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世子面无血色,被打击得险些回不过神。知情的不知情的将士或哭或骂,倒是桃爻……桃爻在角落中发出了长叹。
当晚,世子犒赏三军,下了攻城指令。
正该是一番拼杀——然而落幕之快,出乎众人意料。
短短一个时辰,镇南军主力破北城门,白棂城破。
夜风飒飒,成缙和他的亲卫踏上北城城墙时,眼中映着燎原火光,哪还有此前的哀恸之色。
桃爻全程旁观,至此再叹:“人心隔肚皮,师父诚不欺我。”
成缙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写着无辜,权当她是在夸他了。
周围的厮杀声渐渐衰微,成缙遥遥望着在城门口接应的兄弟,眼底的笑意总算落到了实处。
然而,一扫之下,眉头再度皱起:“你们副将呢?”
几人面有不安,为首者出列,双膝落地,重重跪在泥泞之中,脸上神色看不分明:“启禀殿下!属下几人逃出监牢后,副将命我等按原计划赶赴此处。”
“我问你们,副将呢!”成缙怒喝,揪着衣领直接把那人提了起来。
“……副将说,今夜似有蹊跷,带上十七回了内城。”
成缙闻言变色,脸上青白红黑转了一轮,泄愤似的把人甩开,憋不住“靠”了一声。
桃爻见情况似乎不大对,在一片压抑中毫无负担地问了一句:“什么蹊跷?”
几人纷纷摇头。
成缙冷静下来,开始安排人手营救——虽然对于自己的手下擅自做主感到头疼,然而直觉告诉他,今夜确实有什么事超出了预料。
吩咐完毕,他想起桃爻还在,正想让她先回营等候消息,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
成缙一愣,抬头,对上了桃爻凝重的脸色。
心中的不安再度蔓延:“阁下?”
“此地不宜久留。”桃爻迅速开口。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成缙皱眉追问:“哪里出了问题?”
桃爻却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我与城中生机一直有所感应,从刚才开始,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从这桃花妖口中出现“恐惧”二字,令在场的人也不由悚然。
四下沉默,但就在此时,一个声嘶力竭的喊声遥遥传来:“殿下!”
成缙立即回头。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内城方向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一头栽在成缙脚下。
“十七!”
“殿下!”少年抬起头,一身褴褛,像是在喊又像是在哭,跪伏在地上不住颤抖,双拳撑着地面,挣得骨节青白。成缙看得心惊,蹲下去问他:“到底出了何事?副将呢?你们去了哪里?”
十七挣扎着起身,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把手中紧抓不放的东西塞到成缙手里,哽咽道:“启禀殿下,小人与副将夜探府衙,于府衙中发现一封密令,命校尉宋熙……命校尉宋熙,如若白棂城破,毒杀全城!”
最后四个字,夹杂着寒意,从十七齿缝中迸出。
没有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茫然,等明白过后,只剩下沿着脊背迅速攀爬的寒意。
同一时间,成缙已经看完了密令——书末印着一枚小小金印。
他盯着手中薄薄一页纸,怒火犹如实质,恨不能当场抓到那个下令的人将其碎尸万段!
“传令!白棂水源已被下毒!所有人禁止取用!”
夜风呜咽,桃爻目光沉暗如渊。
……
镇南军没有抓到丰指挥使和宋校尉,他们在亲卫护送下逃出了白棂——但比起白棂城眼下的情形,这两个人的去留已非当务之急。
十多具尸体安安静静躺在府衙的庭院里,连同失踪的副将。
黎明将近,天光暗沉,百姓的哭嚎遥遥传来,仿若人间炼药。
成缙站了半宿,目光像盯着那些尸体又像盯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下的人不断进来汇报城中的情形,伤亡的人数一再增加——令人绝望的却是这座城的未来。
院门破开,桃爻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抓住成缙的手,眼中有泪:“救救他们!”
成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桃爻拉着他冲了出去,指着院外的一株垂柳,声音喑哑:“它快死了!它们都快死了!”
下在水源中的毒,毒的不仅仅是饮水的人。
成缙看着桃爻,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会怎么做。”桃爻盯着他,语气令人发寒,“你们会把活人全部转移,然后直接放弃这里。但它们不同,它们走不了。”
成缙垂下眼,避开桃爻的目光。
“请救救他们。”桃爻松开手。
成缙不语。
“作为回报,我救他们。”
桃爻指着府衙的庭院,又指了指身后。
“还有他们。”
成缙愣住了。
而桃花妖却轻轻一笑:“殿下,我说过的,你忘了?”
——“我可以把死人救活。”
一战成名——对镇南军而言并不为过,只是成的不单是镇南军无往而不利的威名,还有军中军医的妙手神医之名。
人们说是神医解了白棂城水源中的剧毒,是神医救了中毒的百姓和将士。而由于神医的存在,镇南军就像一支神兵,凡军中将士,性命无虞。
——结果就是其后的征战中三军越发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每每被同袍从前线抬到后方,断手断脚也依然杀气十足。真正的军医们被这帮混小子气得不轻,最后还是成缙开了个全体会议,着重强调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和“军中医药匮乏应当节约”的道理,才让将士的热血稍稍冷静了一些。
这一切与桃爻无关,因为除了战死的将士,活人并不会被送到她面前,也不会让她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多记一笔。
成缙曾无意中见过桃爻在救人后认认真真地登记在册,忍不住开玩笑:“阁下,这是你们的功德簿吗?”
攒够了好成仙。
桃爻看他一眼,深感莫名其妙。
成缙哑然。
对外,他们宣称桃爻救的人只是命悬一线,但成缙再清楚不过,那些人确确实实没了生命体征。他对桃爻起死回生的能力感到好奇,不过从未追究。
“还要多久?”桃爻忽然问。
大军行过荒原,世子殿下和桃花妖并辔而行,初夏的黄昏里阳光把万物的影子拉得很长,彼此杂糅。
少年主将的额发在风里飘,语气轻快:“快了。”
风云变幻之中,帝京在望。
白棂城事发后京中的几个殿下起起落落,待到镇南军兵临城下,还能站在朝堂上的竟只剩下一个太子——下毒的校尉宋熙出自五殿下母族,被宋熙坑害了一把的丰指挥使又与二殿下同气连枝,两厢撕咬,兼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皇子们横插一杠,帝京朝堂越发低迷。
镇南军在城外扎营,成缙趁着喘口气的机会将得到的情报梳理了一遍:据说这半年来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到如今已经卧病在床不能理政,朝中诸事交由太子处理。
成缙把这些消息当茶余饭后和桃爻谈起,桃爻一边喂兔子一边听,末了道了“示弱”二字。
成缙陷入了沉默。
他在帝京时与诸位殿下并无深交,尤其是太子。众人只知太子式微,但一个式微的储君如今却隐有渔翁得利之相。如此一来,半年前的太子被害一事,真相究竟如何,就越发诡秘起来。
倘若他们从一开始就入了别人的局……
“我信不过他们。”桃爻拍拍手放了兔子让它去消食,打断了成缙的心事重重,“就算这一切都是有心人设局,那这个人未免过于疯狂。行事如此狠辣,都不是良善之辈。相比之下,我还是选择相信殿下你吧。”
成缙听着忍不住便笑。
这桃花妖从军行半年多,见过了战场上的喋血刀枪,却不明白在帝京诡谲朝堂的尔虞我诈里送命的人比比皆是。
桃爻见成缙笑得有点蠢且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严肃起来:“殿下,你听明白没有?”
“啊?”成缙这回真有些愣住。
“我只能信你了,殿下。”桃爻有些怅然,“所以,你可千万、千万,别辜负了我一片真心。”
夜风微凉,篝火映在桃花妖的眼底,似乎过于明亮。
静默了半晌,成缙把视线移开,遥遥看向皇城方向。
那里有他的至亲,他的牵挂,他的抱负,还有……期许。
“自是不敢。”成缙含笑开口。
对峙不过三日,第三个清晨,朝廷的使者来了,而且来的还不是一般人。
成缙盯着走进主账的年轻人,好半晌没了言语,最终,目光深深地行了一礼:“小王见过太子殿下。”
“难为你还肯认我这个太子。”太子轻叹了一声,“世子,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本宫虽然比其他兄弟活得好一点,但不代表本宫能布局如此之久。若本宫有这能耐,断不会容事态演变到如此地步。”
成缙笑了笑,道:“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点了点头:“本宫也不打算和世子绕弯子了。天下如今在世子囊中,本宫所来,不过是想尽最后一点努力,保全无辜之人。”
“您言重了。”成缙真心实意地说,“小王比任何人都盼望这天下太平。”
他们谈了个把时辰,结束时,双方都知道一切将尘埃落定了。
太子起身预备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问道:“世子,皇妹她……你有何打算?”太子叹了口气,“她为了你,这半年吃了不少苦头。”
成缙愣了那么一小会儿,继而,如临大敌,站直了身子肃然道:“朝阳公主之恩,小王没齿难忘,日后当保公主喜乐无忧。”
话说得含蓄,太子却听明白了,内心不由替小妹惋叹,但也不敢强求:“本宫明白了。”
送走贵客,成缙转身回到主账。
桃爻抱着兔子坐在屏风后,有些好奇地看他:“朝阳公主是谁?你怎么好像很紧张?”
成缙扫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当初太子出事,帝京戒严,是朝阳公主冒险助我离开帝京。”
闻言,桃爻有些诧异了:“这倒从来没听你说过。”
成缙:“……”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桃爻思索着轻轻点头,“看起来朝阳公主倒是个善良正直的人。”
成缙嘴角一抽。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却是,桃爻紧接着又说:“开国新君和前朝公主,不失为一段佳话。”
成缙瞠目结舌,槽多无口,也看不出桃爻是开玩笑呢还是真心话,憋了半天有些气急道:“哪来的‘佳话’?!”
桃爻觉得世子殿下这种毫无章法的状态自从克服了兔子难题之后简直难得一见,她乐不可支,笑容十分促狭:“听别人说来的啊,这不是你们人间的经典吗?”
成缙:“……”他觉得他可能知道是谁。
眼见成缙面色愈发不善,桃爻见好就好,带着兔子溜之大吉。
和谈过后没几天,皇城传出祈宁帝薨逝的消息。太子殿下暂摄朝政,先是下旨安置先皇丧葬事宜,第二道旨意便是为镇南王洗清了先前谋害皇嗣的不白之冤,顺便差人请成缙入城授勋。
桃爻感慨祈宁帝死得真是时候。
成缙感慨他其实有些不敢入城——说完就被桃爻一脚踢出了营帐。
太子派人来接成缙入城,虽说这一举动有些惹人猜忌,然而此时除镇南军驻守在皇城外,四方仍有几支起义军未曾归顺。倘若成缙当真在皇城中遭了毒手,将将平息的战火怕是要死灰复燃。
故而,成缙虽然口中说着不敢,到底还是去了。
桃爻不打算跟着他入城。这场大战走到此时也该结束,余下的事,和她无关。
她闲来无事,起了一念,摸出从师门带出的龟甲,想替成缙卜一卜寿元——桃爻不敢卜成缙前程,唯恐窥了天机动了成缙命数。
卜出来的卦象极好,一见便知是长命百岁。
桃爻心满意足,料想成缙既然能长命百岁,那想必能将约定履行得更为长久。人间的动乱若是能得到平息,土地灵气渐渐丰盈,或许再过个千百年,妖怪也能在人间顺当行走。
那画面,想想就很美好。
打破桃爻遐想的,是帐外忽然杂沓匆匆的脚步声。
帐门被猛然揭开,孟谋士和章将军齐齐闯了进来,一个比一个脸色青白,一个比一个大汗淋漓。
桃爻的笑容僵在唇角,被他们的脸色带得心跳无端乱了七八分:“出什么事了?”
孟谋士定定神,道:“桃爻阁下,世子请您进宫一趟。”
话听起来没头没尾,然而随军数月之久,桃爻瞬间反应过来,不由得挺直了脊背,一句“谁死了”差点脱口,好在话到嘴边及时转了回来:“谁出事了?”
“是朝阳公主。”章将军叹了口气。
……
等桃爻赶到宫城时,朝阳公主跳城殉国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孟谋士说,朝阳公主是在世子殿下入城门的时候从城楼上跳下来的,落地时不偏不倚摔在世子殿下眼前,血溅五步。
章将军说,当初世子殿下之所以能逃出皇城,多亏了朝阳公主相助,本以为他们快要苦尽甘来,谁知道,临了临了,公主钻了牛角尖。
孟谋士说,世子殿下将朝阳公主安置在宫里,连太子和镇南王都不让见,可见是悲恸伤心坏了。
桃爻揉了揉耳朵,叹气说,知道了,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