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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吃过饭回家,宋杭之给曦禾洗完澡,又给他念了一段故事书,哄他睡着,才拖着步子,搬了一个小马扎,到阳台上坐下来。
今天上午有一件涉及多方的信托案子在仲裁委开庭,因为案情复杂,光是证据就运来了两大箱,仲裁员理清事实就花了将近四个小时,她中饭都未有空吃。结束后,她又匆匆奔到另一间客户单位,搜集了一些材料跟录音。后面幼儿园打电话,听见曦禾跟小朋友闹矛盾,她心里着急,便提前跟客户打了招呼,直奔幼儿园。
她并非钢铁铸造,这些年身体也不算太好,这么一天下来,不是不累的。
阳台的角落里有一只玻璃烟灰缸。宋杭之在明州陪母亲治病时,学会了吸烟。家庭医生讲她的身体不能够再酗酒,可是她深夜时常都会睡不着,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打转,这时抽一支烟,尼古丁刺激人的神经去分泌多巴胺,会令她有片刻的舒缓。
曦禾住进这里后,她便刻意地按住心底的烟瘾,包里常常都会放一小包薄荷糖,忍不住时就往嘴里扔一颗。
这样寂静的、沉沉的夜,她感到心慌,隐隐地又想抽一支烟。
书房的柜子,第三层那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夹着半包烟,你知道的。
可是曦禾住进这里,他明天醒来,当你拥抱他时,他会闻见你指尖二手烟的味道。
杭之,你不可以再任性了。
宋杭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撕开包装纸,含在嘴里。
夜风里有轻轻浅浅的花香,令她想起过去的时光。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因为她无可救药的任性,全都化成了灰烬。她伸出手,再怎样想抓紧,都无济于事。
可是人生的路终究要往前走。
此刻,她置身异乡的夜,满身疲倦,告诉自己,不可以再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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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潇接到外甥女杭之电话时,正在跟北美的同事开视频会议,他是项目组负责人,按道理应该当即挂掉电话,可他一琢磨,外甥女除了逢年过节,也没主动找过自己,她就不是求人办事的性格。主动联系他,铁定有急事。
宋潇抿了一口茶,对视频里的同事笑道:“我去倒杯水,10分钟。”
说完便点了静音,接起外甥女的电话。
“外甥女呀,是不是有什么大喜事跟二舅汇报呐。”
那头宋杭之道:“二舅,上次在外婆家,你跟大舅,不是想给我介绍男生么.....”
宋潇正闲闲地往茶杯里添水,边喝了一口,没等宋杭之讲完,他便呛得连声咳嗽。
“哎呀,外甥女,你可算走出婚姻阴影了!二舅这就给你安排上!你说你成天惦记着那谁谁谁,有意思么,人家在那小岛上活得别提多滋润,小姑娘直往身上扑,未必就记得你!”
宋潇厌恶庄景明做事太绝,便添油加醋地讲了一番。
“听二舅的,迎接美丽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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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到唐阁时,康祺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倒没有像陆家嘴所有金融从业者那样西装革履,而是很休闲的装扮。平心而论,他长相还算周正,带着金丝边的眼镜,倒也像个读书人。只是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瞧着宋杭之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在打量一件商品,带着中年人的防备和揣度。
不知怎么,也许是因为他那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像足TVB剧集里的师爷,宋杭之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失礼失礼。”
宋杭之忙向他道歉。
“师爷”被冒犯,也不生气,摸了摸鼻头,和气地问她:“宋小姐,我身上有什么品质能逗您开心吗,还是我长得太好笑了。”
宋杭之随口胡乱编了几句来搪塞他:“您跟我朋友长得像,他去从事stand-up comedy了,是个很幽默的人。”
康祺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开始向宋杭之打听这行的资产状况,说想投几间相关的娱乐公司。
宋杭之在波士顿念书时,跟着NYU电影学院的朋友,倒是研究过一点,便跟康祺讨论起来。
不知不觉,便聊了小半顿饭的工夫。康祺盘子里的澳龙都冷掉,叫服务生拿去加热。
“康先生,看来您是对赚钱更有兴趣。”宋杭之笑道。
康祺笑道:“宋小姐,那是因为您看到我第一眼时的笑声,令我沉痛地明白,您绝无可能爱上我。”
“不过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你们HK导演爱拍情人变老友的戏码,时间对我这样的中年人是尤其宝贵,你同我不如略过情人这一步,直接跳到结局,成为无话不谈的老友,如何?”
宋杭之笑道:“康先生果然是老板的做派,怪不得能将手里的几只PE从港岛做到内地。”
康祺问道:“老板又是怎样做派?”
宋杭之吃了一口蟹肉鲜虾羹,擦了擦嘴角,才道:“自然是分分钟都要想着要赚到啦。”
康祺大笑,道:“宋小姐,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若不是你瞧不上我,我恐怕都会抛弃家业追到你。”
男人嘴里的抛弃家业只为你,大约是喝醉了的鬼话。连家业都能抛弃的男人,又有什么狠不下心来甩掉的呢?
两人一个胡乱讲讲,一个随便听听,没人当真。
最后碰杯饮酒,寒暄一番,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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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成想,两个礼拜之后,康祺竟然致电宋杭之,请她帮忙陪同他出席友人结婚派对。
“男方在港岛长大,出席婚礼的亲朋好友大多都是港岛人,我想也许宋小姐可以结交良缘。”
明明是想拿她做挡箭牌,堵住当日一众闲人的嘴。
“行行好啦,宋小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呐。”
鬼使神差,宋杭之竟就点头答应救场。
时下年轻人再不愿将一生最重要的仪式交给酒店操办,嫌弃那些以拥有几百年历史为傲的酒店刻板无趣,纷纷在自家的别墅草坪上举行结婚仪式。
新娘家在本地颇有势力,新郎瞧着也有些眼熟。
宋杭之想起来,是郭氏的小儿子。他的大哥郭孟毅似乎都同家宜拍拖过,八卦小报曾经出了专题追踪,只是后面家宜嫁给林涛,这事就没了下文。
正在她神思游走时,康祺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肘,眼睛望着前方,放出惊人的光彩:“Joey没骗我,她都邀请到庄景明。”
那时已经暮色四合,草坪上有人在唱酷玩乐队的歌。庄景明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他穿了一身白衬衫,右手举起高脚杯,同新人碰杯致意。
宋杭之不敢再多瞧一眼,她低下头,转身便走。
却听见背后人群的惊呼声,同庄景明清冷的、沉沉的声音:“杭之——”
第47章 46“Alex要是……
康祺拖住她的胳膊,惊喜道:“杭之,庄景明认识你?”
他的动作被庄景明看在眼里,令他不悦地皱起眉头。
康祺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夹,递到庄景明鼻子底下,佝偻着身子,边笑道:“庄先生,我是杭之的好友,姓康——”
庄景明身后跟着两个壮硕保镖,见到康祺上前,原本都要挡住他,却不知为何,庄景明丢了个眼风,保镖便退后了。
庄景明笑道:“杭之,既然是你的好友,这张名片我就收下了。”
康祺瞧明白了几分,忙道:“庄总,其实我跟杭之也就吃了两顿饭,我有三只私募基金,想投几间公司,杭之刚好有所了解,一来二去,就会偶尔见面交换一些信息。”
他边解释,越觉得庄景明虽然嘴角挂着笑,眼神却是阴恻恻的,令他额角都冒出来冷汗。
宋杭之在边上冷眼瞧着,没讲话。
这场婚礼派对的新郎是郭氏的小儿子,很有些人是庄宋二人的旧识,此时不免举着酒杯,假装社交,眼睛却不时往这边瞄。
宋杭之终于受不了周围指指点点的眼神,道:“我先回去了。”
庄景明没再搭理康祺,道:“我送你。”
宋杭之摇摇头,自己转身走远了。
她未回头,所以看不见庄景明的落寞。这样一种深远的、长久的落寞,在花团锦簇的派对上,像斜阳里模糊的树影,随着夜幕低垂,一点点吞噬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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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我大约一个钟头能到你家。”
今日是周六,她跟康祺来参加婚礼派对,家里阿姨又请假回了老家,她便请二舅宋潇帮忙白天照顾曦禾,晚间再接曦禾回家。不过宋潇讲自己晚间六点钟有约会,他离婚后,在万花丛中很是流连了一番,如今重回围城的愿望是愈发火热。
“外甥女,你看——”
宋杭之心领神会,道:“这样,二舅你把曦禾放在我家物业,我去物业接他。”
那边二舅自然是心花怒放。
宋杭之心里叹气,刚挂掉电话,便闻见一阵焦糊味。
她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果然,没几分钟她这台二手车便抛锚熄火了。
此时是傍晚五点钟,她现在离市区大约有50公里,找4s店派人来修,再回家,这么一折腾恐怕得两个多钟头。
宋杭之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决定厚脸皮请二舅约会时带上曦禾。她不放心让曦禾一个人在物业呆三个钟头。
她下了车,正要打电话给宋潇,从她身边驶过的一台卡宴,突然在前面停了下来。
有人下车,跑过来问道:“宋小姐,您的车是抛锚了么?”
这是个精瘦男子,瞧着约莫三十岁出头,剃着寸头,笑起来有些憨态。
宋杭之问道:“你是?”
“我是庄先生的司机,您叫我小何就行。庄先生让我来问问您,是否需要帮助。”
宋杭之没见过小何,因为庄景明坐上信和的头把交椅后,便花了三年时间,将身边人都清洗了一遍,只留下沈弘杉跟几个心腹。
宋杭之心生警惕:“他怎么知道是我的车。”
小何只是笑道:“这边附近没有4S店,我帮您看看吧。”
宋杭之没搭理他。
小何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
却见庄景明从车上下来,他没穿外套,带了一副黑框眼镜,也许在处理工作。
他:“让小何处理,我送你回家。”
宋杭之仍是没动。
她周身都建起铁壁铜墙,风雨不透,无论庄景明如何试图闯进,都机会渺渺。
庄景明嘴角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杭之,气我的法子多得是,不要为难自己。”
宋杭之想到还在二舅家的曦禾,心里叹了一口气,终究跟在庄景明后面,坐上他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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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里?”庄景明坐进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问。
宋杭之不客气地坐了后座,报了一个小区名。
庄景明没讲什么,开了导航。
他像从前一样,话不多,显得沉默。宋杭之觉着无聊,便打量起车子。
也许庄景明不常来内地,用这台车的机会不多,因而车里没什么私人用品,显得空荡荡的,只后座有一只宝可梦公仔。
庄景明突然道:“垫着睡觉的。”
宋杭之才发现他时不时都会瞄一眼后视镜,观察她在做什么。
真是不称职的司机。
宋杭之不客气地提醒他:“庄师傅,专心开车。”
庄景明听了,不知怎么,竟然把油门当刹车踩,差点闯红灯。
宋杭之暗自吐槽:真是玻璃心,大约是这些年被手底下的人捧着夸,一点点实话都听不得。
车子驶过延安中路,宋杭之看着华灯初上的夜,忽然一阵困意袭来,便将宝可梦公仔扔到一边,自己靠着车窗打起了盹。
从前她断然不会当着庄景明的面打瞌睡,她一定掐自己的胳膊、大腿,掐得青紫,因为姆妈从小教育她,在人前打瞌睡,是好失仪的事。她那样喜欢庄景明,怎么会在他面前打呼噜睡觉呢?
但如今她再没有了姆妈唠叨,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珍惜庄景明。最重要是,她被生活磨得筋疲力尽,她那样累,再顾不上修养和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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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景明将车停在路边,俯身想替宋杭之解安全带,被她挡住。
庄景明的手停在半空,半晌,他才收回手,笑道:“杭之,附近有粥店吗?我没吃晚餐,有点饿。”
他像是生怕被宋杭之不耐烦地叫他自己找,忙又补充道:“我对这里不算熟悉。”
宋杭之给他指了个方向,道:“直走右拐,有一间广东餐厅。”
她边讲,边推门下车。
庄景明亦锁了车门,跟在她后面。
宋杭之正要撵他走,却听见二舅宋潇的喊声:“杭之,我把曦禾给你送来咯。”
她转过身,宋潇正一只胳膊抱着曦禾,另一只手牵着一条雪纳瑞,笑眯眯地朝她走过来。
其实宋潇有点近视,直到走近,才看清庄景明的脸,心下十分后悔方才喊宋杭之喊得那样亲热——他知道外甥女这几年独自抚养曦禾,便是不想同姓庄的再有瓜葛。
曦禾原本要从宋潇怀里挣脱出来,嘴里还小声道:“妈妈抱。”看见庄景明,他突然安静下来,两只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庄景明。
庄景明一米八五的大高个,比宋潇高了半个脑袋,站在那里,穿着曦禾仍是打量着庄景明,他一点都不怕他。
宋潇暗自扶额感叹,外甥女这可怎么扯谎撇清关系,就算庄景明高度近视——就算他瞎了一只眼,另一只1000度近视,也能瞧得出这小东西跟自个是爷儿俩。
果然,庄景明这小子看见曦禾,眼睛都发直,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后面恢复理智,又开始装傻充愣,问道:“杭之,这位小朋友是?”
宋杭之从宋潇怀里抱走曦禾,哄了他两句,头也没抬,道:“我儿子。”
她也没让曦禾喊庄景明叔叔好,便又对庄景明道:“你不是饿了么,快去吃晚餐吧,现在是饭点,得排队好久才能吃到的。”
庄景明道:“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