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便察觉到小孙儿同孙媳妇的不对劲,便找借口支走了庄景明,留下宋杭之一个人,陪她看电视里的滑稽戏。
庄景明叫人从大陆拉了两大箱滑稽戏的录影带,老人家精气神不错的时候,便叫佣人放给她看。
“我这个小孙儿呀,对人好,是再不会声张的,都埋在心里呢。”
宋杭之勉强笑道:“嫲嫲,他一直都好珍惜您。”
老夫人笑道:“阿明是不是做了信和的董事局主席?他们什么都不同我讲,我呢,明明都是好手好脚的,被他们生生都作弄成老糊涂。”
她一个人住在渣甸山,外面的风风雨雨都与她无关。但她的一双眼睛跟耳朵,像明镜一样,总能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
宋杭之点了点头。
老夫人心中大约猜到了七八分,对宋杭之道:“你恐怕都受了好多委屈,我亦是不好再替阿明讲些什么。”
她瞧着手里的菩提十八子手串,眼神悲悯:“他是可怜人,孤苦伶仃走过这些年,好容易遇着一个知他冷暖悲欢的人。只是有些事,都轮不上我们这些外人去置喙。”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这一生,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第43章 42原来他都会掉眼……
庄老夫人最终也未能捱过二零零九年的冬天。
追悼会在北角殡仪馆举行。按照老人生前遗愿,身后事一切从简,只请了与庄氏相熟的几家人。
那日天上都飘起细细的雨。庄汝连被人搀着,在这凄风楚雨里,整个人摇摇欲坠。他自小与母亲感情极深,在艰难困苦的年岁里,母亲身上带着来自昨日世界的温柔与坚韧,令他仿似苦海渡航的人生,始终都有一小盏灯。
母亲在养和医院合眼的那一刻,庄汝连便知道,灯灭了。无论荣光亦或是哀伤,他与旧日的联系已经都被割断,从此这世间再没人能指引他,他真正成了一叶孤舟。
庄景明站在庄汝连身侧,双手捧着老夫人的遗像。
这几日他代表庄汝连,一直在跟几个叔伯处理老夫人的治丧事宜。他虽然年轻,但待人接物都滴水不漏,家族里不常往来的叔伯都对庄汝连相中的继承人赞不绝口。
集团里的重大事务也等着庄景明拍板,令他都没工夫合眼,只有往返各处时,在车上睡一会。
庄景明面上没有沉痛的悲伤,这令庄汝连很是满意。只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宋杭之睡不着,起身到阳台抽烟,会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宋杭之倚着阳台,点了一支烟,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良久,庄景明突然抬手揉了揉眼睛。
这样孩子气的动作。
他是掉眼泪了吗?
一阵风飘过,宋杭之夹着烟的指尖有凉丝丝的水滴。
原来是下雨了。
宋杭之自嘲地想,庄景明如何都会掉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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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老夫人去世后,庄景明愈发溺爱庄陶陶,他挑了一只阿拉伯纯血小马驹送给女儿。后面又花了5亿美金买下一艘游艇,长度超过160米的白色船身上,印着巨大的TAOTAO,招摇地驶过公海。
他每晚回家,都会去二楼儿童房,给庄陶陶念故事书。庄陶陶已经两岁,每日都要听到庄景明念的睡前故事,才肯睡觉。有一回庄景明去外地出差,庄陶陶死活都不睡觉,宋杭之便让佣人念故事书给她听,小女孩泪眼婆娑地讲要daddy念,折腾了一夜都不肯睡。后面庄景明干脆抽空找了一间录音棚,自己录了故事书的碟片,庄陶陶这才没再折磨她的母亲。
宋杭之嘲讽庄景明,庄陶陶迟早都被惯成一个小混蛋。
庄景明没理会她的嘲讽,他的眼睛里如今似乎只能看见庄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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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酒店。
翁聿没动盘子里的菜,只是饮了一口酒,对宋杭之笑道:“都讲‘无事不登三宝殿’,庄夫人有何吩咐呢?”
宋杭之道:“你是否认得Anthony He?”
翁聿笑道:“他是本港赫赫有名的家事律师,怎么,难道你要托他打离婚官司?”
宋杭之点头。
翁聿道:“何大状贫民区长大,三十多岁还住唐楼,四十岁帮周天王打离婚官司一举成名,摇身一变成资深律师。我好佩服他,这样的人,知道饿肚是怎样感受,又在最低层混迹过,为了钱总会更能想出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你托他办事还是慎重为妙。”
他笑道:“其实我对助人为乐一向兴致缺缺,不过么,既然是你想同庄景明离婚,我当然都会鼎力相助。”
他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宋杭之道:“Cecylia是本港最可靠家事律师,我约到她本周六时间,到时一齐吃饭。”
宋杭之自然感激不尽,正要举杯向翁聿敬酒,服务生上了生蚝,海鲜的味道窜进她的鼻子,令她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
“抱歉,接个电话。”宋杭之起身便去了洗手间。
她扶着洗手池,干呕了一阵,才压下那股子恶心。
抬起头,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
宋杭之突然想起那个混乱的夜。那天她同翁聿看完球赛,回家撞上庄景明,他那样粗暴地对待她。
她打了个寒颤,心头涌上一个荒唐又残忍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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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聿看见庄陶陶回来,笑道:“是你老公查岗么,瞧给吓的,脸都白了。”
宋杭之却出乎意料地没呛他,只是摇了摇头。
翁聿心里闪过几个念头,笑道:“生蚝很新鲜,多吃一点。”
宋杭之推了盘子,笑道:“我肚子难受。”
翁聿瞬时明白了,但他不愿意令宋杭之难堪,便扯起嘴角笑道:“那就不吃了,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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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在药店买了验孕棒,看见两条杠时,只觉得如坠冰窟。
这个孩子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世上,若非她对庄景明恨意入骨,她如何能狠心抛下她。
她抚上小腹,再抬起头,眼睛里已然带着冷酷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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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陶陶三岁生日那天,镶满钻石的芭比娃娃,纯金的木马,堆满了房间。宋杭之看着庄景明在“TAOTAO”号上为她举办了一场私人派对,刚满三周岁的庄陶陶是这场极尽奢豪的派对上唯一的女主角。
宋杭之看见庄家诚的时候,他正在甲板上逗庄陶陶,只一个女佣在旁边看着。
突然一个浪打来,船身在海面上晃了几下,庄陶陶站不稳,扑在地上,被庄家诚扶起来。
小女孩同他high five,被眼前笑容和悦的叔叔逗得咯咯笑。
宋杭之抱起庄陶陶,笑道:“家诚,多谢你能拨冗来。”
庄家诚笑道:“我现时是闲人一个,空闲多多。只是家宜都已搬到星岛,不便过来,托我向你跟景明道歉。”
傅齐和有两个儿子,如今正斗得你死我活,哪里会将庄家诚当成一回事呢?不过看在傅玲玲的面子上,给了庄家诚一个虚职,叫他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太难看罢了。
家诚的言谈之间似是已经放下从前,宋杭之同他又闲聊几句,便借口给庄陶陶加餐,抱着她往船舱里走。
庄景明正在同一对立法会的议员夫妇饮酒谈天,那对议员夫妇跟宋杭之父亲是旧识,小时候两家人都会一齐郊游。后面宋笃之被调查,夫妇两人便跟宋家撇得一干二净。
此时见了宋杭之,他们仍是言笑晏晏,牵起宋杭之的手,亲热极了。
宋杭之将孩子交给佣人,叮嘱她看好庄陶陶,便跟着庄景明扮演起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庄陶陶扭着身子,要父亲抱,庄景明笑道:“陶陶乖,你跟Doris阿姨学会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这支歌,daddy就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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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陶陶死了。
她趁女佣不注意,一个人跑到甲板上玩,失足跌进海里。她在冰冷彻骨的海水里挣扎、呼救,只是海上的风那样大,她又那样幼小。
庄景明不让任何人接近女儿,自己抱着她小小的、再没有一丝温度的身体,亲吻她青白的脸。
他不肯下葬庄陶陶,叫佣人把房子点的灯火通明,不准拉窗帘。
“陶陶怕黑。”
管家为难地看着宋杭之。
宋杭之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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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灵顿街,Kee Club。
“Alex,适可而止。”
沈弘杉推开门,瞧着一地酒瓶,叫苦不迭。
他自小就知道庄景明擅长伪装。女儿出了意外,他竟都能每日如常工作,仿似一台精密机器,人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做决策、训人。
他的缜密、沉着是刻在血液里的,但他那样爱惜庄陶陶,她的死对他仍是最深重的一个打击。他甚至都会躲进这间club,饮酒到天亮。
沈弘杉曾经感到迷惑,庄景明如何就能溺爱女儿至此。
后面他见到庄陶陶,她的长相随了父亲,沉着脸时很是有一种小大人的气质,但当她笑起来时,竟然奇异地同母亲宋杭之有七八分像。
或许就是这七八分的相似,令庄景明都恨不能将自己的血骨都献与这个孩子。
“你来了。”
庄景明斜倚着沙发,身上的衬衫都打皱,他手里攥着一瓶酒,看见沈弘杉,也只是醉眼惺忪地点点头,便又仰着脖子喝酒。
沈弘杉抢了他的酒瓶,他才抬起脸,也不生气,而是看着沈弘杉笑道:“你也要饮酒么?那我叫他们再送几瓶过来。”
沈弘杉没理会他,而是道:“Alex,我陪Julia去明德医院产检,看见杭之。”
他上前同她打了招呼,但她似是不愿意多聊,找了借口便匆匆离去。
沈弘杉肯定,宋杭之一定有什么瞒着庄景明。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庄景明很是平静,他笑道:“提她做什么,来,陪我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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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水湾。
宋杭之到家时,家里佣人讲庄景明在餐厅等她一齐吃晚餐。
“跟他讲我吃过了。”宋杭之皱眉道。
佣人赔笑道:“先生讲,一定要请夫人去餐厅,他都已经等了两个钟。”
宋杭之只好跟着她到了餐厅。
庄景明坐在餐桌边,自斟自饮,看见宋杭之,便示意佣人布菜,边笑道:“请坐。”
佣人将一盘东星斑放在餐桌上,宋杭之闻不得鱼腥气,但她不能令庄景明察觉,便忍着恶心,道:“我都吃过饭,你找我做什么。”
庄景明笑道:“杭之,这条鱼很新鲜的,你真的不要尝一尝?”
他起身,闲闲地踱到宋杭之身侧,俯身凑近她,轻声道:“亦或是,你现时站在这里,一秒钟都是折磨,恨不得即刻去洗手间吐个痛快呢?”
宋杭之手心里都是冷汗,勉强维持着镇定:“你在胡言乱语讲些什么,我要回房间了。”
庄景明拽住她的小臂,宋杭之回身,竟看见他的脸上有一种沉沉的悲伤。
“留下它,好不好。”
他紧紧地环住宋杭之,额头抵着她的,哀求道:“我再没有了陶陶。”
他撕开心底的伤疤,露给宋杭之看,想乞求她的怜悯。
她狠下心,对着庄景明,一字一句道:“它不该来到世上,它跟庄陶陶,都无时不刻在提醒我,过去的自己多么愚蠢可笑。”
宋杭之被他按在怀中,挣扎着仰起头,竟有湿漉漉的东西滴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淌,烫得她慌忙扭过头。
是庄景明的眼泪吗。原来他都会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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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杭之又被庄景明软禁在浅水湾的家里了。
他好像有一种疯狂的执念,要让宋杭之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有时半夜醒来,都会看见庄景明在黑暗中坐在她床边,眼神看得她浑身发毛。
家里的电话都收了起来,有佣人看宋杭之成日被关在家里,觉着可怜,便放宋杭之去院子里透透风。被庄景明知道,阴沉着脸,将人连夜赶走,又罚了另几个人的薪水。庄景明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家里的佣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因为他总是怀疑这些佣人会偷偷放走宋杭之,后面干脆找来一支保镖队,24小时看住她。
宋杭之不明白庄景明的这种执念从何而来。那天吃早餐时,她百无聊赖地翻着八卦杂志,看见有一条“港女梦中情男年度大赏”,庄景明在其中勇夺第一。
宋杭之嘴里还塞了半颗白煮蛋,都喷进庄景明的餐盘里。她忍着笑意,指给他看,又讲如今他事业得意,在婚嫁市场抢手得很,既然这么想要孩子,不如趁早休了她,再娶几房年轻漂亮的,生够一支足球队。
“胡言乱语。”
庄景明被她气得早饭都没吃完,气急败坏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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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拍卖行的工人过来了,请您看一看。”
宋杭之最近爱上花钱。她翻着拍卖行递来的手册,字画、古董花瓶、珠宝首饰,瞧着哪个顺眼,就刷庄景明的副卡。
庄景明没什么反应,似乎还有些开心,又给了她一张运通的黑金卡。
宋杭之觉得头疼,也懒得起身,吩咐管家让工人将花瓶搬到会客室。
她抬头瞥了一眼,远远地瞧见两个穿着深色工装的人,其中一个戴了一顶棒球棒。
宋杭之猛然想起这顶棒球帽,纽约的漫天飞雪里,有人将它扣在她头上。
她叫住管家,道:“你去跟厨房讲,晚上煲一锅白粥,配小菜,我想得很。”
支走管家后,她独自到了会客室。
翁聿摘了棒球帽,两只手在工装裤上蹭了蹭,才对她伸出右手,笑道:“你家安保级别都胜过Isaac的私人金库,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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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庄景明跟宋杭之一齐吃早饭,听她讲下午有几幅明清字画送来。
庄景明不懂这些,但能令宋杭之开心,他总是会跟着感到欢喜。
杭之这几日心情都很好,也许她是在慢慢试着接受他和这个家,庄景明暗想。
这一顿早餐,宋杭之甚至大发慈悲,都同他讲了几个笑话,令他早餐都有些舍不得吃完,甚至都多喝了两杯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