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远的长相与傅钰不同,傅钰长相更近于太后,眉间温润,性情也是如此,这样的人若是生于普通富人之家,便是个普通贵家公子,一生无所忧虑也没什么,但若是生长于帝王之家,未免太过软弱,当年傅钰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地登上王位,不过是因为帝王一脉本就子嗣单薄罢了。
而傅修远的长相却像先帝,眉骨精致,五官凌厉,只是傅修远善于伪装,低眉顺目的模样,将这张脸上的戾气藏得极好。
就是这张脸,骗了她。
笑着叫她皇嫂,求她叫他习字,见她为难,还会以退为进。
郢郦不是傻子,她跟在傅钰身边几年,便是傅钰心情再好,也是帝王,也有脾气,郢郦惯会看他脸色,自然也看得出傅修远这些小心思,但只当他是自幼孤苦,想要讨好她而已。
床边,傅修远突然睁开了眼睛,像是跌进寒潭,眼底一片寒戾黑沉,深不可测。
“醒了?”他眨了下眼,眼底恢复清澈,靠过来用手背碰了下她的脸颊,预料她会躲开,便先一步掐着她的下颌。
“不烫了,”他说,“叫你不要去湖边吹风,你非要去。”
她当真是因为在湖边吹风才惹了风寒?!
郢郦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咙一阵火辣辣的疼,话未说出来,先咳嗽了几声,直咳得脸颊涨红。
傅修远转身倒了杯水,手指却转着水杯没有动作,想了会儿,便突然倾身过去问,“我喂你喝水,如何?”
郢郦蹙眉,几日相处下来,傅修远一扬眉她便知道这人想要做些什么,只是还没等她说话,傅修远便自己含了口水,卡着郢郦下颌的手指不轻不重地使了下力道,迫使郢郦自己张了嘴。
茶水带着微微的苦意,傅修远却乐在其中,缠绵缱倦,珍之重之。
“荒唐。”郢郦挣扎了半天,最后在傅修远松了力道的时候才将人推开。
“……陛下,不要做这些没必要的事情。”郢郦声音有些哑,皱眉看着傅修远,而傅修远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傅修远笑了声,将茶杯放到一边,问她,“皇嫂动心了吗?”
郢郦一怔,牙齿咬到了舌尖,一阵刺痛让她清醒了不少。
明知道傅修远是刻意这么叫她,还是忍耐不住心底怒意,斥他是在胡说八道。
“我哪里是胡说?”傅修远心情好极了,“不是动心,你恼什么?”
“男欢女爱是世间常理,我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陛下也不是毛头小子不是吗?”郢郦垂眼,背对着他转过身去,淡淡说道。
寝殿里一时静谧无声,郢郦本以为他走了,谁知道过了半晌,傅修远竟又躺在了她身边,一手将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说,“人不如狗的日子我过了十年,屈居人下的日子又过了十年,”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腕,缓缓笑了,“你这么聪明,真不知道我对你什么心思吗?”
像是被这几个字烫到了,郢郦的手抖了下,而后若无其事地缩进被子里。
“不知道,”她平静地说,“陛下的事,与我何干。”
第5章
承平五年,天下太平。
那年的夏天极为炎热,郢骊怕热,傅钰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带她去江永道的伏宣别苑避暑。
傅钰下令几位大臣可随带亲眷一同前往。
傅修远作为傅钰的亲弟弟自然也一同前去,他天性沉静,却爱骑马,傅钰拗不过他,便由他骑马跟着,不过没几日,便被太阳晒得生了病,傅钰把马车分出一部分给他,叫他在里面歇着。
傅钰与郢骊乘坐的马车是特意制作的,隔绝外界酷暑,不算清凉,但至少也不算闷热。
“你这怕暑的毛病啊,真是跟她一模一样,夏日里一点都马虎不得。”傅钰指着郢郦笑他。
傅修远淡笑,“是皇兄低看这外面的酷暑了,便是皇兄亲自乘马,恐怕也受不了。”
傅钰不服气,当即掀了帘子出去,马车里只剩下郢骊和傅修远两个人。
郢骊愣了会儿,随即笑了,“你这样激他干嘛?”
傅修远靠在车厢边上,目光落在她身上,却不承认,“这可是皇兄自己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孩子似的。
郢骊无话可说,车厢里一时安静无比,她出去也不是,留在这里也不是,只好缄默不言,省得两人尴尬。
倒是傅修远一直坦坦荡荡的模样。
一行人到了伏宣别苑没多久,傅钰几乎日日都与郢骊一同进食,世家大臣看在眼里,都感叹陛下与贵妃情深日笃。
偏院,傅修远身边跟了个淡黄衣衫的女子,姿容姣好,蹲在他脚边,眼底满是窃喜,伸手便要去碰傅修远的袍角。
“殿下。”她叫道。
小皇子当初带她出宫却要她素容素衣,她原本以为小皇子看不上她了,谁知道今日便送了身上好的衫裙过来叫她换上。
若是能借此一步登天……
傅修远的腿动了下,避开了她的手,他微微闭着眼睛说,“陛下这几日有些火气,我着人熬了些汤,你替我送去给他吧。”
女子愣了下,“殿下……”这是何意?
傅修远睁开眼睛,对她笑了下,不容置疑地道,“去。”
女子赶紧低下头,规矩地收回自己的手,自知他这恐怕是有了别的打算了,虽不懂为何,但到底是他带出来,听令便是了。
她低头道,“是。”
傅修远看着女子婷婷袅袅地离开,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亲手拎了桌上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食盒出了门。
郢骊本是等傅钰的,谁知道傅钰没见到,反而等来了傅修远。
“你怎么来了?你皇兄呢?”她好奇地问。
“皇嫂不想见到我?”傅修远问了句,多少有些失落。
傅修远到底是郢骊救下,又是她看着从十岁到现在十四岁的,傅修远与她而言和弟弟没有区别。
郢骊摇头失笑道,“怎么可能。”
傅修远将准备好的羹汤给她,说是本地的名厨所做,于清暑气极为有用。
郢骊笑了,“皇弟有心了。”
傅修远带来的羹汤确实好,清凉而不甜腻,很合郢骊的胃口,她忍不住多喝了些,刚刚放下食匙,便听到婢女来禀报傅钰今日不来了。
婢女结结巴巴地不敢看人,郢骊一看她的模样便知道是怎么回事。皇帝年轻气盛,身边从不缺美人,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只是不知道是哪里带来的美人。
郢郦挥挥手便让人下去了,神情如常。
“皇嫂……”
傅修远想要说些什么,郢骊摆手打断,“前些天听你说被太傅逼着背书,如今背得如何了。”
傅修远想了想说,“不大好,不如我背给皇嫂听听,也多熟悉熟悉。”
郢骊没多说什么,在塌边坐下,就由他去了。
不知道是傅修远背书太无聊,还是这里□□逸,郢骊听着听着就靠在边上没了动静。
睡着了。
傅修远停了下来,看着她白皙颈边的一缕发丝,轻叫了声皇嫂。
郢骊没有任何回应。
傅修远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了下来,“皇嫂,睡着了吗?”
他伸出手,将她颈侧落下的发丝拂到身后,又盯着她殷红的唇看了许久。
着了魔似地靠近,咫尺之距,郢骊却突然动了下,只是人还没有醒过来。
傅修远如梦初醒似的,蹲在她床边轻笑了声,觉得自己真是发了疯,等这一时半刻竟然都觉得漫长,旋即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塌边,刚刚还紧闭双眼的郢骊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底一阵复杂。
少年的指尖那样小心翼翼地碰过她的头发,又安静地望她好一会儿,郢骊便是再傻,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这是一个弟弟该有的心思吗?
郢骊握着那缕头发,心想许是他年纪还小,见过的女人太少,她对他太过亲近,才让他对她起了别的心思。
后来,从别苑回宫,郢骊便借口傅修远年纪大了些,到了该封号建府的时候。
傅钰不想他去什么封地,便不顾朝中反对在京都里为他寻了个地方建府。
傅修远受封出府的那天,傅钰依依不舍地放他出宫。
傅修远看了眼皇宫,又看了眼他面前的皇帝,缓缓说道,“皇兄有没有什么喜欢却得不到的?”
傅钰愣神,开玩笑地回道,“朕是皇帝,天下都是朕的,你若是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朕,朕给你。”
傅修远看他,认真地问,“皇兄当真?”
傅钰点头,“自然。”
傅修远笑了起来,说道,“有皇兄这句话,皇弟这辈子就是死也无憾了。”
“这句话,皇兄得记好了。”
……
……
傅修远的心思,郢骊知道还是不知道,于她而言,至少是现在,一点都不重要。
只是傅修远逼她太过,她知道这么说傅修远不爱听,所以便刻意说给他听。
人她杀不得,难道还恨不得吗?
身后的身躯已不再是少年时瘦弱的模样,而是真正的男人的宽广和精壮,手臂紧紧地搂着她,身体的热度从背后阵阵传来。
郢骊闭了闭眼睛,连推他的心思和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这样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门外的哭嚎给打破了。
“陛下,太后自缢了!”
郢骊猛地坐起来,拉住已经准备下床的傅修远,“你不能去。”
傅修远低头看了眼她的手指,“为什么?”
郢骊越过他下了床,一边穿衣一边说,“太后自缢不过是个幌子,见你才是目的,她不可能这个时候去寻死,定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
她顿了顿说,“让我去见她。”
傅修远看着她,慢悠悠地说,“从三日前至今日,她买通内务府,在宫内私藏了三百精兵,如今都在殿内,等着一举割了我的人头,届时发个信号,外臣起兵,里应外合。”
郢骊一惊,她只想到了太后此举必定事出有因,可没想到却是这样。
傅修远明显是早就知道这些,可他却只是静静等着。
今晚若是他真的去了,恐怕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郢骊尚未开口,傅修远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摩挲说,“你为什么要去?”
郢骊只觉得头皮发麻,“你让我去劝她,我……”
“我问你,为什么要替我去?”傅修远看向她,执拗地问,“即便知道现在去会送死,为什么还要去?”
郢骊张了张嘴,“你想听我说什么呢,事到如今了,你还逼我做什么呢?”
半晌沉默,傅修远松了手,“若你真的能说通她,我可以留她一命,当做今日之事未发生过,她想要做太后,便依旧是太后。”
郢骊松了口气,“好。”
傅修远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其实我把私兵换了,现在都是我的人了,没人会伤害你。”
“但你回来之后,得承诺我一些事情。”
“什么?”郢骊愣了下,问他。
傅修远勾起嘴角,说道,“你要允诺我,永远都不会离开,除非……我死。”
作者有话要说:
心血来潮写得东西没有大纲,篇幅也比较短。感谢阅读~
第6章
用自己的命换别人的命值得吗?
郢骊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面对这种选择,可即便遇到了,她也从来不是那个做选择的人,更不是那个真正能够掌控他人生死的人。
傅修远亲自替她将衣裙整理好,垂眸仔细认真的模样,手指灵活得甚至比宫人还要熟练,郢骊看着铜镜里的两个人,若是忽略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真的像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寻常夫妻。
然而事实是,他们既不恩爱,更不是夫妻。
“我母亲是在我八岁那年去的,”傅修远突然开口,“她生了我之后却没位份,没过两年,人就有些疯癫了,胡言乱语,行为又怪异,宫女厌弃她,除了我没人愿意和她亲近,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我亲自打理的,包括穿衣。可她没有你乖,常常踢打。”
傅修远将手搭在她的腰上,垂首问,“那时候我想,一个人真的会因为另一个人这样发疯又这样懦弱吗?”
郢骊收回视线,看着近在咫尺的傅修远,他垂着头看她,眼底深沉。
“陛下现在想明白了吗?”她问。
“没有,”傅修远回答她,“不过,也算是能明白其中一些了。说起来,在执着于爱人这一点上,我倒是很像她。”
郢骊被他的目光刺得心底不适,垂眼躲开他的视线,她不想听傅修远过去的事情,说不清是不喜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或许也可能只是因为不想见他那副表情。
郢骊和傅钰都一样,自小在万般娇宠下长大,父辈都承袭官职一生没什么大的坎坷,替他们挡住了不少风风雨雨,直到郢骊进宫,第一次见到傅修远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人,只是活着便都觉得困难。
可他明明在这世上看起来最光鲜亮丽的地方。
所以她起了恻隐之心,将人带到傅钰面前,她自己也是忐忑的,还好傅钰如她所想,对傅修远的身份并无芥蒂。
只是傅修远走出冷宫之后,近了皇帝,也很少提起以前的事情,郢骊只零星听到过一些,并没有刻意打听。
她原以为傅修远这样骄矜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提起过去的事情。
如今傅修远身居高位,锦衣玉食,那双搭在她袖间的手白皙修长,手然而那年相遇之时他的手生了冻疮,连着用药水泡了半个多月,十年的精心修养,才让他如脱胎换骨一般拥有了这玉一般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