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册后面几页从黑白变成了彩色,大大小小都是同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正面的、侧面的、偷拍的、摆拍的,诚如杨素珍所言,杨素梅大眼高鼻,确实漂亮。除了她单人的,还有与人的合影,但合影被人剪去了半边,只留下了杨素梅一人,有的照片下面还留有被钢笔涂过的痕迹,依稀可见一个“莫xx”的人名——被剪去和涂抹的,大概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吧。
杨启明抚摸着裁剪边缘,手指颤动。陈焕庭怕他情绪激动,忙翻到下一页:“外公,看看后面还有什么?”
后面依旧是合影,和不同的人。有一张杨素梅开心地笑着,身形已经能看出来怀孕。
陈焕庭说:“这些应该都是小姨在a市的同事或者朋友吧?”
可语音刚落,他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转过头,将目光从照片挪向苏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相册,眼中已然有泪翻滚。
杨素梅身边站着另外一位孕妇,她们一同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冲着镜头笑。那位孕妇看上去与她差不多年纪,肚子稍微要小一点,但那副笑容——弯弯眉眼、眼神单纯——几乎与苏然一模一样。
底下一行小字:1991年8月27日与冉兰兰。
第53章
1991年6月。
冉兰兰带着四个月的身孕,独自一人从青山村到了a市。
她的男人上个月死在了工地,她带着所有家当九块钱,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六个小时,来讨说法。
根本没有人理她。工地上的人都是临时工,情况好就做一天工给一天钱,情况不好就一直拖着,最后分文没有的情况也有。冉兰兰在工程办公室门口守了好几天,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开始还有工友可怜她,劝她回去,可后来见她坚持不走,不劝了,也不管了。
可她身上的钱越来越少,她得打工赚钱。她没有什么文化,只能做体力活。好在她很瘦,穿着宽松,肚子也不显怀,只要人勤快找工作不难。她在一个饭店端盘子洗碗,干了三个星期,每晚回到八人间的廉价床铺她的腰都酸痛地直不起来。直到有一天,杨素梅叫住她。
冉兰兰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位顾客很漂亮,打扮也时髦,即便怀着孕也化着妆。她好像在这附近上班,经常来这里吃混沌。但冉兰兰没看到过她的家人。
杨素梅盯着冉兰兰的肚子,说:“几个月了?”
冉兰兰吓一跳,心虚地捂住小腹:“你说什么?”
杨素梅挑眉笑道:“眼睛钻钱眼里去了男老板,当然看不出来,但是我怀着,我一眼就看出来。不过你也瞒不了多久了。”
冉兰兰吓得不敢走。
“几个月了?”她又问。
“四个月。”她小声说。
杨素梅好像很满意她的表情:“比我小两个月啊。不要怕,我是好意,我来给你介绍另外一份工作——你这么勤快,我缺个人照顾,你来照顾我。”
冉兰兰有些懵,她也是孕妇啊,孕妇照料孕妇?
杨素梅又说:“你可以住我家,应该比你住乌烟瘴气的地方强吧?你吃我的住我的,交换条件就是免费伺候我,对,没有钱。”杨素梅见她不说话,轻笑一声:“想一下吧。明天我来带你走,不然我就告诉你的老板。”
冉兰兰脑子里只想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她现在需要钱,可杨素梅又不给她钱。可当天晚上她就改变的想法——有个喝醉了的男人扑倒她的床上,企图侮辱她。
就这样,冉兰兰住进了金铭路三幢302室。
她很好奇为什么杨素珍一个人住,家里有男人的东西却未见着男主人。杨素梅像是会读心术,直接告诉她:那人早就死了。冉兰兰想问那你的家人呢,怎么也不来照顾你,杨素又垮着脸说:我是让你来照顾我的,别那么多问号。
她心里猜,杨素珍大概是一个离家出走还在赌气的任性小姐。
不过这位小姐也的确很需要人照顾,她的妊娠反应非常严重,失眠盗汗,喜怒无常,吃的还没吐的多。她看上去虽然比冉兰兰胖,但是是浮肿的虚胖。相比之下,冉兰兰要幸运多了。她只在怀孕初期有过几天恶心,后面都很正常健康。住到杨素梅这里来之后,除了没有钱,其他条件都好了太多。杨素梅只吃得下混沌,她做饭也很简单,甚至到了后面她也开始反胃——杨素梅是恶心地想吐,她是纯粹要吃吐了。
有一天杨素梅忽然想起似的,问她为什么来a市。冉兰兰将事情告诉了杨素梅,杨素梅听完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单纯啊,等到年底就会有钱吗?现在不给你钱的永远都不会给你钱。冉兰兰愣住。杨素梅瞧她一脸懵逼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算了,明天姐姐教你一招。
过了两天,杨素梅趾高气昂地给她展现了十张毛爷爷。
冉兰兰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盯了好半天,才问:“是、是工程方给的吗?”
杨素梅往沙发上一靠,乐见其成她惊讶的表情,说:“不然呢?”
冉兰兰问:“你怎么办到的?”
杨素梅得意洋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坐到负责人的办公桌前,谎称自己是你,告诉他我的男人死在了你的工地上,问他是打算现在给我钱,还是我挺着肚子去找他老婆要。”
冉兰兰说不出话来,她双眼发直,伸手要拿钱,杨素梅却抽出其中三张。
“这三张我要留下,算我的辛苦费。九月我就不能上班了,生了孩子我也需要钱。”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冉兰兰呆了一瞬,然后只抽出她手中的五张:“那咱们一人一半吧。”
这件事情后,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杨素梅有次拍照叫上了她。八月底的天气很热了,她们大汗淋漓地回来,脱得只剩内衣,露出圆滚滚的肚子。杨素梅看看自己,又看看冉兰兰,猜测宝宝是男是女。冉兰兰说,要是同性就让他们做兄弟或者姐妹,要是异性就结个娃娃亲。杨素梅笑说,好啊。说完又好似才反应过来,高傲地戳她一下,说你倒还挺会攀亲家的,我家里也是书……
冉兰兰问:书什么?
杨素梅却忽然哭起来。
……
如果日子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这两位相依为命的女孩儿或许都会变成幸福的母亲。但是十月的一天,杨素梅口中那个死了的男人醉醺醺地回来,不但抢了她们的钱,争执中还踹了杨素梅肚子一脚。羊水破了,冉兰兰手脚慌乱地将她往医院送,可杨素珍却不肯,哆哆嗦嗦翻出一个诊所的地址,让冉兰兰送她去那里。
结果,一尸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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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兰兰啊……”杨启明看向窗外,陷入深深的回忆,“真不记得了。不过当年我连夜赶到a市,确实有一位大肚子的女人守在梅梅身边。应该就是她的这位同事吧。”
“这位女同事后来呢,您还和她有联系吗?”苏然颤声问道。
“没有了。我当年十分伤心,只想逮住那个兔崽子杀了他。我记得那位孕妇问我,能不能让在金铭路那里再住几天,等找到了地方就搬走。我其实很感谢她,梅梅临终前是她守在身边。我就说不着急,你想住就住。分别时候,我还给了她一些钱。”
“那她住了多久?”
杨启明摇头:“不知道了。梅梅出事,焕庭外婆和他妈妈都经不住打击,家里两个病人,其中一个还刚生了孩子。活人死人我也只能顾一头。梅梅的房子,等到我再去已是12月底,已经空了。”
12月底,她已经走了。如果苏然真是12月7号所生,那么她还未坐满月子就离开了。
为什么那么着急地离开呢?
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呢?
说完这些,杨启明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他虽然老了病了,但是几十年的阅历已经让他有所察觉。他看了苏然两秒,抽出相册中杨素梅和冉兰兰仅有的两张合影,放到苏然手中。
“孩子,谢谢你来看我,”他说,“做个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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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她手里紧紧地拽着那两张照片,脚步虚浮,脑海茫然一片。昨天和今天让她的情绪像过山车一样起伏,金铭路的线索让她欣喜,可陈焕庭小姨杨素梅的出现让她直接跌入谷底、甚至一度感到绝望,而今天杨素梅与孩子的真相又让她亲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心情还没有平复过来,相册中的秘密又悄然浮现,让她猝不及防。
照片中的人,就是她的妈妈吧。忽然间,所有的线索都畅通了:1991年苏淩霆到a市扩展业务,接触到医药公司,认识了杨素梅,又认识了与杨素梅同住的冉兰兰;冉兰兰生下孩子后,苏淩霆将孩子抱到了b市。
苏然名字里的那个“然”,也许就是谐音的她的姓“冉”。
可如果冉兰兰真的是苏然的生母,为什么当初要抛弃她?苏然的爸爸又在哪里?
离开金铭路后,冉兰兰又去了哪里?她现在又在哪里?
一连串问号如气泡般汩汩冒上心头,直到身边有人一把拉住她,大叫道:“小心!”她才缓过神来。眼前黄灯跳成了红灯,一辆货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陈焕庭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无声的责备。
“你怎么在这里?”苏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好远,“你不陪陪老人家吗?”
“你说呢?”他反问她,“我要不跟出来,等会本地新闻是不是多一则车祸的推送?”
苏然默了默,说:“谢谢。”
陈焕庭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叹气一声:“我先送你回酒店。”
上了车,陈焕庭开了暖气,苏然才觉得周身的血液缓了过来。她拿出手机给孙强发信息:冉兰兰,这个人很可能是我生母,帮我查一下。1991年她与杨素梅同住在金铭路,可能也是医药公司的职工。
然后她将冉兰兰的照片也拍了过去。
过了两秒,她想了想,点开曹跃飞的头像:跃飞,上次拜托你的事情有了一点新的线索。产妇的名字叫冉兰兰。你看看1991年12月7日,医院有没有一位叫冉兰兰的女人生了一个女婴?
发完这些信息,她便凝神前方,眉头紧锁。
陈焕庭见她心事重重,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她没注意他说话。
“继续查冉兰兰这个人吗?”他问。
“是的……如果方便的话,我有个不情之请,等你回a市了,我想再去金铭路那里看看。”
“好,”陈焕庭点头,“不过可能需要过几天。我这次回c市会呆久一点,因为我外公……至少得等他稳定一点再说。”
“没关系,我理解。”苏然说,“事情已经过了快三十年,早已尘埃落定,不差这几天。不过今天见你外公,他状态似乎还行。”
“表面吧,”陈焕庭微微叹气,“年初检查出来就是晚期了,医生说只有一个月,现在拖了一年,老天爷已经很照顾我们家了。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抢救已经很多次,我们家里也……也能坦然接受了。我妈说这几天他精神格外好,大概……是回光返照吧。”他的声音低下去。
苏然没接话。这些她都经历过。也正是因为她经历过,才知道“感同身受”这个词都是骗人的。
隐隐约约已经看到酒店了,苏然忽然说:“陈焕庭,其实……是假的。”
“什么假的?”
“我的同学……其实没有这个人。”
陈焕庭将车缓缓停在红灯前,说:“我知道。”
苏然心中大震,抬眸,两人的目光在车内后视镜中堪堪交错。
红灯有二十秒,而这二十秒他们都注视着对方,没有讲话。直到后面鸣笛大作,陈焕庭才回过神,重新启动汽车。
酒店很快到了,外面飘着零星的小雨。
陈焕庭停好车,说:“你什么时候走?”
苏然解开安全带:“打算买明天的动车。”
陈焕庭不置可否,见窗外飘雨,又说:“下雨了,你拿把伞。”
他翻出置物箱中的折叠伞递给她。
苏然打开车门,摊手接了下,毛毛细雨,她摇头笑道:“不用了。”
就在她将要关门的时候,陈焕庭再次叫住了她。
“苏然。”
她回身。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他问。
“什么?”
“我想追你。”他直接了当地说道,眼里闪着劫后余生的光。
苏然在朦胧雨丝中看着他。
他想起她似乎有位相亲对象,说道:“没关系。我可以和他公平竞争,你来做决定。”
苏然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她忽然非常严肃地问道:“陈焕庭,你家没别的亲戚了吧?特别是你还不知道的那种。”
陈焕庭愣了愣,继而嘴角上扬,他强行摁下,肌肉又不受控制地再次扬起:“没有了。不过——别太快答应我,苏然。生平第一次追人,让我追久一点。”
第54章
下午三点多,苏然收到陈焕庭的电话,问她有没有空,带她在c市逛一逛。
苏然走到落地窗前,陈焕庭已经等在楼下。他没有开车,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抬起头,心有灵犀一般,与苏然的目光不期而遇。
“你外公那边可以吗?”下了楼,苏然问。
陈焕庭说:“他已经睡了,而且白天我爸妈在,晚上我再去。”
他没说的是,送完苏然回去他就遭到了杨素珍的一顿盘问,巴不得陈焕庭以日记的形式详细交代他俩到底什么关系、到了哪一步。他说他要出来,杨素珍又忙不迭地将他往外面撵,责怪他怎么可以把小苏一个人丢在酒店,还万分叮嘱晚上要带她一起吃饭。
他确实是要来找苏然。可杨素珍的节奏太快了,他们还没坐上劳斯莱斯,杨素珍就已经幻想他们开火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