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人,等周琼的出现。
此时慧宝睡得很香,一双手死死的拽住了阿沐的衣角。这还是头一次慧宝拽住他的衣角,平日里粘人的总是阿沐才对。
忽的一道“嘎吱”声响起,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也是阿沐一直在等的人。
周琼毫不避讳的道:“小王爷,该启程了。”
比起周绒的严肃锐利,周琼给人的感觉十分阴沉,他的声音让人听着很压抑。
他没有提及周绒的事,阿沐也没有问。两个人心知肚明,周绒死了,白呈和周猎户也死了。而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周琼。
宫里的大人物在搜寻阿沐假身份的证据,周绒私自带着阿沐逃离京城,避难洛头寨。这件事一直被瞒着,但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从那时起,周绒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白呈和周猎户应该算是倒了霉,恰好遇到周琼吧,不过阿沐并不觉得他们冤,他们偷了阿姐的宝贝灵芝和藏宝图,又打伤了陈洼,最终食了恶果也是罪有应得。
阿沐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小阿姐。但他也知道,跟周琼说什么都没用,今晚他必不可能留。
他退而求其次,对周琼道:“能不能让我先给阿姐留一封信?很快就写好。”
其实之前阿沐就想写了,只是熟睡的慧宝一直拽着他,他腾不出手。
此时周琼已至,阿沐只得强行扯开了慧宝的小胖手,正要去寻纸笔,没想到周琼竟然驳回了他的请求。
周琼不像在劝说,更像是下了一道铁令,“小王爷如今身份存疑,你身边这小女娃是前朝的遗孤,我念在昔日大将军知遇之恩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仁至义尽。小王爷还是不要平白给你我惹麻烦。”
外边传来马蹄声,周琼早已经安排了马车。随行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皇宫禁卫,一路前行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阿沐恋恋不舍的望着慧宝,迈出房间的每一步都显得无比艰难。
他多想亲口给小阿姐道别,可他知道如今若是把她吵醒了,她今晚就再难睡着了。
陈老头眼睁睁目送着阿沐上了马车,周琼亲自做了车夫,边上禁卫随行。阿沐的离开,已然成了定局,无人可以改变。
马车里,阿沐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根长笛,那是之前慧宝送他的,他一直视若珍宝从未离身。
如今他却要用这长笛做一件事。马车里边除了茶水别无其他,阿沐需要留下书信却无纸笔,便用力扯下了自己衣服上的一块布料。
没有笔,他就咬破手指,以血书写。他忍着痛,一笔一笔写下三两行字。
他不敢写太多,也不敢写太复杂,怕慧宝看不懂,本来慧宝也不识字,哪怕是这简洁的道别,也要寻了不少人才能识得这字句含义罢。
写好之后,阿沐把信卷起塞入长笛之中,又仔细检查不会被发现之后,他叫周琼停了马车,说道:“周侍卫,我突然想起来我身上携带的长笛是阿姐赠予我的,我方才想了想,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我们要离开了,就该从此切断与这洛头寨的联系。所以,我想回去把长笛归还。免得日后睹物思人。”
周琼掀开帘子,马车途径树林,周围太暗,阿沐看不清周琼的神情,他大概能猜到周琼此刻心里很不爽。
周琼和周绒虽然是亲兄弟,可两人是截然不同的人,也属不同派系。等待的过程中,阿沐是有些紧张的。
这个周琼是个喜怒无常且行事做派都难以捉摸的人,谁也无法断定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乖乖听话接过笛子,不曾多看两眼,低声说道:“小王爷想通便好,此等小事无需小王爷亲自往,马车继续前行,我去送还长笛。”
随行的禁卫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他们守护着马车片刻不停的迅速前行。周琼飞身下了马车,望着马车远离后,他却并没有遣返洛头寨去。
他借着月光观察了一下手中的笛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笛子竟是长明红玉所制,洛头寨这样的穷山沟怎会有这等宝贝?
虽然这玩意儿值不少钱,不过周琼并没有要私吞的意思,他把笛子随手一甩便落在了远处。
在他看来,笛子的存在是为留了念想,把笛子还回去才是真正的让那小女娃子睹物思人,这等物件,毁了就行。
长笛不偏不倚落在一处尖石之上,拦腰折断,显露出一边用衣布写下的血信。
回京的马车已经驶离了洛头寨范围,阿沐时不时掀开帘子望向外边。这条路来时他不曾多看两眼,走时却格外珍惜,他想记住这里的一草一木,与小阿姐走过的每一寸旅途。
这一走,怕是再难回来了。
不论宫里那些人调查的结果是什么,他都不可能再离开京城。
天上,原本的圆月当空,星辰密布。突然大风起,呼啸着如同虎啸,乌云掠过,不足半柱香时间,天上便已雷声滚滚。
阿沐想起了小阿姐的话,那一天也是打雷,小阿姐抱着他说,打雷是天上有人在敲鼓呢。
如今,这鼓声是在给他最后的践行吗?
洛头寨突然下起了暴雨,雨点儿似豆儿大,击打在房屋的瓦砾上劈啪作响。
昏暗的屋子里,慧宝在床上打了个滚,一双手四下摸索迷迷糊糊的小声喊道:“阿沐,你是不是又摔到床下去了,你睡墙边,阿姐挡着你就不会摔了。”
离开洛头寨唯一的一条路路边的尖石旁,破碎的长笛里边被雨水冲刷出一摊血渍,那衣布里的字样都被冲散了。整个看上去就是衣布上边渗了血,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封信。
雨水冲刷过的夜晚,倒是让人睡得愈发香甜。
慧宝醒来已经天明,她揉了揉眼睛,像往常一样下意识伸手去拿木架子上的衣服,慢慢的她发现不对劲,一双大眼睛扫了扫四周。心中疑惑,阿沐呢?阿沐去哪了?
她都顾不得披上外衫,鞋子不穿了,光着脚丫子跑出去到处寻找。
“阿沐,阿沐呢?”
“二哥,你看见阿沐没?”
“娘亲,你见着阿沐没?我一起来他就不在我边上了,我找了很多地方都不见他,他藏哪儿了?”
“五叔,你见到阿沐没有啊?他不见了,你帮我找找。”
一起来就到处找人,脚丫子踩着碎石子也不知疼,倒不是不知,更像是没空去在意。
陈家的众人见她这般焦急,自然也是帮忙寻找了起来。
陈老头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压根是一夜没睡,慧宝如今的模样他早有预料,只是他真不忍心去告诉慧宝事实,阿沐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远远的看着慧宝,对慧宝招了招手。
“爷爷,你知道阿沐去哪了吗?是不是我昨天缠着他比试让他生气了?”
陈老头笑着回道:“不是的,阿沐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他…他回京城去了。但是你放心,他过段时间就会回来的。”
察觉到慧宝脸色变化,后边那句话陈老头说得格外急切,像是作出保证。
他得先骗着慧宝,别让她一时产生过激的情绪行为。
听到阿沐离开的消息,慧宝脸上仅有的一点点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皱巴起了一张小胖脸。
像是蓄力了似的冲陈老头大喊:“不可能!你骗人,你一定是在骗我!昨天阿沐输给我了的,他答应一辈子都留下来陪我的,他不会走的!”
陈家上上下下都围了上来,知道陈老头不会去开这种玩笑,那阿沐离开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只是大家不解,即便是离开,也不该不辞而别吧,好歹当面说清楚,这闹得跟突然失踪一般算怎么回事?
慧宝长这么大头一次哭鼻子,她扑在白氏身上捏紧了小粉拳头不停的拍打,耍赖似的抽泣哭喊:“娘亲,阿沐没走,我不让他走,你帮我把他找回来好不好?他答应了我的…”
白氏也很无奈,看慧宝哭,她何尝不心疼?白氏把她抱在怀里,安慰的话语显得苍白无力:“慧宝乖,阿沐不是跟你玩得很好嘛,他会回来的,可能就是京城突然有事召他回去了。如果过几天他还不回来,娘亲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真的吗?”慧宝擦了擦泪水,小鼻子一抽一抽的,问道。
“真的。”
太阳初起,寨子里的大家也都赶来干活了。上官俞宏心情大好,因为昨天造出来的两辆机关车很合他心意。而今一大早过来,他竟在林子里捡到了宝贝,虽然是残缺品。
来到陈家,众人都吃了一惊,他们竟然看见慧宝在白氏怀里哭!
这寨子里谁不知道慧宝是个小福星,不同别家孩子,自小懂事,怎么好好的哭了呢?眼睛都哭红了,委屈巴巴的样子让人好生心疼。
上官俞宏走过去询问:“慧宝,谁惹你生气了?不哭不哭,叔叔给你看个好玩的,今早叔叔在林子里捡到一根破碎的笛子,不过说起来奇怪,里边好像有些血迹。”
当他拿出笛子的那一刻,慧宝才收敛的激动情绪再度高涨,一把夺过笛子喊道:“这是阿沐的,这是我送给阿沐的笛子!”
第十七章
本就破碎的笛子里头塞着一块血红的衣布掉落出来,慧宝将它拾起,发现上边有三两行特别模糊的文字。
她脑海里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阿沐写给她的。
只是经过雨水冲刷加上慧宝识字量也不多,偏偏能看清的那几个字她都不认得。
作为盐镇的大商,上官家富裕,家里男丁大多上过私塾,上官俞宏作为现当家的自然识得。他拿过来瞧了瞧,也立刻看得直皱眉。
他眯着一双眼睛瞅了老半天也只能看出两个字“十年”。
慧宝满眼期待的注视着他,问道:“上官叔叔,这上面写的什么?”
上官俞宏不忍心告诉她这衣布上边的文字他也看不清了。于是,他扯了个慌安慰道:“这上面是阿沐写给你的信,他说要跟你定下约定呢,说是十年后再见。你看这上边不是有个十字嘛,一横一竖,这个字很简单的,边上这个是年,不信你问问你爷爷看是也不是。”
陈老头知道上官俞宏是在哄慧宝,可是他也知道,这个权宜之计或许对如今的慧宝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先前周绒的到来是有可能将慧宝接去京城的,如今周绒死了,怕是京城有变,慧宝该是不可能再被带走。
毕竟慧宝的亲生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京城那位大人顾虑太多,这两年来虽然记挂着慧宝,却也不敢明着对慧宝示好。
越是位高权重者,盯着他的眼睛也多。之前拜托周绒看有无可能带慧宝回去本就是冒险之举。
真等十年之后,那会儿慧宝也长大了,有属于她自己要面对的命运,京城之行也是必然,那么这所谓的十年之约,倒也合乎情理。
于是,陈老头也附和着上官俞宏的话劝说慧宝。
两个大人都这般说,慧宝没有不信的理由。虽然很不舍,十年那么漫长,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她心里默默念叨,她要快快长大,十年后再见。
那衣布慧宝重新拿回了自己手里,注视着上边模糊的文字许久,她心里生起一个想法,她要去学堂学文习字。
以前她只当写字好玩儿,叔叔们都不会写,更不认得几个大字,她写出来的字丑归丑,却总能受到表扬。那就是她此前识字的乐趣,现在不同了,她想要像阿沐一样,识得很多字,写出一手漂亮的好字,说不定还可以写信给他呢。
洛头寨虽然大部分人都是不识字的,但却有个简陋学堂。那是三年前外地来的一个落第秀才办的,寨主看他可怜,月月给他二十钱,寨子里的小孩都可以去学习。
虽然这么多年来也没几个孩子愿意去,在这大山里长大的娃都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那就是在这穷山沟里靠山吃山,多识得几个字也没什么大用。
慧宝的三姐陈丽之前便一直在那帮忙做饭,挣不到几个钱,却也是一份活计。
慧宝捣鼓出来的机关图纸找来了上官俞宏,带动了寨子里大家赚到了钱,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大家的生活质量明显高了一个档次。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陈老头召集了家里所有人聚在一块儿。
虽然还是在昏暗的灯火之下,可是桌子上摆了肉的,除了慧宝,其他人也能喝上一口肉汤了。
陈老头拿出了一本老旧的账本,作为家里能写几个大字的,也是家主,他在这里记录了家里大大小小的开支用度。
他首先看向陈洼,说道:“这段时间,陈洼确实进步了不少,每天干活都勤勤恳恳,这小半个月来也赚了不少。那么就是时候把之前欠大家的债还一还了。”
难得被夸的陈洼笑得直咧嘴,对于还钱这事儿他也一点儿不抗拒。
因为白呈的事,老寨主已经私下找过陈老头,说之前借的那二十两不用还了,如今陈洼只需要还来本家的钱,还清之后竟然还有富余。
在大家都为了手里头赚到钱而欣喜的时候,慧宝却不似平时吵吵闹闹了,她捧着一本很薄的小书,反复翻阅着。
这是学堂张秀才手写的,都是些很基础的东西,但慧宝学得特别认真。
学堂里的其他孩子最小的也五岁多了,只有她一个刚刚要满三岁的娃,还比所有人都学得好。
她每天早起跟着三姐一起去学堂,三姐负责伙食,常常偷摸着给她多加肉,大家都明显能感觉到慧宝鼓鼓的小脸更加圆实了许多。
张秀才除了传授孩子们知识,还常常会讲一些外面的天地。他是一个很随性的人,落榜几次的他曾游历山川,很有见识。
慧宝则总问他一个地方,那就是京城。
以前慧宝一直觉得洛头寨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这里的每个人都特别好,这里风景美,看着山上的树木周围的花草一年四季的变化很奇妙。
可自从阿沐走了以后她总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是不是外面的孩子都像阿沐一样呢?
张秀才很喜欢慧宝,自从知道寨子里大家终日忙活的机关车是她的神秘师父弄出来的,张秀才也时常跟她探讨关于木头机关术的交流。
这一天突逢大雨,一下就是一整天,离家近的孩子们都早早的离开学堂了。三姐陈丽又刚好今天生病在家没来,慧宝一个人坐在学堂的门前竹廊上蹲着,等二哥来接。
张秀才端来一杯热茶递给她,“入秋了,下了一天的雨天亮,喝杯茶暖和下吧。”
随后又递给慧宝一本小册子,上面倒不是之前那般密密麻麻的文字了,而是一些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