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挂掉了。
然后,她关机了。
四天,她手起刀落,一秒都没有留给他。
第49章
和中介、买方谈完事情,苏然走出华都酒店,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卖房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苏然本想今天一天搞完,特意坐了早上7点的动车,10点多就到了b市,中间留六个小时专门来应付这事。可买房的孕妇妈妈体力支撑不了这么久,他们速战速决,居然下午1点就结束了。
这直接影响了苏然的安排。原先她以为要办到下午,于是晚上约了孙强吃饭,住一晚再走。可她没想到房子的事情结束得这么早,她跟孙强重新约了时间,在火车站附近的星巴克坐坐,然后估摸着时间,将火车票改签到了4点15。
离开b市后,苏然几乎与所有人断了联系。孙强是她少有几个还有联系的人。他曾是苏淩霆的司机,也知晓苏然并非苏凌霆亲生。这两年,他还一直在帮苏然查她的身世。
孙强递给苏然一个发黄的纸条。
“这两天我搬家,收拾东西掉出来这个。”孙强说道,“这张纸夹在一个废弃的文件夹里,这个文件夹是我曾经跟着你父亲时候用的一个文件夹,平时带在身上,为你父亲备用。夹的都是一些很零碎的东西。1991年下半年,你父亲到处跑业务,a市确实是他常去的城市之一,可我对这个地址毫无印象。我想这个会不会是一条线索。”
苏然接过来,上面是苏淩霆的手迹,写着金铭路三幢302室。她马上用手机地图查了下,八十年代的住宅楼,其貌不扬地淹没在老城区里。
当初苏淩霆匆匆离世,除了告知苏然她的真实出生日期是12月7日,再无他话。苏然一直以为自己出生在b市,靠着沈家的人脉在b市找了一圈都没有下文。直到面对沈睿的背叛,她心中孤苦无依,再次翻阅苏淩霆的遗物,偶然发现一张发黄的火车票存根,正是1991年12月10日从a市返回b市。他们当年很少坐火车,而这张票离她的出生日期又这么接近,可能是巧合,但可能也是最重要的线索。
在a市的这大半年,她去过孙强给她的一些地址,但是要不就是店面、要么就是公司,打听下来没有任何收获。无奈之下她想到了医院,才向曹跃飞试试消息。
孙强见苏然瞧着手机上的定位发呆,安慰她说:“你先去看看。也别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也许是当初某个经销商的地址,那时候你父亲有用便签纸写东西的习惯。”
“我知道。”苏然点点头。的确,她也找过一些地址了,失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有没有从医院或者公安系统找人打听打听?”孙强又问。
“在找一位医院的朋友问。但是时间太久了,不是很容易。而且当年我爸爸将我抱回来没走法定程序,也许我的出生就没那么正规,很难保证就一定生在医院。”
孙强叹口气。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别的。临近发车,孙强将苏然送至站前,两人作别。苏然随着拥挤的人群在闸机口缓缓前进。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阳不明不暗,天上的白云懒懒散散,跟前的车道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有人戴着红袖章吹着口哨说这里停车不能超过三分钟。
这里是b市,是她的家乡。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出生地,但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可下次来,不知又是何时了。
-
苏然在排队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身影。他们一头一尾,想仔细辨认那人又不见了。她想应该是自己看花了眼,可走进车厢里便看到那个人位于后面几排,正起身再给中间位子的人让座。
她愣了愣,在他回身之前赶紧坐了下来。
她做贼一般地紧紧靠着窗户,最大程度地将自己缩小。她想,也真是怪了,难得去b市一趟,居然在b市回a市的动车上遇到了陈焕庭。
他怎么会在b市?
早知道就不改签了。
真是太巧了,像某种冥冥注定。
苏然已经不喜欢用“巧”这个词来形容他们之间的相遇了,这个字已经用吐了。她只好想,这辆车也不是她开的,陈焕庭乘坐也无可厚非。回程只需三个小时多,睡一觉就好了。
可曹操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它是用来说“说曹操曹操到”的。
陈焕庭走到苏然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
他明显是发现了她,有意过来。
苏然很想告诉他:喂,这里有人,别坐。但她又闭着眼睛在装睡,只好就这样装下去。
陈焕庭似乎也不介意她有没有睡着,静看了她一会儿,老友一般的寒暄:“苏然,你也在。”
苏然依旧装睡。
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是来b市出差,和一个投资人见面,前天到的,今天回。”
苏然继续装睡。
他轻轻笑了笑,仍旧自言自语:“b市我一共来过三次。第一次是研究生毕业那年,你父亲去世;第二次是去年九月,听说你要结婚;第三次终于是因为公事了,可没想到还是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你。”
苏然的睫毛忽然抖动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急迫地飞出来。这么拙劣的演技明眼人一看便知,可陈焕庭始终没有叫醒她的意思,尽管他曾多次戳破她在校园夜跑的“不期而遇”,而现在,他放任她装睡,仿佛旁边坐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树洞。
他看着她的脸庞,想起万佳说的那些话,想象在面对那些事情的时候,这张脸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反应。可是他想象不出来。从22岁初识到现在,岁月已经无声地走过了六个年头,但是这张脸似乎独独受到了时间的恩惠,并无太大变化。他想她是好看的、漂亮的、美丽的,这个认知从他们初始他就知道了,但是现在他看着她,好像已经对她的美丽豁免,他难以做出客观的描述、公正的评价。
她就是她。
陈焕庭平静地说道:“我其实过来找你,并不是抱着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想像碰到朋友一样打招呼。我们认识也有六年,不算长,也不短了。我不想我们每次的碰面除了尴尬就是吵架。”他看见她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环抱的双臂在微小地颤动。也许他应该适可而止,但他只是顿了一下,决定把话说完,“苏然,我们与自己和解吧。往前走才能找到想要的生活,这是你告诉我的道理。”
苏然的睫毛扑闪地几乎要飞起来,他终于忍不住笑话她:“你别睡了。”
她蓦地睁开眼,却是两行清泪刷刷流下。
她转过头,掩饰自己的失态。而陈焕庭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一动不动。
他只记得她心无旁鹭的笑,却忘了在经历人间世事时,这双眼睛也脆弱地流泪。
可无论怎样,当初再大的意难平,也永远留在了过去。他们与这趟动车一样,只能呼啸往前。
他坐在她身边,沉静地看着她,似乎真的先她一步做到了心平气和,不再幼稚地纠结往事,也不会越界地替她抹去眼泪了。
有些事情,终究要消散于朗朗晴空。就像用力刻在树上的誓言终究会被新的细胞代替,就像被深深划在沙滩上的痕迹终究会被后来的浪花抚平。
好像有些心痛,有些不舍,有些怅然,也有些惋惜。
可是人总得往前走,只有不回头地往前走,才能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啊。
苏然哭着哭着,又“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长长地叹一口气。
“谢谢你,陈焕庭,”她由衷地说道,鼻尖虽然仍是发酸,但是内心却一片坦然,“真的很谢谢你。”
陈焕庭笑了笑,眉眼如旧,那双眼眸仍是那样明亮。也许人和人打交道多了,笑容总会变成公式化的符号,但苏然觉得他的笑还是那样生动,就像初见那样。
再没有谁会像学生时代那样幼稚地问“我们还是朋友吗”,微妙的人际关系从来不是一句话就能定义的。朋友会变成爱人,爱人会变成仇人,仇人会变成陌生人,而陌生人也会变成朋友。这是时间教给他们的课程。
等到售卖零食的列车员过去,苏然才回过神,擦掉眼泪,自嘲般:“年纪大了,泪点总是很奇怪。说点别的吧,怎么样,b市的投资人谈得如何?”
“还算顺利,”陈焕庭欣慰地看着她,“下个星期她还会来a市。”
“说实话,我虽然那次去过你们公司,但是确实都还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是做……?”
“做互联网平台。”
“哦……平台,哪一种?”
“大概就是集合各种买买买的优惠电商。有机会来再来我们公司参观。”
“是你毕业后一直做的吗?当初物托帮卖了,我不知道后面你做什么了。”
他笑道:“是的,物托帮是我的启动资金。因为物托帮我认识了天鹅集团的人,加上我导师的牵线,一直在做这个平台。”
“刘景明怎么没和你一起做了?”苏然好奇。
“最初是和我一起的,后来他母亲生病,他回家照顾母亲,两头无法顾及,就退出了。我有些遗憾,但也无法勉强。对他来讲,临终尽孝也许比和我创业更重要。回来之后他考了a市的公务员,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也算安定下来了。”
“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我发现他胖了不少,是那种幸福的胖,”苏然笑了笑,“但没好意思说。”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你家里人还好吧?”
陈焕庭微微一愣。
苏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直接:“我听陈倩说你外公好像身体不太……”
他神色一暗:“是的,他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部,情况不太乐观。”
苏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说:“抽空多陪陪他。”
陈焕庭颔首,换了个话题:“你这次来b市是做什么?”
“我来卖房子。”苏然说,“名下有一套房子空置多年,正好a市也想买房。正好换过去。”
“是我知道的那套吗?”
“不是,”苏然吐吐舌头,“是另外一套。”
“你可真是个富婆。”他终于可以笑着调侃她。
“你也不赖啊,互联网新贵的陈总啊。”她笑着回敬,也终于可以大方地问他,“后来风华金都那套卖掉了吗?”
“没有,挂着的,也不是很想卖,可能还会涨。”他诚实地说道,也有些无奈,“毕竟暂时也没结婚的打算了……那次陪你的是你男友吗?”
“相亲对象,还在接触中,”苏然笑道,“陈倩介绍的。他也住风华金都,是他牵的线。”
“原来如此。陈倩也是……”闲的。
“是啊,她最近还正好在家休养,没事做,你要做好准备哦。”她打趣他。
而他只是笑了笑。
第50章
他们大概聊了半个多小时,中途有人上车,陈焕庭便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没落座多久,他手机响了下,是苏然恢复了他的微信好友。
下车后,陈焕庭有司机来接,本想顺路送苏然一段,但看到曹跃飞远远站在停车场向苏然招手,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曹跃飞见到苏然和陈焕庭一同出来有些意外。他对陈焕庭有印象,上次买房他感觉到苏然对这个人欲言又止,但这次又见到他俩神情淡淡正常作别,心里有些疑惑。
“是上次那个房东校友吗?”上车后他问道。
“是的,”苏然点头,“他去b市出差,我们在动车上碰到了。”
“尴尬吗?”
“嗯?——”苏然看他,反应过来他指交易没成又碰到的事情,笑了笑,“不尴尬了。他现在挂了个高价,还在等房子涨。”
曹跃飞瞧她神情自然,也没多提这件事。他本想带苏然去吃夜宵,但见她奔波一天有些疲惫,便直接将她送回了家。
冬夜的街道有些冷清。行道树上虽然挂着热闹的红灯笼,但路上已经没什么人。汽车很快抵达小区门口。曹跃飞停好车,余光中苏然却没有动,扭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她操着手靠在窗边——这个动作在心理学上是戒备的肢体语言。曹跃飞关了收音机,看了她稍许,伸手播开一缕搭在她鼻尖的头发。
她一下醒了。
“到了吗?”她睁开眼,调整坐姿环顾窗外。
“嗯。”
“我睡了很久?”她揉揉脸,让自己快速清醒。
“没有,也就刚刚到。”曹跃飞说。
“不好意思。”她道歉。
“是我不好意思,”他笑了笑,“如果我有你家的钥匙,就可以直接抱你上去,你不用醒来。”
苏然微微一愣,用揉脸悄然将这句情话忽略。
“苏然。”他忽然叫她名字。
她转过头,他显然是有话要说。
“今天好冷,不请我上去坐坐吗?”他温和地笑着,眼神藏在薄薄的镜片后,说着模棱两可的暧昧话语。
苏然一时分不清他的意思,半真半假地拒绝:“今天太晚了,家里咖啡也喝完了。不如下次你带一些来,我再煮给你?”
“这是你的真实意思吗?”曹跃飞却问。
苏然停住。
“其实我有些奇怪,”曹跃飞慢慢说道,“我们是算是相亲认识,目的应该都是明确的。这也许有些急功近利的现实,但是我很庆幸我遇到了你,我对你有不错的好感。而且你对我好像也不排斥,表露出愿意和我交往的意图。但是每当我向你走近,都会感觉你身边有一堵无形的墙,在拒绝外人的进入。”
苏然脸上有点烧:“……你这算是表白吗?”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说得更热烈一点。但我很害怕将你吓到,我们之间还没有捅破礼貌的那一层,如果我太直接,可能会引起你的反感。”曹跃飞坦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