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景明听了,点头道:“曦禾很聪明,请老师教总是不错。”
他又笑道:“曦禾跟老师学下棋,后面再教我好不好。”
曦禾被他哄得直点头。
宋杭之无奈笑道:“多谢帮我照顾曦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庄景明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他仍是笑道:“杭之,不用这样客气,你对我可以随时呼来喝去,我都是心甘情愿。”
第49章 48宋杭之踢了踢他……
浅水湾。
庄景明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正在听沈弘杉讲他在内地西北边境见闻,刚问了他几句话,便听见佣人讲郎明山夫妇已经在会客厅了。
他点点头,对沈弘杉道:“走,去见见明山跟品盈,恐怕你我都有两三年未见他。”
四年前,明山辞去在信和集团的所有职务,申请去了Caltech数学系念master,后面又被录取phd候选人,今年夏天提前毕业,如今在CUHK数学系做研究。
几年未见,明山脸上的轮廓变得深刻,从前的一点稚气也全然褪去。也许是不再接触纷繁复杂的人事,可以专心从事他更有兴趣的数学,他那双灰蓝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平和与沉静。
只是他一开口,仍是从前的明山。
“品盈,我的腿好疼,你帮我揉一揉,好不好。”
他的左腿膝关节之下,是一截假肢,走路时间一长,剩下的膝关节跟大腿肌肉便会抽筋一样的疼。
品盈冷冷道:“叫你不要去滑雪,活该你疼。”
明山自己揉着膝关节跟大腿,委屈道:“好不容易有空去北海道度假,你同那个高田去滑雪,留我一个人在酒店。我等呀等,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你回来,只好去找你嘛。”
“高田是我请的滑雪教练,”品盈翻了个白眼,“而且你不过才在酒店呆了一个钟,这也叫‘等了好久’?”
明山被品盈戳破,也不脸红,仍是厚着脸皮笑道:“那你下次滑雪带上我,我坐在那里看着你,好不好。”
品盈没搭理他,拍掉他正在揉膝盖的手,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瞧着很是气人。
庄景明瞧着品盈给明山疏通经脉的手法十分熟练,笑道:“明山,你同品盈看来好事将近。”
郎世明对明山跟品盈相恋,先是大怒,后面见明山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赖样,索性眼不见为净,前年干脆递了辞呈,跟着后妻回了台北,如今已不在港岛生活。
明山笑道:“我呢,一向万事都听品盈的。不过,庄总春风满面,是否都有好事要分享呢?”
沈弘杉听了,跟着接过话,想帮庄景明避开明山的问题:“明山,下次去日本,记得同我讲一声,我有好友在轻井泽开雪场。”
明山笑笑。庄景明近半年频繁往返沪港,众人都猜测他在内地大约有了新欢,想一想也是唏嘘得很。
明山不过随口一问,他自然知道庄景明如今身份不同,有的是人替他挡话。
却听庄景明道:“明山、品盈,其实杭之都已经回国,目前住在S市。我知道大家在议论,只是我不愿不相干的人去打搅她的生活。你们不一样,是同我一齐捱过来的好友,今次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也希望你们能替我保守它。”
他又问起明山,三岁的小朋友,很中意魔方、数独之类的游戏,该怎样教导他,会比较好。
明山倚着沙发,跟品盈对视了一眼,笑着一一同他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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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岛中区。
宋杭之带着曦禾等在街边,今天是大年二十五,再过四天便是除夕夜。这是曦禾在港岛度过的第一个农历新年,他显得很兴奋。纵然比起同龄的孩子,曦禾在心智上更为早慧,但即将见到某人的兴奋令他都有些忘乎所以,昨天在飞机上都忍不住问宋杭之,港岛过节要吃的盆菜是否好味。
曦禾从小在美国长大,后面又来了S市,照顾他饮食的不是已经彻底美国化的华裔,就是江浙一带的阿姨,从来对“盆菜”是没有概念的。他大约又是从庄景明嘴里听来的。
宋杭之瞄了他一眼,曦禾心虚地低下头。
宋杭之故意道:“我说呢,圣诞节过后怎么就有人突然来请我们到港岛过年,原来是他知道有你这位小内应配合,同他一齐在我面前唱双簧呀。”
曦禾的小脸有些泛红。
宋杭之轻柔地抚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其实如果不是曦禾常常见缝插针问她,过年可不可以去港岛找Alex,她未必就答应庄景明。
曦禾小声道:“妈妈,对不起。”
但他心里的小恶魔却是欢欣鼓舞,扑腾着小翅膀,愉快地打着圈儿。
他一直知道,Alex同自己妈妈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有很多uncle都会对妈妈表现殷勤,妈妈对他们显出一种冷淡疏离的温柔。唯独对待Alex,妈妈总是是那样严苛与不耐。
他不知道妈妈与Alex之间发生什么,也曾经尝试问过Alex。
“Alex,你对我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Alex愣了下。
但他很快笑道:“曦禾,你妈妈没有不喜欢我,她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一个。”
他那样笃定,弄得曦禾只好云里雾里地跟着点点头。
住在Alex家那几周,周末时Alex都会请走阿姨,自己去买菜,回家在厨房忙碌一上午,做一桌饭菜。
厨房有隐隐约约的洗菜声,曦禾一个人在客厅拼乐高,看见沙发上的钱夹,他鬼使神差爬过去,悄悄打开皮夹。
皮夹里面除了几张卡,还有一张2寸的相片,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微微偏过脸,偎依在男孩肩头,眼睛里盛满璀璨的星子。
曦禾认得是妈妈和Alex。
他记起Alex那天同他讲,妈妈是世界上最爱Alex的一个。
看来Alex也不是在骗他嘛。
曦禾不讨厌Alex,他看上去比别的uncle聪明,也没把他当做拖油瓶。那些uncle既没有很聪明,对他嘘寒问暖的样子也是装腔作势,假惺惺地演给妈妈看。只有Alex对他的关心跟爱护是真心实意。
非要选一个人喊daddy,曦禾宁愿这个人是Alex。如今又有铁证如山,证明妈妈曾经跟Alex有一段恋情,那么Alex成为他的daddy,陪他参加幼儿园亲子运动会之类的无聊活动,更是义不容辞。
曦禾暗暗下定决心,要帮助Alex成为自己dad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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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禾见宋杭之不讲话,便抬起头。
机舱里淡黄色的阅读灯映着他小小的脸孔。宋杭之忽然想起那天母亲王兰突然醒来,同她讲想见一见曦禾。
曦禾才不到一岁,王兰原先怕自己身上的病气过给曦禾,始终都不太愿意见他。
宋杭之叫家里的阿姨把曦禾抱过来。
王兰躺在那里,连睁开眼睛的动作都那样沉重吃力,看见曦禾时,指尖都在颤抖。
宋杭之看明白她的意思,将曦禾抱到王兰跟前。
她凑近王兰,听见王兰道:“囡囡乖,听姆妈的话,别再恨他。”
宋杭之至今不知母亲嘴里的“他”究竟是指庄景明还是他的孩子,因为她再没睁开眼睛。
宋杭之擦干眼泪,决定从今往后对曦禾好一点,至少多给他一些笑脸,令他见到自己,不会哭闹着要往家里的阿姨怀里钻。
“别再恨他。”
她可以不再对曦禾怀有厌恶,努力学着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只是她这一生,都无法不去恨庄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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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总是苦涩,宋杭之用手背蹭蹭曦禾软白的脸颊,笑道:“你那样喜欢Alex呀?”
曦禾点点头,黑沉沉的瞳仁里满是期待。
宋杭之没讲话。
曦禾放下手里的书,爬起身,小心翼翼对宋杭之道:“妈妈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
他的声音带着奶音,还讲不出很复杂的句子,却让宋杭之眼眶发酸。
宋杭之拿毛毯裹住他,笑道:“别瞎想,睡吧,还有一会儿才到港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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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景明亲自来港岛国际机场接曦禾母子。曦禾见到他时,小脸都笑得皱成一团,转头又瞧见宋杭之淡淡的脸色,便又垂下头。
庄景明都看在眼里,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牵起曦禾的手,对宋杭之笑道:“舟车劳顿,现时填饱肚子是最紧要。”
他叫司机将车开进浅水湾。
故园重游,这里的一切,院子里的冬青木、蔷薇花,灰白的那一面墙,都是那样熟悉,却又带着一点陌生。
庄景明道:“你好久未回家,布谷生了三个孩子,吃过饭带你去看看。”
这句话是对宋杭之讲的。布谷是一条德牧,生得威风凛凛,宋杭之从娘家抱来时,还是一只幼犬,连站起来都费尽,如今都做了妈妈。
庄景明用了“回家”这个字眼,宋杭之没力气纠正他,由着他去,这样的默许令庄景明甚至都打开了话匣子。
曦禾窝在妈妈怀里,脑袋却转向他中意的Alex,眼睛都舍不得眨,听得津津有味。
她跌跌撞撞地游荡在世间,兜兜转转,终究又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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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景明比五年前更加忙碌。也许因为那种父子间隐隐的血缘纽带,曦禾又很依赖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迈着小短腿去楼下客厅找Alex,找不到人影,便失落地爬到沙发上,一个人生闷气。
庄景明听家里佣人讲了,便叫来沈弘杉,让他将工作日程推迟到正月结束之后。
“我得休假一个月,跟他们讲我身体不舒服。”
沈弘杉瞧着排到密密麻麻的schedule,忍不住扶额叹息。
庄景明有了充足的时间陪伴曦禾母子,他感到一种踏实的、安稳的满足。杭之对他仍是不冷不热,但他都好知足,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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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曦禾讲想去逛花鸟市场——他最近对鸟类很是有兴趣。
花鸟市场原本都是鱼龙混杂,最近杂志上又再写半个世纪以来的绑架案。
宋杭之看了一眼庄景明,对曦禾道:“那明天妈妈陪你去好不好。”
庄景明笑道:“我最近没什么事做,跟你们一齐去。”
曦禾抱着庄景明的胳膊,道:“真的吗,Alex?”
宋杭之刚要讲话,便看见庄景明朝她轻轻摇摇头。
他对曦禾笑道:“当然。”
那天庄景明不知用什么法子,封住了花鸟市场,偌大的市场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客人”,大约都是庄景明找来做戏的。
宋杭之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三个人逛了一圈,曦禾手里提着一只巴西鹦鹉,心满意足地离开花鸟市场。
庄景明的车停在街角。三人走过去时,曦禾突然停下来,宋杭之正要催他时,却听见庄景明笑道:“是不是想吃冰淇淋呀?”
曦禾开心地点了点头。
宋杭之才望见对面街边有一家卖gelato的小店。
“曦禾,你和妈妈先进去车子里,我去买冰淇淋,很快就去找你们。”庄景明笑道。
宋杭之心里有隐隐地不安,她想劝庄景明不要总是溺爱孩子,还没开口,庄景明就小跑着往对面街道去了。
宋杭之抱起曦禾,正要往前走,曦禾的注意力又被玩具店门口的人偶宝可梦吸引,宋杭之只好停下来,站在街边,看着曦禾同宝可梦打招呼。
约莫五分钟过去,宋杭之愈发觉得不安,她抱起曦禾,安抚他道:“我们先回车子里,家里好多宝可梦的。”
曦禾点点头。
宋杭之抱着曦禾,离车子还有十来米时,突然听见身后一个惊惶的声音:“杭之,小心——”
是庄景明。
宋杭之转过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个人影扑倒在一边。
随后是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她只来得及听见汽车的引擎声,跟人群惊恐的呼声。
哗啦啦——
咖啡店贴着“福”字的橱窗玻璃在一瞬间,碎了一地。
宋杭之护住怀里的曦禾,浑身疼得要散架。
所幸她被一个沉木气息的怀抱紧紧环住,尚未失去意识。
有粘稠液体糊在她的脸上,宋杭之用手背抹掉。她推了好几下,才从这个人的怀里爬出来。
她抬起头,看见地上的庄景明,像是睡着了一样。
宋杭之踢了踢他的小腿,笑道:“醒醒,别装了。”
她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哭得她头疼:“妈妈,Alex他是不是死了。”
闭嘴,什么死了,庄景明怎么会死,他坏事做尽,怎么就会死?
庄景明的司机跟助理在那里打电话,救护车、警车呼啸而来,现场拉起警戒线,人群沸腾。
她不想再看见一动不动的庄景明,索性扭过头。
橱窗残存的一小块玻璃里,映出她的脸,满脸都是血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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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地,养和医院。
宋杭之好容易哄曦禾睡着,看见沈弘杉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只保温壶。
“Julia早上煲的汤。”
“多谢。”
她接过来,拧开保温壶,倒了一小碗汤,喝了两小口。
沈弘杉看见她脸上虽然苍白,样子倒还算镇定,便没多讲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道:“Alex还在ICU观察,恐怕要到天亮才能转病房。”
他用了“转病房”这样动听的字眼,听上去Alex已经转危为安。
宋杭之点点头,对沈弘杉道:“麻烦你帮我看着曦禾,我去外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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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一个人慢慢地踱到走廊尽头。
此时是凌晨四点钟,离天亮还有一个多钟头。
她靠着墙,往裤兜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小包烟,刚拿出一支,才想起来医院不能抽烟。
一瞬间,她好像被卸了力气,跌坐在走廊的地上,额角昏昏沉沉地抵着墙。
走廊里这样静。玻璃窗外是港岛雾沉沉的夜,也许是她的幻觉,天光似乎破开石青的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