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白昼——密斯本北
时间:2022-01-31 08:24:51

  宋杭之停住脚步,道:“我到家了,多谢你送我。我家地方小,就不请你上去坐了。”
  这是一栋临街的旧公寓,斑驳的墙上铺满了爬山虎,在夜风中窸窸窣窣的。
  庄景明看了,也没讲话,点头道:“如果有需要帮忙,去找Colin,他最近半年都会常驻S市。”
  宋杭之道:“我还得去附近超市一趟,不送你了。”
  庄景明点了点头,他犹豫许久,又道:“我在江边有几处——”
  宋杭之打断他:“我不需要。”
  他看上去有些伤心,但未多说什么,又叮嘱了宋杭之几句,才转身走了。
  等庄景明走远,宋杭之才往另一个街区去。她并不想被庄景明知道住址,她只想这个人不要再来打扰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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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东国际机场。
  宋杭之请了假,自己开车一路奔到机场,得知这趟班机的乘客还没落地,她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抹掉了额头上的汗,找了空座,坐下来歇一歇。
  “您是接亲戚呐?”边上有北方口音的阿姨,披着一条油光水亮的貂,问她。
  宋杭之笑道:“是,接儿子,小半年没见了。”
  阿姨“唉哟”了一声,问道:“您瞧着才多大年纪呀?孩子估计也挺小,母子分离,得多难受呀。要我说,孩子那么小,搁外边能成吗?这要是被人欺负,回家找妈妈哭,都找不着!”
  阿姨拍了拍宋杭之的手,道:“听阿姨的,孩子接回来,有妈妈看着成人的孩子,才是块宝呢!”
  正说着,便有一个清亮的、稚嫩的声音喊着“妈妈——”。
  宋曦禾头上趴着一只草绿色的小恐龙玩偶,被保姆Louis抱在怀里,跟着入境的人潮走,两只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终于被他找到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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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杭之从Louis手里接过小小的宋曦禾,他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不到2公斤重,如今长到三岁,瞧着也比同龄的男孩子要小只,免疫力也差,时不时便会发烧。
  也许因为体质不好,曦禾显得尤其安静敏感,比起同幼儿园的白人孩子们一齐游泳、踢足球,他更愿意一个人在角落里阅读。
  后面宋杭之去了明州陪母亲王兰治病,又带曦禾转学到Rochester当地的幼儿园。也许敏感的曦禾能够看出她的焦虑与恐惧,平时吃饭睡觉上学,都会很听话,从来不给家里人惹麻烦,乖巧得令人心疼。
  曦禾温顺地偎在宋杭之怀里,小手在背带裤的兜里摸出一块小奖牌。
  保姆Louis笑道:“曦禾拿到学校国际象棋比赛第一名,其实他还差16个月才能到报名年龄,但是Mr.Keating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Darling,你知道,我从来都怀疑曦禾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八十岁的老人。”
  Louis又补充道:“我是指曦禾有时候显得过于冷静,就好像...就好像你的所有小动作,他都能一眼看穿你的意图,尽管他不会对此置评,他毕竟是个三岁的小男孩嘛,但我总是觉得...嗯...这样令人很有压力,该死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压力,曦禾想吃一块披萨还得请求我给他买呢,他甚至都无法单独走进迪士尼乐园。”
  她看了一眼曦禾,他似乎对宋杭之风衣上的纽扣有了兴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
  Louis嗓子有些干,咽了唾沫,道:“现实生活中,这种品质会令曦禾显得比较......呃......比较特立独行,我猜他也许会觉得幼儿园里的孩子太幼稚,因为他们只会玩泥巴。但是,当然,如果参加国际象棋比赛,能够洞察人心,总是一项有益的技能。”
  Louis是个在加勒比地区长大的华裔,讲一口熟练的西班牙语跟法语,如今在UCLA念心理学,会找一些part-time job补贴生活费。她很喜欢Miss Song这位雇主,她很大方,而且性格温和,更重要的是,她有界限感。有的雇主只愿意提供一份工资,但是会要求你承担两个人的工作量,对于处在求职市场弱势地位的大学生而言,遇见这样苛刻的雇主是家常便饭,因而Louis便显得格外幸运,她很珍惜这份兼职。
  而曦禾则继承了母亲的温和。大部分时间,他都会独自捧着小画册或者是故事书什么的,在角落里阅读。虽然Louis怀疑他是否真正读进去,因为帕丁顿熊之类的画册在这个小男孩眼中,可能会显得很可笑。
  至于曦禾身上的那部分早衰的灵魂(好吧她承认自己并不喜欢一个三岁小男孩用那种仿佛洞穿一切的慧黠眼神去观察自己),也许是继承自他那位神秘的父亲。
  Louis很少听见自己的雇主提到孩子的父亲。她猜曦禾的生父恐怕是某个位高权重的celebrity,家中有一位门当户对却同床异梦的妻子。
  那么Miss Song呢?她也不是灰姑娘。Bel Air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生,独自带着孩子生活,Miss
  Song符合每一条,甚至比她们中间大部分人更有钱、更有背景。她年轻、优雅、低调,虽然开一辆二手雪佛兰,但Louis知道Miss Song家中的一只古董白釉胆瓶,恐怕便价值一栋比弗利山庄的别墅。
  无论如何,Miss Song是不一样的。
  “Louis,多谢你这半年一直照顾曦禾,他看起来被你照顾得很好。”宋杭之笑道,“你从前未有机会来S市吧?不如我带你在这里转转,S市是我母亲长大的城市,我自己直到这几年才是真正回到这里,但好像对这里的很多街道跟小店,都很熟悉。”
  Louis知道Miss Song是港岛人,在港岛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代,她所熟悉的街道跟小店,理应是港岛的街道跟小店。
  她只是刻意遗忘了这一段记忆,甚至将这段记忆里的某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移植到另一座城市。
  Louis在UCLA主修的是心理学,她知道,遗忘是人体自我防御形式的一种。Miss Song也许在港岛经历过一段痛苦的人生,令她甚至都会在潜意识里,尝试慢慢地遗忘,去克服这段经历带来的创伤。
  “当然,我相信Miss Song会是最好的向导。”Louis笑道。
  宋杭之亲了亲怀中孩子的额头:“我们曦禾也是第一次回家,又拿了奖牌,妈妈带你吃蝴蝶酥好不好。很漂亮的,像一只金色的蝴蝶,甜甜脆脆。”
  Louis很是怀疑曦禾是否对Miss Song嘴里“甜甜脆脆的蝴蝶酥”感兴趣,在她看来,也许曦禾对蝴蝶的兴趣,都比对蝴蝶酥的兴趣大。
  事实上,曦禾对所有甜点都表现得兴致缺缺,万圣节甚至都懒得跟小伙伴去街区讨糖果,被Louis苦口婆心地劝,才勉强出门。Louis跟在后面观察,一群兴奋地小孩子中间,曦禾那句“trick or treat”是那样有气无力。
  但曦禾面对Miss Song时,又会露出另一副样子。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会笑得眯成两道月牙,讲话时带着奶音:“我喜欢甜甜的。”
  这又是跟谁学的。Louis感到疑惑。
  -
  农历新年时,宋杭之带着曦禾一齐回了在桐庐的外婆家。
  大舅宋蔚、二舅宋潇亦携家眷返乡。宋杭之到桐庐那天,连绵的阴雨天正好结束,阳光将外婆家的院子晒得暖融融的,两家人已经在院子里摆上瓜果,坐在长凳上开茶话会了,角落里的簸箕里尽是些瓜子壳、花生壳。
  二舅宋潇看见曦禾,笑道:“这小子长得跟——”,边上二舅妈瞪了他一眼,对宋杭之笑道:“孩子长得像你。”
  宋潇连忙跟着点头:“对,像你!鼻子,嘴巴,哪儿哪儿都像!”
  大舅宋蔚又问了曦禾的年纪,听讲他已经三周岁,便道:“S市的幼儿园我帮你联系。”
  宋杭之笑道:“多谢大舅,曦禾回国之前,我已经找好了两家,年后我带曦禾去看看,看他自己中意哪一间。”
  曦禾正在同院子里的大黄狗玩得开心,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裤脚上都是泥点子,指挥大黄狗围着他绕圈,蹲下,坐起,嘴里嘟囔着:“good boy”。
  大舅宋蔚看着曦禾,道:“曦禾很聪明。”
  他没讲明是哪一种聪明,只是笑道:“杭之,我原来都以为,一个人过生活,会很辛苦狼狈。我自己没有这种能力,所以需要一个家,替我遮风挡雨,让我疲倦困顿的时候,能有栖身之地。”
  “但是你将自己和曦禾,都照顾得很体面,就好像一个人都是千军万马一样。”
  宋杭之笑道:“大舅,同我讲话,你何必绕弯,直说就是。”
  大舅宋蔚跟妻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听大舅妈起身,弯腰对曦禾笑道:“曦禾,要不要去看野兔窝?带上大黄一起好不好?”
  曦禾先是看了宋杭之,又乖巧地点点头。
  大舅妈便抱起他出了院子。
  大舅这笑道:“杭之,我哪里有别的意思呢。”
  二舅宋潇噗嗤笑出声,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话讲到一半生生噎进肚子,我都替你急。”
  他对着宋杭之笑道:“杭之,你大舅想给你介绍对象呢。”
  他没等宋杭之讲话,又道:“外甥女呀,行行好,让你大舅二舅冲一冲你外婆布置的年底KPI好伐?”
  “这新对象呢,说起来也是我老同行了,清白人家,没乱七八糟的事,交大本科,去Yale念了MBA,回国先在投行做,后面跳去国泰君安固收部做领导,现在自己做私募——”
  宋杭之没让他讲完,直接道:“多谢大舅、二舅的美意,我暂时还没有精力跟想法,去应付新的关系。”
  两个舅舅见她态度坚决,也没好意思再劝。
  -
  晚饭吃得早,天色尚未太晚,宋杭之便抱着曦禾,跟大舅、二舅两家人,一齐在村子里散步。
  傍晚时,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沿着青黛色的瓦楞,滴落在青石板小道上,积成一小滩水,依稀映出粉墙黛瓦的影子。
  十年间,村子里变了不少,修了几条气派的路,也陆续有农家乐做起来。
  宋杭之随口问道:“村口那几条路看着像是最近几年的,是哪位修的呀。”
  却见大舅神色古怪,二舅忙笑道:“这位财神爷的名字,我们也是记不清了。”
  宋杭之便没再问。
 
 
第46章 45宋杭之伸手替他……
  港岛,中环,信和大厦三十层。
  庄景明撕开沈弘杉递来的信封,里面有一小叠照片。他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助理提醒他一个小时以后需要搭机去槟城。
  他起身,推开私人休息室的门。里面的一面墙,摆着无数的相框。上面是他的妻子同年幼的孩子,从洛杉矶遍布棕榈树的步道,到白雪皑皑的小镇。
  而只有在这无人之境,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去想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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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杭之被幼儿园园长请到办公室时,宋曦禾正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小矮凳上,手里面是一个四乘四的魔方,他的手指还很短小,有些抓不稳。
  另一个小男孩,比他壮实一圈,正在抽抽搭搭地抹眼泪,边吸溜着鼻涕。
  园长是个中年女人,见到宋杭之,眉心皱成川字。
  “您是曦禾的母亲吧?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小朋友们在室外活动,曦禾跟别的小朋友发生了矛盾,幸好被崔老师及时制止了,两个小朋友都未受伤。”
  “后面我们调了监控,斗殴行为是曦禾主动挑起的,这是我请您来的主要原因。”
  她给宋杭之看了一段监控。监控里的曦禾像一只小牛犊,竖起犄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把对面的小男孩撞得人仰马翻。被撞倒的小男孩身边本来围着三四个小孩,大约没想到平时安静腼腆的曦禾,竟然都会浑身是刺,一时吓得四散开去。
  “当然曦禾才三岁多,还是一个小朋友,但是我们作为家长跟老师,应当一点点引导他们懂得‘责任与秩序’了。”
  宋杭之静静地听完园长的话,才走近曦禾,蹲下来轻声问他:“曦禾,你不是没有原因就去欺负小朋友的人。”
  曦禾这才抬头,宋杭之看见他黑沉沉的眼睛里,已经都噙满泪水,只是刚才一直忍着没哭出声罢了。
  宋杭之伸手替他抹掉眼泪,只觉得指尖都烫得生疼。
  “Allen讲我没有daddy,是野孩子。”
  曦禾是早慧的,可他毕竟还不到四岁,尚未学会如何包裹自己,去抵抗来自人群的恶意。
  园长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她方才问曦禾为什么撞人,曦禾始终都未开口讲话,令她以为曦禾是自知理亏。
  宋杭之抱起曦禾,亲了亲他哭得红扑扑的面颊,道:“曦禾,如果Allen的话冒犯到你,你需要讲清楚自己的感受,告诉他不可以随意judge别人。暴力大部分时候是低效的,它会令冲突升级。”
  宋杭之轻声道:“向Allen道歉。”
  曦禾扭过头。
  宋杭之抱着他,走近还在抽噎的Allen,道:“曦禾,向Allen道歉。”
  良久,曦禾终于道:“Allen,对不起。”
  园长又跟着打圆场,这事才算结束了。
  -
  宋杭之牵着曦禾的小手,路过一间玩具店,对曦禾道:“曦禾,你向Allen道歉,克服了自己的愤怒、怨恨跟委屈,妈妈很为你骄傲,决定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
  曦禾低着头,不讲话。
  宋杭之以为他仍在为向Allen道歉生气,正要安抚他,却听见曦禾小声问道:“妈妈,我是不是真的没有daddy。”
  宋杭之愣了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你当然有daddy,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daddy。”
  曦禾攥住她的大衣衣角,抬起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我的daddy是谁,我见过吗?”
  宋杭之一瞬间有些恍惚。
  但她只是淡淡地笑道:“曦禾,抱歉,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虽然每一个人都有daddy和妈咪,而且有的人很幸运,能够同自己的daddy跟妈咪生活很多年。可是有的人运气就不那么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daddy或者妈咪其中一个,甚至两个人都会缺席他们的成长。”
  她假装看不见曦禾失落的眼神,笑道:“我记得你看中那只霸王龙模型好久,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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