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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是从北边吹来的,从欧若拉所在的方向习习吹过大地。
司诺朝着西南走,风雪只能吹落在头顶和背部,这令她没有理由欺骗自己眼里的酸涩因冷风而起。
相反,她强迫自己不去哭,于是泪花就在眼里打转,一直一直模糊着视线。
傍晚的时候,她找到了一处临时安全屋。几个大型的在几十年前用作挖掘的工具,经锁链围成一个稍显稳固的外墙,里面则是一辆旧时代的交通工具。
它的上半部分,被风雨侵坏只剩下几个摇摇欲坠的座椅的和浓烈的铁锈味。它的下半部分,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几层铁丝网,封住了所有洞口。几个半圆弧的大空洞已经由杂草和周边泥地长成整体。
司诺爬上铁丝网,一不小心刺破指尖,鲜血受到压迫瞬间破出,朝下滴落。
这痛跟她的心痛比起来,不值一提。
顾不得其他,她翻上第二层,用尽所有力气拉开一道铁门钻了进去。
这样的临时安全屋,她见过很多次。可这个,没有完整的座椅,没有一处干净的角落,破落得令她无所适从。
夜即将来临,寒风和大雪在夜里变本加厉向大地发泄地球的怒意。
司诺平静地蜷缩在角落里,在她认为的最安全的一个角落里,浑身颤抖不停。头痛,心痛,一会冷得瑟瑟发抖,一会热得想要扑进雪中。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三年来第一次高烧畏寒。
但她刻意想要忘记的温暖怀抱,刻意想从脑中扫除的那张脸,那个笑容,那双眼睛,总在每一个不经意间重新占据大脑,让她假意的平静变得无比可笑。
她喜欢他,他却欺骗了她。她把他当成后半辈子的依靠,他却只是把她当做完成任务的……血液在脑中奔涌,可大脑却想罢工。她想不到自己应该被他当做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
司诺觉得自己做了很多梦。梦里的温晗……她甩了甩闷闷的头,提醒自己,昨天以前她的确做了个梦,从今天开始,她要忘记这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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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若拉的夜晚没有风雪。风雪被遮挡在防护屏障外,他们的冬天也不过比平常多穿一件厚外套,不会感到寒冷,不会冻得发僵,可他心爱的人……
温晗捏了捏手指,回忆着那双小小的手,回味着那柔柔手指滑过肌肤的感觉。
“听说你脑子受过伤,曾经短暂失忆,这段日子在外面……”
一本书突然飞来,擦着他脸颊掠过。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九十三岁高龄的超自然防卫处处长秦森气呼呼地敲着桌子。
秦森身体康健、思维灵活,脸颊带着这个年纪不应该存在的微红,拉出怒气冲冲的表情:“你脑子到底还好不好?中午也这样,听见点声音就往外冲,动不动就傻笑,你……”
他猛吸一口气缓下怒意,眼中带着关切问:“你有没有去医疗室找南臻做过血液测试?你那几排牙印还好吧?”
他话音刚落,温晗便直接跳到了另一个话题:“请批准我出城!”
秦森眉头一皱,隐隐有所猜测:“为了那个女奴隶贩子?你说的话已经被采信,她的嫌疑已经解除,欧若拉会撤销通缉。”
温晗也跟着皱眉,克制了一下情绪,回:“她本没有错,在这乌龙事件里还受到了伤害……”被他伤害的。
这一下,秦森确定自己没有多想。他坐在超自然防卫处处长的位置上几十年,像这样被外面世界勾了魂的小年轻不少,他也总有办法劝服。
“你还记得欧若拉的几次大危难是怎么开始的么?外来者不一定全是坏人,但外来者很少有好人。他们的成长环境、生存环境和我们不一样,她是奴隶贩子,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当成货物贩卖,三观和我们不一致……”
“太姥爷!”温晗头脑发冲,直接打断,却又在秦森怒瞪他的目光中委顿下去,“可是我……喜欢她。”
“不!”片刻后他抬头,斩钉截铁地说:“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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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也是会下雪的。
满目荒凉的平原,一道道黄沙丘与大片大片的白雪交相辉映,意味着这个冬极冷。
荒漠的尽头,千沟万壑寸早不生的干裂大地上横生数千个大大小小的土丘。
这里是荒漠七十二寨。
七十二寨并不是七十二个聚居地,而是大灾难之初,超自然进化生物向人类发动大规模攻击,走投无路的各方人马于此聚合,建立了七十二个防护点,展开一场生死反击。
反击胜利了,又因荒凉而缺乏水源和食物被超自然进化生物弃而远之,一部分人继续向西,一部分人在此定居。
为了纪念那场反击,这个地方被命名为七十二寨。如今很多赏金猎人和奴隶贩子的大本营都在这里。
风沙如刀,刮过土丘。
司诺背风而行,踏入这片黄沙和土丘覆盖的地界。
第29章
老者瑟缩在防卫堡垒的暖绒里,随意抬脚踢向旁边的小年轻:“起来守着!年纪轻轻的懒得像头猪!”
小年轻很不爽地撇了撇嘴,还是挪到了窗口。窗口不大,只容得下他半张脸,但是阴阴的冷风从空隙往里冒,令他冻得直搓脸。
“今年收成没得救咯。看这样子,大雪会比前几年更凶,说不定落雪得落个半年。”老者悠然叹息:“只能守着那点可怜存量天天喝面糊糊才能挨得过去咯。”
“那暗黑之城会不会来抢我们啊?”小年轻借着问问题的机会,将头挪离了小窗口。
“以前会,自从米恩将军掌权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呀?”
“我们是暗黑之城的天然屏障啊。你想啊,如果突变生物从东边攻來,如果沙尘从东北边铺天盖地过来,是不是我们首当其冲?再说了,米恩将军这些年把目标一直放在东北边那块肥肉上,轮不到我们。”
“欧若拉?暗黑之城要攻打欧若拉?”小年轻回头看向老者,却刚好错过从堡垒边缘悄悄掠过的司诺。
“迟早的事。欧若拉是个什么地方?吃喝不愁,自己还能生产武器,不用担心辐射和突变生物入侵,还不用像我们一样被沙尘和雪风来回冲击。”
“可是我听说,米恩将军前些日子被欧若拉的人打伤了,他还敢么?”
“瞎说八道!是被一个女人弄的。”老者露出一副过来人的神情:“肯定是快活的时候失了警惕被女人暗算的。”
“不过……”老者话锋突转:“如果真是被欧若拉人伤的,只怕明天开春,战争就会开始咯。”
堡垒里只有他们两人,这种恶劣天气也不会有其他人在周围逗留,他们说话毫无避忌,奈何被刚刚躲开小年轻视线伏在土堆脚的司诺听了个清清楚楚。
听见两人谈及暗黑之城可能向欧若拉发动战争的一瞬,司诺双脚毫不争气地换了个方向,她竟然想回去给温晗预警!
他大概是她命里的一道劫,想忘忘不掉,想恨恨不起来,就这样横在她的心坎上,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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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寨离暗黑之城很近。
司诺一仰头,就能在蒙蒙的视野里看见那栋摩天大楼。据说在旧时代,它排不上最高,却因一左一右两栋大楼并肩而立享誉盛名。
时光变迁,右边那栋楼在一场狂风中坍塌,如今只余下一小段残破的楼梯,伴着左边那栋五十多层的高楼孤独耸立。这片大陆,除了欧若拉的玻璃罩,便没有更高的建筑可以与之匹敌。
司诺与暗黑之城结怨,不知会不会像欧若拉一样受到通缉。
没来由的,她内心惶惶难安,借着风雪遮掩,悄悄向着其中一个土丘缓缓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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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寨西南,一小块废弃区域,大部分土丘坍塌歪斜,东一个西一个残存在沙地里。
一队人从沟壑间摇晃而过,一路走一路高声呼吼,像极了醉酒在撒酒疯。其中一人眼尖,远远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与冷风同向而行,淹没在庞大的残垣之间,立刻端起枪奔去。
司诺没有武器,没有防护装备,这些天风餐露宿饱一顿饥一顿,体力接近极限,逃跑不及很快被他们追上,围堵起来。
“老大,是个女人!”
被叫做老大的人,左边眼角到脸颊有一条可怖的伤痕,整个头顶剃得不剩一根发丝。司诺打着冷颤怀疑,他是不是带了一层假皮,不然怎么会不怕冷。
“嗯……”光头围着司诺绕了一圈,目光落在她手腕,“还是个女奴隶贩子?”说话的同时,他直接抓住她手腕拎起来,狠命一带把她扯进怀里。
一股酒气带着浓烈的汗臭扑向鼻头。司诺大病初愈,体力跟不上,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便毫无反抗地笑了笑,尽力表达友好。
“啊,我记得女奴隶贩子里有个……个子不高样貌不错的……”
旁边手下凑过头来:“1012号。”
光头看了眼手环编号,“哦,对。1012号,跟了我吧。我……嗝儿……”他打着酒嗝,把脸往司诺脖子上凑,“我能让你顿顿吃上肉。”
司诺不敢得罪暗黑之城的暴徒,只撇开头,绞尽脑汁寻找逃离方法。
那个手下又凑上来:“老大,米恩将军有命令,见到1012号活捉。”
“活捉?我是活捉的嘛!我又没宰了她!大家一起活捉的嘛!哈哈……”光头突然放声大笑,扛起司诺转身就扔到一旁的沙土中,伸手一扯衣襟,朝她猛扑。
司诺蜷缩上身,用脚猛踢地面往后急退,可怎么也比不上光头扑来的速度。
谁想光头扑到一半,突然朝后一仰,飞了两步距离重重倒下,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背和前胸同时传来重击的钝痛。
一双长腿占据了司诺所有余光。她抬眸,在逆光中仰望那副巍峨的身躯,一朵雪雾绽放在心间。
泪,不争气地模糊了所有。
“你他妈谁啊?”光头酒醒了一半。
“我?”男人声音低沉温柔,却隐隐透着刚劲:“我是她男人!”
“你他妈……”
醉酒的人顷刻全部清醒,因为一支手枪黝黑的洞口,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瞄准了他们。
而那个男人,明明有一双黑色的眸子,此刻却如同燃起熊熊火焰。
温晗:“滚!”
在欧若拉之外的世界,对待暴徒只有两种方式:要么杀,要么放。
他不想在司诺面前杀人。
片刻后,一群人连滚带爬拖走了还要继续叫嚣的光头。所谓打不过就搬救兵……这是暗黑之城惯用伎俩。
温晗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收起枪回身——身后沙土之上,只有一片凌乱的痕迹,哪里还有司诺的影子?
她又逃了……
只是逃得过于不小心,一串小小的鞋印在沙土里落下明显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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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有穹顶的小土丘,被周围零散的土塬和石墙圈在角落,显得极其孤独。经年累月地漏风,将更多沙土吹进去,掩埋得更深。
趁着温晗对抗暗黑之城,司诺沿着沟壑直达目的地。
她扯下外套的袖子包裹双手,在沙土中挖掘起来。一层一层,在挖出半人小坑之时终于触到了一块铁环,用力一扯,一块木板随着铁环飞出去老远。
一小缕沙土沿着边缘滑落,一个时间久远的土坑往下伸展。
司诺毫不犹疑地跳下去,借着顶上透下来的幽光,从旁边镂空的沙洞里摸出一根蜡烛和一盒火柴,点燃蜡烛朝深处走去。
坑底并不复杂,司诺三步两步来到一处角落,从沙土中找出一个铁锹开始刨地。片刻后,破败的黄布露了出来。
司诺连忙扯出黄布掀开,里面裹着草席的绳子破得轻轻一扯就断。
草席里扭曲着一副骸骨,骸骨的胸口插着一把小臂长的尖刀,因为失去了血肉的固定作用已经歪斜在骨缝里。
司诺完全没在意那副骸骨,只是探手到它背后,翻出一个更小的黄布包。很幸运,小布包的质量很好,里面……司诺拆开……里面散落着黄的、银的、黑的各种在当今世界仍然值钱的物品。
这是她最后的保命符!
她激动地将黄布包裹紧,环臂抱入怀中,在深呼吸几次后努力平复情绪,起身转头准备离开。
可是,幽亮的烛光中,却站着那个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海中赶离的男人。
一声凄然冷笑,司诺缓缓闭上双眸,垂低双手,黄布包挂在手腕上,叮叮当当一阵响。
胸腔里的心脏猛烈跳动,可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跳动都会减弱一分。
再睁开眼时,她眼里的怒意与哀戚全都散落不见,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闪动着冷漠和孤清。
“温队长,真是尽职尽责,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她缓缓抬手,双拳合拢朝温晗递过,“锁起来吧。不要用那副依依不舍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我。”
温晗心口一痛:“我不是来抓你的……”
“对哦,是来骗我的嘛。让我心甘情愿傻傻乎乎自愿跟你去欧若拉。”她的语气古古怪怪,听起来特别矫揉造作。
“我……我喜欢你……无论发生过什么。”
“你都不知道我的过去,也无法确定我们的未来,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温晗被她呛住了。
“你知道这具尸骨是谁么?”没等他回应,司诺自问自答:“带我入行的老奴隶贩子。”
温晗朝那具零散的尸骨看了一眼,印象中司诺提过这个人,但也仅仅是提到而从不多说。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么?”她又说:“我杀的!”
温晗眼睛突然呆滞,直直看向那具枯骨。
“他教我怎么洞察奴隶的心,怎么管教不听话的奴隶,也教会我狡诈和心狠手辣是在这个世界生存的至高法宝。他养我长大,供我吃穿,却在我十三岁那年……对我动了歹念。”
温晗忽地窒息,同样的年纪,他应该还没摸过女孩的手……
“我把他当恩人,他养我却把我当情人奴隶……而且是从买下我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怀揣着这样的目的。”
司诺扯了扯衣领,拉得更紧,阻挡了寒风入侵,可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你们欧若拉的调查资料里有写,我出生并生长在第11号人类聚居地,那里曾经有两百多个居民,却被一群赏金猎人攻破。壮年男人和老人被残杀,反抗的女人被放血,而漂亮的孩童则被带去奴隶集市贩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