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莹毫不迟疑地点头,“当然,辛夷,如果你忙,可以先和朱青去,我再等两天,也会出发。”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莫不是忘了我亲哥哥还在这儿。”孟莹直接道:“何况,我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辛夷,做你该做的事吧。”
章辛夷一怔,几乎怀疑自己泄密了,但看着挚友苍白的小脸上散发着平和的神色,真挚而不带有恶意,最终缓缓道:“好。”
时代的洪流下,我们无法独善其身,只希望新的政府不要辜负了我们民主建国的希望。
毕竟,为了这一天,已经死了太多人。
孟莹则是缓缓靠在床上,看着窗外残阳如画笔,让滚滚长江艳丽如同胭脂。她想,我的家人们,总还是把我当孩子,希望我远离一切危险,可是独立抗过这么多事,她已经不是当年在上海火海中九死一生的小丫头,甚至不是两年前,那个永远配合着郑耀先的小助手。
她已经可以,在猜到毛人凤的计划后第一时间从港英救下人来,彻底掐断徐百川冤死方孟敖,揭露六哥的可能。
不过这也难怪,她到底不是那个战火中夭折到小女孩,但偏偏,父兄心中的她,总是停留在那一刻,蝶梦庄周,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章辛夷走后第二天,一位神秘的来客未经任何登记来到孟莹的病房,孟莹倒是丝毫不惊讶,反而微笑道:“四哥,进来吧,怎么没给我带苹果。”
伊人倩语,温婉如初,仿佛仍在山城时。徐百川这样的老军统,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不是为她,为了那物是人非。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金陵婚事
孟莹对人说,她靠着孟齐照顾,没什么觉得有问题。这世道还讲究一个长兄如父,更不用说孟齐更是无锡方氏一族宗子,行商颇有所得。
在方家父子都意识到自己入了别人家的局后,更不愿意让病弱的孟莹来掺和。他们拒绝考虑,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有时候,将死之人是什么都不怕的。
所以,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劝得方孟齐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卖掉了这些年的商业所得,前往南洋。
这就不得不说,孟齐虽然也重情重义,但是商人到习性让他有一个利益最大化的思维。所以孟莹的话也对,“大哥哥,我这身体不知道还能活几天,回去北平也是为了不留遗憾。就算退一万步讲,真的是天上的姆妈保佑,我又好了,咱们家也该考虑后路才是。”
孟莹的话让孟齐一时忘了反驳,国家局势到了这等地步,他哪里能感受不到,至于这个后路,“这两天好几个朋友打算去台湾,宋先生家则是去美国。你怎么看?”
“要是我的意见,最好不要去这两个地方。”孟莹很谨慎地说道,孟齐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听自家妹妹道:“我是这样想的,虽说世界上没有政治净土,咱家现在卷入中国至尊父子的权斗里,咱们想让你出国,最大的目的就是能在外有个盼头,眼下的局势,我觉得台湾未来必然也是兵戈之地。而且孟敖哥哥这样得罪了孔家,你又一向和宋先生走的近,啧啧,这舅甥两个也是闹得难看!你要是还想在做生意,得离开他们能控制的地方。”
“至于美国,虽然二战后接纳了大量移民,但是华人地位仍然低下,反倒是很多马来一代,商机广阔而且华人聚集,你又是做纱布棉纺的,很多人还想不到,最适合你了。”当然,她也知道东南亚历史上有很多排华事件,但孟齐是什么人,当年在日本占领时期都能左右逢源而且没当汉奸的人,她相信他。
更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地方都在五六十年代爆发了各自的“麦卡'锡主义”,她的计划里,孟敖早晚要重新回归组织,那么孟齐怎么办?
孟齐点了点头,显然是听进去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东南亚地区毕竟华人多,棉纱生意更容易些。但他直到此刻,还只以为自己出国是一个暂时过度而已,最多给家里留下一个避风港,因此尽管孟莹说破了嘴皮,南京的房子和无锡老家的祖田他还是留着了。
但是,方孟齐终其一生,都没有再踏上故乡的土地,他于1977年病逝于新加坡,第二年,中华大地迎来了改革开放。
根据他的意愿,方孟敖在八十年代,将他的骨灰带回了无锡,安葬在他们早逝的母亲身边。
他一生缺少的母爱,以这种方式得到了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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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运如此,由不得孟齐拖延,数日之内处理了多年陈货,不过谁也想不到,在走之前竟然还喝了一回喜酒。惊得兄妹二人眼珠子差点掉了。
因为新婚的双方是贵翼和……胡湘意。
强行请假来南京接妹妹送兄长的方孟韦也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呢喃道:“他们,认识吗?怎么看上的?”怎么就结婚了。
认识是肯定认识,贵翼位高权重但重视亲情,孟莹在南京居住时他来看过好几趟,湘意也见过他。但也就是点头之交而已。令人惊奇地是,一个是他们的表哥,一个是孟莹的小战友兼闺蜜。一个是国民政府的军工署高官中将,一个是看着打内战就烦的地主大小姐。更何况一个年近不惑,一个尚在双十年华。
千言万语一句话,怎么看怎么不搭!
八卦是人类共同的基因,兄妹三个一时间都把别的事往后挪了一挪,孟韦暂时忘了自己大闹五人调查小组的壮举,孟齐也暂时把搬运家产的琐碎事放后,关注起前因后果来,孟莹去套话,得到的就是湘意一句,“我被催婚这么些年了,他被催婚十好几年了,差不多就这么过呗。”
姑娘你这是要出嫁还是要出家啊?
再往老人家那里一问,兄妹三人的姨妈姨夫,贵家老爷太太是高兴坏了,如果说湘意算是这个时代大龄剩女,那么贵翼搁哪儿都算是“齐天大圣”了!抗战之前他说心痛于妹妹贵婉的死要等等,等着等着日本鬼子来了,贵军门身先士卒战功赫赫,但天天把爹娘吓得要死,好不容易抗战胜利,总算可以成家立业过日子了吧,人家这回连理由都不找了,就是不!
别误会,贵翼他很孝顺,帮他爹找私生子都干,可唯独这件事,他不听不听就是不听。
这父子之间也是讲实力对比的,贵老爷气的狠了可以给贵翼来一下子,但对着手握重兵的儿子,他想装病把人骗回来结婚那是妄念。而且老两口都是有学识教养的人,也干不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行径。眼看着今生抱孙无望,唯一的儿子也要孤独终老了,忽然有一天听儿子说:爹娘,我看上一位姑娘,带回家来请二位过目,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就娶她了。
真是天儿蓝了花儿开了阳光格外明媚了,别说一看湘意品貌端正大族出身,现在只要是个女的,哪怕农民工人家的。他们就愿意接受她当儿媳妇。所以当贵翼提出婚期赶紧最好在上海办时,他们没有任何意见,因为老胳膊老腿走不大动了,孟齐孟韦当场被抓差。
心里再怎么吐槽,也是表兄的人生大事,兄弟俩没什么意见,和贵翼的绝世好副官林景轩一起,累死累活地忙了几天,等到黄道吉日新娘子穿着旧式大红喜服进门时,他们的黑瘦与贵翼的精神稳重形成惨烈对比。
孟莹身体不好那是人尽皆知,她又结过婚了当不了女宾相,不过湘潭胡家现在全身孤儿寡母,她这个新郎的嫡亲表妹现在只好充当一下女方宾客。陪一些要员太太应酬,问题是1948年了,国民党高官女眷还有什么可以巴结的,她不过略做了一会就借口身体不适,去后屋歇息了。
南京城寸土寸金,就是贵家之富贵也不过是个三进的中式宅院,孟莹空自称了好几年“郑太太”,实际上还是个无比纯洁的,想想新房里的事就自动往远里去了。不过贵家规矩森严,但凡有客在的屋子,都有男女下人服侍,以防不测。
这里的陈妈是孟莹母族那边的老人,跟着贵姨妈嫁来,因为腿脚不便没去前边服侍,很是遗憾,看着孟莹瘦弱又心疼的掉眼泪,孟莹无奈至极,说:“陈妈妈,你好歹也是看着表哥长大的,这大喜的日子,不想去看一眼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吗?”
“怎么不想,可是老太太让我陪着表小姐的,我又怕这个样子给少爷丢人。”陈妈到底嘟囔了这么一句。
“你悄悄地去,谁能看见?再说了你又什么丢人的,在座的都是逃过难的?这是我亲姨家,自己待一会有什么?”
陈妈到底有几分私心,犹豫一下,朝门外招呼了一声,“老周,我去去就来。你在门外好好守着,小姐不叫人,不许唐突。”
回答她的是翁翁地男声:“是,我懂规矩。”
就是这一句话,让孟莹如遭电击,陈妈走前说了什么她根本没听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站起来走到门外,看到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驼背男子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有一道火烧造成的大疤,一双眼睛却有些不受控制地湿润。
仿佛万古之外的叹息,又如泰山压顶的力道骤减,孟莹低声啜泣,用几乎听不到地声音说:“郑……耀……先,你……”
作者有话要说:
麦卡锡主义可以搜一下,怕敏感不敢在这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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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鸳鸯池塘
生命中有一种重逢,是你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而在猝不及防地情况下满足这一心愿,每个人都很难做出太正常的反应,千言万语,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孟莹也不知道怎么办,按照本能就是想哭,她扶着门槛,哭得那叫一个狂风暴雨,还不顾淑女形象地半蹲下,弄得郑耀先只能走上前几步,扶起她来说,“好了,我知道你委屈,小声点好不好,我扶你进去说好不好。”虽说这地方偏远少有人至,但特工嘛,总是要防范于未然。
他们分离的时候,正是多年情感升华,最甜蜜的相伴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因此一见面,岁月的阻隔就成了渺小的灰尘,无法阻挡他们身体到情感自然而然的亲近。
孟莹毫无力气地被他几乎是扛进屋里的,待到她问问地落在软塌上,终于平静一点端详起郑耀先的面容,惊道:“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是你自伤的吗?”
“小声。”郑耀先又强调了一遍,随即软了口气,“莹莹,我当你逃亡时没有办法,用火伤了半边脸,后来安顿下来之后稍微治了治,但为了不被熟人认出,还是做了一层假皮。”
孟莹心疼的不行,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他的伤口,想着他受的苦,喃喃说:“我还经常埋怨你,你都受了多少苦,可我一点都……”
“啊,你干嘛?谋杀亲夫啊!”郑耀先一个猝不及防也叫出声来,多亏他职业反应压低了声量,饶是如此,皓月之下桂树之中,好几只飞鸟也给吓跑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四哥说那个林桃后来跑了,你说,是不是她给你化的妆。”
“你胡思乱想什么?”
孟莹是什么人,和郑耀先同住四年外加两年多的孤军奋战,一听这语气就有问题,越发抓着他的假皮,恶狠狠道:“你当我傻,再不老实交代,别想从我这里获取任何信息。”
对于一个少女加思妇,你不要指望她讲任何道理。
郑耀先见识过她对于这件事上的执拗,虽然觉得很没有道理,但不会因小失大,好声好气道:“这件事我能解释,但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的,咱们难得见一面,不得说说正事吗?”
孟莹眼角还带着泪珠,冷笑道:“你就哄我吧。”说着站起来指着西侧的贴着喜字雕花玻璃窗,说:“这里离新房其实不远,但直线上挖了一个小池塘,里面种植的是睡莲,更是青蛙□□一片,等闲女眷晚上都不敢走,只能绕西边的假山过来。别说贵表哥一定会拦着陈妈,就是不这样,她一个腿脚不便又视力减退的老太太,呵,来回怎么也得半个钟头以上。”
郑耀先心里一惊,硬熬成近视的眼睛里透出无比严肃的光,“你说什么?”那一刻,军统六哥的风范仿佛重现。
孟莹也憷这样的郑耀先,但话已经出口,她就只能背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从见到你的第一刻,我就知道贵表哥是我党的人了,不然一个手握重兵掌管军械的要员,能让你混进新婚院子?还是以警察的身份。”说罢自嘲了一下,“这些年你不在我身边,什么事都要我自己想,见任何人都要存着打量的心态。六哥,我真怀念自己做内外勤的时候。”
郑耀先的心不可控制地一纠,但随即就吐出一口气来,“孟荧同志,我们这些人,活在阴沟里,早该忘了以前,不为自己做任何打算。这些年,我很为你骄傲。”
顿了一顿,又道:“我是走投无路,投靠了郑介民,他给我的条件很苛刻,林桃也是如此。因此妆的确是她化的,但我们没有任何业务以外的联系。”当然曾经有人想让他们假扮夫妻,林桃倒是同意,郑耀先……觉得他不想将来夫妻重逢被孟莹追着砍。当然这一段就不用多说了,他不是把持住了吗?
孟莹忽然想到了两年前的这个季节在更热的山城里,那个军装挺拔却因为同志误会近乎崩溃的他,心里百威杂陈,也坐了下来,说:“我这些年,做了好多事,你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