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知遇请我去她家过夜。
“女生大半夜独自乘坐的士,好危险的。”
她见我情绪不高,便讲起港岛的深夜故事,都是些惊悚的连环杀人案,其中好多都被拍成电影。
我终于有一丝丝忘掉今夜的奇遇。
凌晨时分,我感到口渴,从床上起身来客厅喝水,瞧见露台上的知遇。
她在抽一支烟。
满天乌青的云被风吹散了去,露出淡淡的月。
天上的风呜呜咽咽的,掀鼓起她暗色的丝质睡袍,令她的身影愈发单薄,仿佛就要化在浓墨一样的夜里。
只她手指间的一点点火光,在凌厉的寒夜里,明灭生息。
知遇听见身后动静,转过身,按灭烟头,拍了拍手上的烟气,突然道:“要不要听故事呢。”
我即刻点头。
想必诸位也能理解我的不加掩饰,我太想知道她同那一位庄先生的前尘旧事。
第2章 1“那是我表弟Al……
2001年夏天,宋杭之拖着28寸的行李箱,只身一人出现在港岛的闹市区。她从波士顿的洛根机场出发,经历13个钟,在次日午后抵达港岛国际机场。
她心底藏有快要见到意中人的隐秘快乐,在港岛湿漉漉的雨季里,发酵成甜蜜温厚的朱古力蛋糕。
湾仔食肆林立,宋杭之盘算着先找家店填饱肚子。
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女声道:“Lily?”
宋杭之回身,原来是小半年未见的中学好友Mia。她用力拥将上去,同好友细细话起各自的学业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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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记冰室是宋杭之念中学时,跟Mia常来的茶餐厅。此时不在饭点,食客稍少一些,拖着行李箱的宋杭之才没被服务生翻白眼。
宋杭之飞速点了一份炒蛋多士、猪扒包跟滑蛋牛肉饭。
“还要一份鸳鸯冰,多谢。”
Mia坐在对面,目瞪口呆:“国泰航空的飞机餐不至难以下咽。”
宋杭之道:“拜托Mia,你可知我为了final,连着两周每日只睡4个钟。上飞机就像被打全麻,昏天黑地睡到港岛,不知晚饭,无论早饭中饭。”
Mia笑道:“不如回半山的豪宅,家中厨师八大菜系都做给你填肚。”
这时,服务生端来鸳鸯冰跟猪扒包。
宋杭之眼冒绿光,咬了一大口猪扒包,嘴里鼓鼓囊囊。因为长时间未进食,她吃得又急,食物全堵在胸口下不去,噎得她赶忙饮鸳鸯冰,这才咽了下去。
Mia瞧着她时不时捶捶胸口,心有不忍,让服务生添了一杯茶。
宋杭之吃了几口垫肚子,才擦擦嘴角的面包屑,不好意思道:“远水难救近火呐Mia,再说我爸妈现下大约以为我还在波士顿过暑假。”
Mia道:“所以……你爹地妈咪还未知你已返港?”
宋杭之点头,道:“我想先瞧瞧庄景明。”
她低下头:“我爸妈不喜欢庄景明的。”
Mia记得这位信和集团的小公子。庄景明身世成谜,八卦小报上写他是信和集团董事局主X席庄汝连同艳X星罗燕菲的私生子。
Mia饮了口柠檬水,叹道:“拜托,你还在追他?都已三年,还未得手?”
宋杭之岔开话题,道:“世上无难事,你听我call他。”
电话响了近二十秒才被接起,宋杭之由欢欣雀跃到黯然,最终眼睛里复又燃起光亮,全在这二十秒钟的功夫内,瞧得Mia连连摇头。
那头庄景明正在开会,接到宋杭之的电话,本想直接挂掉,想了想,跟领导示意了一下,出去接了电话。
“景明,我是杭之,你在忙吗?”
宋杭之从不喊庄景明的英文名,也不愿叫他“景明哥”,而是大喇喇地称呼他“景明”,她认为这样显得比较平等又亲密。
庄景明嘴角忍不住上扬,道:“你好,杭之。”
宋杭之忙道:“我放暑假了,上周回的家。今晚你是否有空呀,我想向你请教毕业论文的思路,我的题目已经被Robin毙掉三个。”
Mia坐在杭之对面,嘴里咬着吸管,十分怀疑宋杭之这几句拙劣的借口,私下已经演练千百遍。她讲得流畅,仿佛已经打了无数遍腹稿。
庄景明笑道:“被毙掉三个?明日我会致电慰问Robin,他收下我这个转专业又中途退学的学生,已够倒霉。”
他瞄了眼腕表,道:“我仍有会议参加,大约六点钟结束。你现在哪里,我下班后接你吃晚餐。”
宋杭之忙道:“不用麻烦,我跟朋友就在湾仔吃下午茶,很近的,等会我去电视台大厅等你。”
同事过来喊他作报告,庄景明便没跟宋杭之客套,道:“好,你到了call我,回见。”
Mia用吸管搅动玻璃杯里的冰块,问道:“庄公子数学系毕业,在电视台工作?”
宋杭之咽下最后一口滑蛋牛肉饭,道:“是他父亲的意思,他很听话孝顺的。”
Mia叹道:“庄先生未免太偏心。大公子、二公子自小就养在身边,亲自教导。小公子呢,先是被他发配到异国,后面未毕业又叫回来,打发到自家电视台做小职员。”
宋杭之不关心庄氏的家事,庄景明从未同她提过,她也未曾想过庄景明参与信和继承人之位的厮杀。她自己是正仪集团的独生女,父母老来得子,从小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惯得她只想和意中人同桌吃饭,一齐逛街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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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第一次见到庄景明,是她在UCL念大学二年级时。彼时港岛世家热衷将子女送至欧洲和北美念书,宋杭之也按照父母的安排,在港岛念完中学,申请到UCL学东亚艺术史。
那天是傅语晴的26岁生日派对。傅语晴是糖王傅齐和的孙女,宋家跟傅家是世交,宋杭之从小都跟傅语晴玩得好,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便将傅语晴当做自己家姐,甚至大学志愿都追随傅语晴。
傅语晴爱热闹,生日一定要办得热烈。她想起自己在伦敦市郊有一间别墅,是爷爷傅齐和送与她的成年礼物。原先她嫌那里冷清,因为傅家为了保护女儿隐私,将别墅周边的三块地都买下,方圆一英里都见不到几个活人。不过今日总算派上用场。
草坪上有荷兰空运来的鲜花,大团苍蓝色的风信子挨着粉白的香槟,傅语晴涂了红黑色的口红,周身围着她在伦敦结交的朋友们。
港岛的旧友们来得不多,并非不捧场,而是孩童大了之后,总不免各有去处,有的在南欧,有的去了北美,一年也就农历新年时,返港聚会。
宋杭之这几天熬夜写论文,眼皮都在打架,同眼熟的几个人打了招呼,便捡了个角落,悄悄发起呆。
她瞧见有年轻男子倚着窗台,左手拿着一听可乐,右手插袋,着一身最简单的白衬衫,样貌硬净斯文。
宋杭之感到些许讶异。虽不愿意,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小熟悉的那些公子哥,正处在二十郎当的年纪,离了港岛父辈的管教,成日里跟洋人鬼混,不免像脱了缰的野马,正式场合虽勉强装得人模人样,私下里作风豪迈,如今哪里还会整整齐齐穿一身白衬衫?
傅语晴同友人寒暄完,见宋杭之直直地望着一个人,笑道:
“那是我表弟Alex,在剑桥念数学。”
傅语晴又道:“他好无趣的,我们都猜他已同傅里叶宣誓结婚。”
宋杭之被她的形容逗笑。
傅语晴的姑姑傅玲玲18岁时嫁给信和集团的长公子庄汝连,庄傅两家联姻,被报纸写成“世纪婚礼”。宋杭之小时候见过傅语晴的三个孩子,也隐隐听家中佣人讲过庄汝连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今日这位“表弟”,想必是那位庄傅两家长辈都不愿提及的、庄汝连的小儿子了。
又听傅语晴道:“走,我们去拜一拜大数学家,免得期末挂科。”
“好久不见,Alex。最近怎么样?上个月Cathy的生日派对,都不见你,她伤心到蛋糕都吃不下。”傅语晴道。
庄景明放下可乐,回道:“表姐又拿我寻开心。Cathy生日那天,我正好跟师兄去巴黎参加会议。关于这一点,我已跟Cathy说明,并提前致歉,她也对我近日的工作安排,表达同情和理解。”
他讲话温吞,大厅里放着酷玩乐队的歌,震得荔枝红的灯光也荡漾起来。
傅语晴掩嘴笑道:“Cathy家教好,爹地妈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最是好脾气。但她最中意的一个人缺席自己生日派对,她始终不会好受。正好最近Titanic上映,不如改天你约她看电影,算作赔礼。”
庄景明笑道:“表姐考虑周到。”
他忽然望向宋杭之,问道:“这位是——”
傅语晴瞟了一眼宋杭之,笑道:“你瞧我,倒忘了正事,该死该死。”
她亲切地挽起宋杭之的胳膊肘,道:“这是Lily,我的直系学妹。”
宋杭之的右手心悄悄在裙边擦了擦,方才朝庄景明伸过去:“你好,我是宋杭之。”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庄景明笑道,“我念得对吗。”
因众人渐渐玩开,一楼大厅有些嘈杂,他稍稍凑近了来。
宋杭之感到他的声音好像就在耳根子底下,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
庄景明在派对呆了大约二十分钟,便跟傅语晴打了声招呼,提前走开了。
后来庄景明从剑桥毕业,直博去了美国东海岸。宋杭之思前想后,推了UCL导师的邀请,申请东海岸的学校,换专业,一路追着庄景明从欧洲跑到北美。圈子里的人拿她寻开心,讲她是香江第一单恋。
宋杭之喜欢庄景明,才会赶着修完学分,每天只睡四个小时,final结束后搭最早一趟直飞港岛的航班,瞒着父母,只为见见意中人。
第3章 2老二庄家诚支着下……
从旺记冰室出来,沿轩尼诗道,右转菲庄明道,再左转告士打道,直走十分钟,便是环亚中心。
十多年前,信和集团低价买下当时颇不起眼的环亚电视台,作为对外的喉舌。庄汝连在中环拍地盖楼,将环亚从西贡区迁到寸土寸金的中环。这样一间摇摇欲坠的小公司,在庄汝连的手下,一步步蚕食市场,收购对家资产,在世纪末成为港岛最有影响力的传媒。如今,环亚中心已是中环的地标之一。
宋杭之窝在一楼大厅的皮沙发里,摸出手机,想给庄景明打电话,想了想,发了条短信给他,讲自己在大厅等他下班。
天黑了,港岛点起了灯。玻璃幕墙外的世界,是镶着烫金滚边的暗蓝丝绒,车水马龙好像摇曳的火光,漫漫洒洒燃到天际。
宋杭之陷进柔软的皮沙发,迷迷糊糊打起了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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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醒来时,猛地瞧见对面沙发坐着庄景明,他撑着下巴,望向自己,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宋杭之像被架在炭火上,浑身发烫,瞬时清醒了。
“怎么不叫醒我呀,晚上餐厅位子好难排到,应该早点出发的。”
宋杭之假装整理衣领,偷偷蹭了下嘴角——她的睡相一直很不争气。
庄景明笑道:“你睡得好香,我都好羡慕。”
宋杭之不好意思道:“我姆妈讲,我是生下来抱着十二个枕头——胎里困。景明你平时睡不好吗?”
杭之的母亲王兰是苏州人,七八岁去了上海,成年后又随家人辗转到港岛,才遇见杭之的父亲宋笃之。母亲在家中爱讲沪语,杭之童年时跟着学,至今讲话,也时不时蹦出两句沪语。
庄景明并未回答宋杭之,只是笑道:“我托朋友订到龙景轩的位子,听三姐讲,这家味道还算可以。虽然我没吃过,但三姐是老饕,听她的话应该没错。”
宋家世代经营高级餐厅,拜父母所赐,宋杭之对本港大大小小的餐厅如数家珍,龙景轩风景好,菜品好看好吃,是港岛炙手可热的fine dining餐厅,位置通常要提前半年订。庄景明这样隆重地为她接风洗尘,宋杭之满心的柔情蜜意,从前数不清的患得患失与忧愁,都尽数飘进风里了。
却见庄景明脸上笑意戛然而止,对着她背后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
只见一名高个子阔肩膀的男子,拍了拍庄景明的肩膀:“景明,下班了?在电视台写稿子很辛苦吧,瞧你都瘦了不少。”
庄景明道:“多谢大哥关心。大哥怎么会来台里?”
庄家麟摆摆手:“别提了,我上午十点刚下飞机,就被老豆叫来公司训话,半个钟头前才脱身,顺便来湾仔接露西吃晚餐——她高升副台长,非叫我请客不可。你是否愿意一起,她也许可以帮你指点业务。”
庄景明笑道:“我就不做电灯胆了。”
有三三两两的环亚员工路过,纷纷向庄家麟道“庄先生好”。庄家麟点点头,又望向宋杭之,他的眼睛从宋杭之的脸上打量到脚底,转而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庄景明。
“杭之放暑假啦?”
庄景明道:“杭之去年申请到Robin的博士,算是我同门师妹,我替她接风。”
庄家麟对着宋杭之笑开,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正仪楼的炝蟹太好味,都要提前半年才能订到位子。九月我老豆六十大寿,不知能否网开一面,给他预留包间?”
宋杭之从小就不喜欢庄家麟的做派,但面上是客客气气:“庄伯伯愿意赏光在正仪楼做寿,是我们的荣幸。我即刻让爸爸联系。”
“好,景明你做我的临时助理如何,帮我把这件事办好,老豆开心,我们小的也好过。”他看了眼腕表,没等庄景明答话,又道:“我先上楼了,露西恐怕骂我叫她干等一个钟。”
说罢,便不再理会庄景明跟宋杭之,闲闲地走了。
庄景明面上无甚表情,只是转过身向宋杭之笑道:“走,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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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在港岛雾沉沉的夜色中,回到位于半山的家。
家里的阿姨给她开的门,手指着会客厅,朝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