即将破碎飘零。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副身躯,和前几日意气风发驾马而过的潇洒皇子联系在一起。
这位明辰皇子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曾有人孤注一掷,将他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吧。
在魔卫守卫下,无人敢露出悲伤或哀悼的神情。
薛凝乐不忍多看。
她缓缓后退,颓然离开。
一切都仿佛盖棺定论。
邪魔当道,无论是谁都无法反抗。她的父亲死了也只能白死,不愿同流合污,便只能用一张脸皮,换来毫无意义的苟且偷生。
薛凝乐挥舞着剁骨刀,不时的停下来发愣。
阴霾沉沉的笼罩在她心头,仿佛要将整个人吞噬,让她总忍不住思考起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皇子明辰被悬挂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定然早已咽气儿了吧?
人们纷纷猜测。
这一日傍晚,皇子的身体终于从城墙上消失。
与此同时,花楼的队伍敲锣打鼓,抬着朱翠叮当、纱幔飘香的十六抬大轿出行游街。
“据说花楼养出了一名姿容绝世、倾国倾城的女子,今夜便要献给魔子殿下。”
“这魔女可真好命,能攀上魔子……”
“快看快看,花轿来了……这,她可真美,不愧是要献给魔子的女人……”
薛凝乐心中似有所感,在满手污渍血腥之中抬头。
那十六抬大轿垂着轻纱,一名纤瘦女子端坐中间,似是冥冥之中自由感应,她忽然转眸看过来。
两人同时怔了怔。
她们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自己曾经抛去的面容。
薛凝乐握紧了剁骨刀。
那女子横波入鬓的水眸惊惶躲闪,匆匆移开视线再不看她。
“薛家丫头。”
这时,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薛凝乐微微转头,便见顺利沾染了魔气的王夫人视线跟着花轿,嘴唇却微微在动:“那皇子如今已经被扔在乱葬岗,彻底不成了。这女子气质平平,撑不起你那张脸……你去求求花楼掌柜,换回来还来得及……魔子不是寻常恩客,若能被看上,日后你想做什么都成。”
薛凝乐气息陡然沉重起来,她再次感到心口的阵阵紧缩,像是要崩裂一般难以自抑。
王夫人后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她只听清了第一句。
皇子……乱葬岗。
乱葬岗!
她爹留下的后路……床下地道通去的方位,正是乱葬岗。
哐啷——
薛凝乐扔了刀,迅速拖着猪肉回屋,将门死死顶住,掩了窗户,靠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要不要……去一趟?
那明辰皇子被砍断手脚,剜了双眼,还在如此重伤情形下被悬挂三日。据说,他从未修过魔道,若只是寻常人,如此定然活不了了。
即便能活,乱葬岗那么大,又常有难以过活的贫民去翻捡遗物,那帮人穷凶极恶,说不准没找到人,自己先被害了。
再说,即便运气足够好能够找到人,这三日以来魔族拿他震慑人心,明面上根本再无一人敢说魔族一句不是,救回来又能如何?让他跟自己一样苟延残喘?
薛凝乐定定的看着床底下,直将嘴唇咬破出血。
第60章 前世过往 救人。
深夜里的乱葬岗, 弥漫着不详的气息。
不仅是一具具腐臭的尸体,还有蠕动的蛆虫和到处乱蹿的壮硕老鼠。这些尸体中不乏有些沾染过魔气,连带得此处鼠蚁虫子都眼冒红光, 吓人得紧。
薛凝乐用黑纱覆面,也掩不住此处令人作呕的臭,拿棍子推开挡着洞口的骸骨, 跟龇牙咧嘴的大老鼠面面相觑对峙许久, 才终于靠体型优势将对方逼退。
她深一脚浅一脚, 颤颤巍巍的走在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隐隐看清轮廓的黑暗里。忍受着脚下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留神着周围可能危险的动静, 还得不时确认自己没有忘记回去的隐蔽洞口。
来之前, 薛凝乐无比犹豫恐慌。
可真当到了这里, 她却只觉血液沸腾,情绪激愤到连害怕都顾不得。
原本只是想来碰碰运气,可真当来了,却不愿空手离去。
“若这世间还有神明, 请庇佑我找到他罢。”
薛凝乐低声祈祷:“以往这么多年,你都能逢凶化吉, 这次也千万要撑过去。”
她在偌大的炼狱间苦苦寻觅。
冥冥之中,似真有天意给了回应。
薛凝乐蓦然回首, 陡然看见一块草席之下, 似垂着一条空荡荡的血腥干涸袖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 伸手扯开草席。
那双眼凹陷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虽然与先前已是天差地别, 且天色暗的根本看不清楚,但那高挺的鼻梁和优雅的下颌线,仍与印象中见之难忘的身影重叠。
薛凝乐顾不上这污糟环境, 直接将耳朵贴在他胸腔上。
许久……细微的震动隐隐传入耳中。
这一刻,薛凝乐眼眶发热。
毫不犹豫地卸下身上的麻袋,将人扶着套了进去。
等终于背着人从地道中爬出来回了草庐,窗外已泛起了灰白色,门外也响起了人们活动的声音。
薛凝乐小心地将人抱出来,放在那张破旧的床上。
稍稍明亮的光线中,她看清了这皇子的状态。
三日悬吊加上身受重伤,他整个人凄惨到难以形容。
脸上□□涸的血迹覆盖,露出来的少量皮肤惨白灰败……令人简直无法想象他为何还活着。
如此情形下,什么身份尊卑、男女大防都顾不上了。
薛凝乐一边烧水,一边拿了剪刀,将他粘连在身上的血衣剪下来。
整个过程惨无人道,伤口处根本已剥不下来,最终只能尽可能将他身上的血污擦干净,用单薄的被子覆上。
对于人究底还能不能活下来,薛凝乐没有丁点儿信心。
直到此时她才发觉,人即便带回来了,自己能做的也十分有限。她不仅不敢请大夫来看,甚至为了不被邻里发现端倪,还得继续在门前卖猪肉。
一天的时间内,薛凝乐只能不时给他喂些水。
薛凝乐愁云惨雾地坐在床边,只觉人会死在屋里。
这一趟,许是徒劳挣扎罢了——可能最终的结果,是她得再跑一趟,将人送回那处腐臭污浊的乱葬岗。
没有办法了。
薛凝乐自己也失去了所有,根本想不到还有哪条能走的路。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皇子十分顽强,始终没有咽气。
而转机,也出现在她完全丧气的时刻。
深夜,薛凝乐累到精疲力尽,趴在床边打起了盹儿。
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似乎有强光一亮,身边传来隐隐的动静。
本就心神不定的薛凝乐心头一跳,骤然抬起头来。
下一刻,她猛然跳起来,惶然后退几步。
只见床边一名相貌文雅气质出众的白衣人微微抬手,掌心散发出的柔光,将那皇子明辰笼罩起来。
察觉薛凝乐动静,他抬起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不见他动唇,便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姑娘不必害怕,我乃祈白金仙,常年暗中护佑明辰皇子。只是近日魔族有所察觉不断追捕,我无法现身……”
薛凝乐万万没想到就这么见到了传言中已然被剿灭的仙人。
对方气质清正,显而易见地与魔族有天壤之别,姿态亦很是谦恭有礼,他恳切地问:“姑娘,如今我身后有追兵未完全摆脱,尚且无法带明辰离开,你可否再帮忙照看他几日?”
薛凝乐本就存着救人的心思,自然不会拒绝。
这祈白金仙未再多留,收了仙法后匆忙一拱手便立刻消失。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夜屋外的风格外凛冽,似是在追逐般呜呜呼啸了一整夜。
薛凝乐再困也睡不着了。
她瞪着眼等到天色转明,慌忙掀开被子打量床上之人。
神奇的场景出现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明辰皇子,如今伤口已完全愈合,呼吸平稳,只是失去的双眼仍然凹陷,双手双足变成了一截萎缩的残肢。
“祈白?”床上的明辰皇子轻声问。
这人醒了!却一直没有出声!
薛凝乐手一抖,连忙帮他把被子盖上。
“金仙他说自己身后还有追兵,没有久留。”薛凝乐语无伦次的解释:“皇子你不用担心,我这里还算安全……我原本就打算走您的门路,前几天还在路边见过您一面,结果……”
“对,对不住,皇子你若有什么要做的事,都可以交给我。”
薛凝乐越说越急。
原本是想表达立场,却不小心戳到了对方伤心事,之后更是连安慰都没有。
薛凝乐呐呐地住口。
“没关系。”
不料,他温和回应:“多谢姑娘相救,明辰感激不尽。”
他没有质疑,没有颓败失落、伤心难过,更没有怨天尤人,甚至连半点跌落尘埃的不适都并未表露,就这么平静的接受了如今残缺的现状。
薛凝乐眼眶微热,几乎是脱口而出:“皇子,你在城中可有信任的追随者?他们在哪里,我想办法通知他们你还活着。”
“叫我明辰便好。”明辰平静地拒绝:“姑娘暂时不必做什么,等祈白脱身后再说。”
“可人心易变……”薛凝乐道。
她亲眼看着曾想走正道的邻居,只因目睹了自己家中变故,便急急忙忙投奔了魔道。那些皇子的追随者眼见他被残忍对待,岂不是更人心惶惶?
若是不能及时通报……那些人的忠诚可还能保持?
“无妨。”明辰道:“我如今既无力护住他们,便不要再给他们增添负担。”
薛凝乐怔住了。
当见惯了魔族理直气壮的自私自利,所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冰冷,这般豁达胸襟出现时,竟珍奇到让人说不出话来。
那就……让她来试着维持这簇微光罢。
日子在薛凝乐的尽心照料下渡过。
为不引起邻里注意,她每天照常出摊,用黑纱半遮着可怖的脸,咣咣剁骨切肉。
发现他身手不错,薛凝乐砍了树枝做成拐杖,让明辰可以用双臂架着勉强起身活动。又在门后放了椅子,当他无趣时可以坐在那里轻声与门外的她对话。
渐渐的,他们越聊越多,无话不谈。
薛凝乐知晓了这位皇子的曾经。
明辰从小便被要求修习魔道,可他在了解魔道本质后,不仅对其深恶痛绝,反而对束之高阁的仙家历史倍感兴趣。
他早早便誓要改变如今黑暗现状,先成功在宫中收拢了一批愿为他效命者,再令他们到民间去翻被魔族欺压的冤案,渐渐地,他建立起隐秘组织,暗中在各城扩大范围。
——这世间向往光明者并不稀有,他们只是力量渺小,或心有牵挂,在大势之下只得选择低头忍耐。就像一粒粒掩埋在沙子里的珍珠,等待着他一一拾起。
于是,零星的力量终于凝聚起来,形成一股力量,更是因此令金仙祈白得以现身,在暗中保驾护航。
只是,势力越大,痕迹便越无法遮掩。
明辰平静道:“便连你们都听说了我的立场,如此影响,我注定会被拔除,以儆效尤。”
明辰亦知晓了薛凝乐的过往。
草庐中一张小破床,躺了两个相互依偎的人。
他的脸曾不小心触碰到她鬓边的疤,得知换脸之事后,皱眉愤慨不已,只恨事情撞的不巧,若早些时候,他定能令那花楼掌柜将脸换回来,而后再找不着她。
——得知此事,他竟比自己失明伤残更为情绪外露。
深夜,薛凝乐没忍住,用唇轻轻贴了下他的颊。
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