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世子和公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情比金坚不离不弃。
她踏进了据说谁都不让近的宫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抱着朝阳公主神色木然的成缙。他搂着怀中生机散尽的少女,觉察到有人进来时,先是突然警惕,继而在看清之后,转成了满满的无措。
像走失了的幼兽,颠沛流离,桃爻在拂灵洞时见过很多次。
她想,写书的人都说,痛失挚爱的人会五内郁结,郁郁而终。
然而成缙是她亲自选定的人,她还盼着他将他们的约定好好履行,自然见不得他这副肝肠寸断的伤心模样。
师父教导她,善始善终。眼下,应是终点。
桃爻拍了拍成缙的手,语气温柔得十分罕见:“世子,把公主交给我吧,否则该迟了。”
——桃花妖的起死回生也是有条件的,一个时辰,七魄尚在。
……
朝阳公主活过来了。
那些私下说着曾眼见公主断了气的,都被“清理”了一番。太医院的御医听说镇南军军中的那个神医也进了宫,纷纷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窝蜂地要来拜访,结果呼啦啦一群人赶到,才知道,公主刚被抢救回来,神医就麻溜地又走了,一看就知道对太医院没有兴趣。
年轻的年老的太医们惋叹着掉头,走到一半,眼前呼啸着飞过一个黑色的身影,定睛一看,那风驰电掣骑着马往宫门方向跑的……怎么看着像是镇南王世子?
……
世子殿下手里捏着一封信笺,悬着的心脏直至追上那来去潇洒的桃花妖时,才敢轻轻放下。
桃爻只差一步就要迈出宫门,偏偏被一人一骑横空挡在眼前,抬头瞧着满头大汗的成缙,诧异了:“你不是在宫里陪着公主?”
成缙下马上前,闻言,头都疼了:“你听我解释。”
桃爻一头雾水,看着成缙,等他开口。但成缙一低头看到手里的信,忽然又心塞起来,颇有些委屈扬了扬信纸,问:“你怎么说走就走?”
桃爻:“……”说好的听你解释呢?
然而,一见成缙手中信笺,桃爻心中也莫名心虚。虽然此前从未认真盘算,但今日托孟谋士将信转交给成缙时,桃爻隐约觉得,她本该是亲自站在成缙面前,轻轻松松地同他道别的。
本该是的。
只是救回了朝阳之后,桃爻忽然不太想再看到成缙。
鉴于生灵天性趋利避害,桃爻选择从心。
没承想,人追过来了。
桃爻瞥了成缙一眼,清了清嗓子,正儿八经地说:“世子殿下,京都既安,大局已定。佳人既安,良缘可成。功成身当退,遥祝一世安。谨盼殿下信守其诺,后会无期。”
一字一句,把纸上言辞当面说了一遍。
成缙的脸色则越来越黑。
桃爻通体舒畅,说完,绕过成缙继续往前走,然而一步刚迈出,胳膊又被拉住。
“桃爻。”成缙干巴巴地说,“我一直把朝阳当妹妹的。”
桃爻沉默,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成缙叹了口气:“朝阳这么想不开,我也没想到。只是当初毕竟是她帮我逃走的,如今她觉得是自己一念之差害了自己的父兄,我也很过意不去。”
“我只是内疚而已。你……明白吗?”
桃爻的视线在外游离,发现自己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好了一点点。她慢吞吞地开了口:“行吧,那你把中间那四个字划掉,我再祝殿下早日觅得良缘,这下好了吧?”
说完,桃爻忽然感到,成缙向她靠近了一步,离她只剩咫尺之距。这个距离令桃爻有些不适,正想移开,却听到成缙轻声说了一句话:“可现在我的良缘说要与我后会无期,我该怎么办才好?”
桃爻愣住了。
桃爻僵住了。
桃爻瞠目结舌。
转过头,还是那个熟悉的好看的人间少年,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桃爻,烧得桃爻心跳紊乱。
桃爻的脑海中思绪万千,回过神的时候感觉像经历了沧海桑田,便有些沧桑地说:“话本子都不是这么写的,妖怪都是和书生谈情说爱的。”
成缙的眉毛跳了跳。
成缙的脸色有点黑。
成缙咬牙切齿:“我也学过诗词歌赋,勉强也算是个书生。”
桃爻听了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哪个话本里的书生不考功名反而去揭竿而起的?
她一笑,成缙便觉得实在拿这桃花妖没有办法了。他轻轻拉了拉桃花妖的胳膊,像小时候同母亲撒娇时,语气又像从前哄着隔壁侄子吃饭时,再不能更低回婉转:“所以,可以不走吗?可以留下,和这个书生谈情说爱吗?”
距离太近,气息都吹到耳朵上,桃爻揉了揉,感觉有点热。她移开视线,轻叹:“听说书生都只喜欢一个妖怪。”
成缙心想敢情天下的书生姻缘线都系在妖怪上,碰到了妖怪才一心一意。
“这个书生更特别些。”成缙清了清嗓子,悄悄握住了桃花妖的手,“他只喜欢眼前这个妖怪。”
……
成缙和桃爻十指相扣手牵手拉着马回去的时候,宫人惊呆了,太子惊呆了,章将军惊呆了,孟谋士惊……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很意外。
他瞧了一圈同僚,感觉自己的眼光格外好。
成缙瞪了孟谋士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哪传的谣言,从哪解决。
孟谋士背后一寒,苦哈哈地上前说:“世子,朝阳殿下想见你一面。”
成缙闻言,顿觉头皮一麻,扭头悄悄看桃爻的脸色。
桃爻看天看地,不看他。
成缙晃了晃相握的手,低声下气:“阿爻你陪我去?”
听到这句话的桃爻和孟谋士齐齐感到脊背酥到尾椎骨,前者面红耳赤,后者眼角抽搐——世子殿下谈情说爱起来,可真是闪瞎书生的眼。
桃爻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说:“你自己去。”
成缙:“……”
桃爻没给世子殿下讨价还价的机会,扭头就朝反方向走——听说单相思苦恋的姑娘都楚楚可怜,容易心软的桃花妖并不想亲自面对。人情债这种东西,谁欠的,谁去解决。
……
世子殿下去解决自己的人情债了,桃花妖晃悠悠,不知不觉向着御花园的方向走。
宫人偶尔经过,偷偷打量她,眼中写着“这就是镇南王世子亲自从宫门追回来的姑娘啊”。
然后,桃爻看到了一个中年人,中年人在凉亭里喝茶,清瘦模样,看到桃爻时,目光除了好奇,更多的是审视。她略想了想,走上前,问:“您是镇南王?”
对方点了点头,眼底一点笑意:“你就是桃爻吧?我知道你,这一路,多亏有你陪着阿缙。”
桃爻摸不准镇南王是什么套路,只好谨慎地说:“我在军中,主要……主要是给军医打下手。”
镇南王忽而笑起来,说:“阿缙坐上皇位之后,想必就该立你为后。我听说你是一介孤女,身后没有家族扶持,他身边的人恐怕会劝他广纳后宫。”
桃爻沉默,心想若是和成缙两情相悦的人换成了朝阳公主,不知镇南王会怎么说。
“不过阿缙一定不会同意。”
“嗯……”
“到时候他们就会来找你。”
“嗯?”
“你一定要顶住。”
“……”
桃爻呆了呆,感慨:“您听起来可真有经验。”
镇南王给桃爻倒了杯茶:“如果阿缙只是镇南王世子,老夫今日也不必对姑娘说这些。日后姑娘倘若受了委屈,老夫定会为你做主。”
桃爻一边默默感叹自己的遭遇和话本子区别挺大,一边满怀欣喜地接过茶水。
然后,身后忽然脚步匆匆。
一瞬恍惚,仿佛是若干个时辰之前。
这次,孟谋士直接跪在了桃爻面前,眼眶通红通红。
桃爻盯着他,过于紧张,“哗啦”一声,握碎了手中的白瓷杯。
“世子……出事了。”
桃爻猛地站了起来。
——阿爻你陪我去?
——你自己去。
她晃了晃,忽然想起了入宫前算的那一卦,说服自己稍稍冷静:“怎么回事?”
孟谋士惨然一笑,道:“朝阳公主给世子下了剧毒,见血封喉。”
——我一直把朝阳公主当妹妹。
——这个书生更特别些,他只喜欢眼前这个妖怪。
桃爻怔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觉命数荒唐。
可再荒唐,也是自己种下的因果。
“怕什么。”桃花妖平静地扯了一下嘴角,“有我在呢。”
……
成缙睡了很沉的一觉,当他醒来的时候,该他接任的皇位等着他接任,该他决断的政务等着他决断,该他娶的皇后……不见了。
孟谋士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副卷轴,说:“这是……姑娘留给殿下的,她说,终身大事,还是应该向她师父告知一声,请殿下不必担心。”
成缙迟疑着接过卷轴,心里有些慌张:“她自己一个人走的?”
“不是。”孟谋士赶紧摇头,“属下等人好说歹说,姑娘便同意了让章将军陪同。”
成缙心中稍安,也终于有了打开卷轴的勇气。
那是一幅画,画中只有一棵桃花树,开得恣意烂漫,就像他初见时那样。画纸上另附一纸信笺,这回写得简洁明了:“三十日,佳偶期。”
成缙抚着信笺,目光温柔起来。
……
华朝祁宁六年四月,原镇南王世子成缙继承国祚,建号安始。五月,迎民女桃氏入宫,册立为后。安始二年,桃后生子成炤,薨。安始帝大恸,立成炤为太子,举国丧。
安始五年,定国侯章侯亲自陪着一个人去了涂江。那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眉眼清秀,穿着青色儒衫,像话本里书生的模样。
数年前被一朝伐尽桃花林如今芳菲烂漫,来人站在桃林面前,怔怔看了许久,才轻轻开口:“你确定,当年你是陪着她走到了这里,等了七天,谁也没看到,然后她就说可以回去了?”
章侯点了点头。
二人在这里住了七天,日日来看桃林。
青年想要解开心中的疑问,关于他死去的妻子的疑问。他的妻子是传闻中的神医,能起死回生,可是却没能救她自己的命。
话本总说人妖殊途,相恋要遭天谴,但他并不相信。
她答应留下时,眼中分明是带着一世相伴的期盼,毫无忧虑的。
第七日,远方有人来,催他回去。
他神色郁郁,携了一壶酒入桃林,一口一口,喝至酩酊。
恍惚间,有一个白衣白发的年轻人,在他身侧坐下。他扭头去看,看到白衣人手中把玩着一个木偶,依稀是个女子模样。他看不清,抬起头,同样看不清白衣人的面容。
他问这个人:“你是何人?”
“我非人。”
他一怔,感觉酒醒了大半:“你是桃花妖吗?”
“不是。”
他顿觉沮丧,一口气尚未叹出,忽然听白衣人说:“足下似有困惑不得解。”
执壶的指尖有些冰冷,他垂着眼,许久,说:“我的妻子死了。但我不信。”
“为何?”
“她是桃花妖。她能起死回生。她……她怎么会死。”
白衣人莞尔轻笑,道:“足下既知桃花妖能起死回生,可知那是桃花妖拿自己体内修炼出的妖灵种救回的性命?”
“妖灵种?”他喃喃,“那是什么?”
“十年得一种,一种救一命。”白衣人悠悠道,“用完了,也就救不了人了。”
有什么情绪汹汹而来,像是那年,他看到自己的亲人被按在城楼上。
“那之后会如何?”
“再修炼就是,无碍修行。”白衣人语气轻巧。
他松了口气,想着她定是没死,定是找了个地方重新修炼,只是不肯让他知道让他知道这个秘密,所以……
“可如果没了妖灵种还想救人,”白衣人再次开口,“便只能动用本源妖灵了。”
喉咙里像塞进了什么东西,让人无法发声。他努力了很久,才问出那句话:“动了会如何?”
“修为尽失,十日内,现原形。”
他闭上眼,告诉自己,一定不是这样。
她明明好端端地回来了,直到一年后……
忽然有人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段话:“陛下听过桃木制成的灵偶吗?修为修为尽失的妖,倘若肯将元神植入灵偶中,便能使灵偶化为人身,代替自己,与常人常人无异,只要不结胎生子,便能长命百岁。”
“只是如果化了灵偶,那妖怪就连本体都保不住了。”
“本座耽搁了一些时日,今日正巧遇见陛下,那幅画,本座便取走了。”
天地像被墨色蚀透,成缙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感觉不到,唯有痛,条缕分明,入骨入血。
隐约有人取走了他手中酒壶,轻轻一抛,不知落在何处。
他从噩梦中惊醒,已经快要天黑,天边黑云沉沉,风雨欲来。
手中的酒壶不见了,贴身携带的画也不见了。
他呆坐了半晌,忽而眼底赤红,站起来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在一株桃树下找到了他遗失的酒壶。他跪了下去,疯了般徒手挖掘起来,直到大雨倾盆,直到章侯撑伞寻来,他终于在树下挖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