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爻带着一脸深思离开了伙房。
伐木扎筏需要时间,所以成缙的队伍今天还驻扎在涂山脚下。桃爻有心事,不自觉地就朝山坡上走,然而走到一半,高高的草丛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看到桃爻似乎还受到了惊吓。
“你在这里干什么?”桃爻有点愣。
那个人脸色不大自然:“解手……”
“……哦。”桃爻没什么反应,又看了看他,突然记起来,“哎,你是昨天烤兔子的那个人吧?你能不能再帮我烤一只兔子啊?就像昨天那样的。”
享受美食一向是消除烦恼的快捷方式,桃爻对此深有体会。
“烤兔子?”那个人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不不,昨天那兔子不是我烤的,是殿下烤的。”
“是吗?”桃爻眼睛一亮,眼珠子一转,忽然灿烂一笑,拍了拍这谋士的肩膀,“谢啦!”而后,风一般地消失在山坡上。
谋士虽然感到十分迷茫,但一想到殿下还在等着他们共讨军务,也就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直到,两个时辰后,他和成缙还有其他同袍们商讨完了军务走出大账,他再次见到了桃爻。
桃爻本来正蹲在地上玩一只白兔玩得不亦乐乎,听到声音立即转过了头,视线落到成缙脸上时眼睛便是一亮,麻利地抓起兔子窜到了成缙面前,雀跃道:“你终于出来啦!快,帮我烤兔子!”说着就把瑟瑟发抖的白兔举到了成缙面前。
谋士们似乎看到他们英勇无畏的殿下往后缩了缩,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成缙瞧了一眼兔子,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出于对危险的本能直觉,选择说谎:“小王不会。”
桃爻一皱眉:“你说谎。”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成缙嗤笑道:“阁下哪来的自信觉得小王在说谎?”
桃爻眨了眨眼,伸手一指那个谋士:“他跟我说了呀,昨天的那只兔子是你烤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谋士。
谋士:“……”糟,摊上事了。
当着属下的面被拆台,成缙的脸色有点黑,颇有一脚踹上去把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的冲动,不过想想自相残杀实在很愚蠢,于是忍住了,转过来看着桃爻,面不改色地说:“对,昨天天的兔子是小王烤的,但是小王说‘不会’,意思是小王不会帮阁下烤兔子。”
桃爻诧异了:“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不想让她得寸进尺。
“因为镇南军中没有不劳而获。”成缙义正言辞道,“小王给他烤兔子,是因为他是小王的谋士,为小王出谋划策有功。”
桃爻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点头:“赏罚分明,倒也是合理。”
成缙见此心下微松,然而又见桃爻抬起头看他,问:“所以,只要我能帮上你,你就能帮我烤兔子了吧?”
桃爻这个问题问得逻辑缜密,成缙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好委婉地打擦边球:“如果阁下真能为我军立功,小王自然会按功行赏。”
桃爻迟疑了一下,说:“我会救人。”
这下成缙和他的谋士们都有点惊讶,随后,立刻想到传闻中妖怪大多具有超自然的能力!
有个谋士率先不淡定了:“殿下,上次攻打平城时我军受伤的不少啊!”
成缙闻言也是心里一动。自率军出征以来,每经一场战役,不是有人死去便是有人受伤。死去的人,成缙无能为力;受了伤却活下来的人,成缙眼睁睁看着他们因条件限制无法好好休养而不得不忍受伤痛折磨,总觉愧对。
如果这桃花夭能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复原……
“啊,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桃爻挠了挠头,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死人救活。但如果只是受了伤的话,我可能是帮不上忙的。”
“……”
成缙在沉默后没有笑意地笑了:“阁下的意思是,小王应该先带个人来杀了他,然后再由阁下施展起死回生之法?”
桃爻本想点头表示他理解得很到位,但一看到成缙不善的目光,不知怎地有点发怵,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讪讪道:“不用这么折腾啊……等、等有人死了我再出手就好了啊。”
成缙:“……”
一旁的章将军却想起了这两天偶然听到的柴军长的抱怨,附在成缙耳边道:“殿下,柴军长对桃爻阁下在军中无职却领膳食之事有些微词。”
闻言,成缙皱了皱眉,意识到这点确实不大好办。
但是能让这桃花妖做什么?
“阁下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成缙问道,思考着物尽其用。
桃爻却有些警惕:“你问这个干吗?”
成缙不是很能理解她的反应:“阁下吃的是我军中的粮,难道不该尽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桃爻松了口气,却是神色复杂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你放心吧,我是妖,可以不用吃你们的军粮。”说完,拎着白兔走掉了。
成缙反应过来之后,脸顿时黑了——所以,合着,这桃花妖压根是为了享受才让他帮忙烤兔子的啊?!
接下来,成缙忙着和手下将士探讨渡江之后攻打白棂城的作战计划,而桃爻得了“救人便有奖赏”的承诺之后便也不再拎着白兔堵截成缙,转而顿顿抱着兔子去火头军中和柴军长就“如何改善将士的伙食”展开激烈讨论。
她振振有词道:“虽然说行军打仗对伙食的要求不应该太高,但是你想啊,将士们打仗已经够辛苦了,而你们既然没有上前线,改善一下他们的伙食犒劳辛苦作战的同袍难道不是你们的义务吗?”
柴军长不客气地撵妖:你行你上啊!
桃花妖认真反驳:“不是每个人都会做饭,但是每个人都有舌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柴军长表示,这饭没法做了!
事情闹到了成缙面前,可成缙正为作战计划忧心,又见到抱着白兔的桃爻时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连带着语气也不客气起来:“阁下的问题未免太多了些。如果对我军真的如此不满,不如自行离去。”
柴军长顿觉扬眉吐气,示威地看了桃爻一眼。
桃爻愣了愣,欲言又止一番,最终却道:“殿下,我虽然好口腹之欲,却也不是非吃不可。我希望军中伙食改善,难道只是为我自己的享受吗?”
闻言,成缙一怔。
他隐约记起,那天桃爻留下时,确实说过“要帮助他们”之类的话。只是……似乎没有人当真。
然而没等成缙想明白,那桃花妖已经抱着兔子匆匆出了军帐,背影看起来,有几分寥寥。
柴军长的脸色也有一些不自然。他悄悄地看了看成缙,然而成缙只说让他不要跟一个桃花妖计较,就让他离开了。
然而,或许是被那天桃爻说的话和最后的态度触动,柴军长回去后趁着饭点拉着好几个来吃饭的将士闲唠,一边唠一边把话题往“军队中膳食和战斗力的关系”上带。将士们顾念同袍之情,委婉以对,然而说着说着,都开始怀念起南陵地区的各色美食。
柴军长望着将士们的满面神往之态,默默地闭嘴了。
第四天,适逢风和日丽,镇南军整装完毕,一排排木筏被运到江中,载着三十万将士朝涂江的另一侧进发。上木筏时,成缙见桃爻和他上了同一排,本来有些担心她又闹出什么事情来,没想到桃爻始终沉默得像不存在,只顾抱着那只白兔,而目光一直粘在和他们越离越远的涂江南岸。
本有三千桃木的那一片土地,现在却空荡荡的。
对桃爻而言,那便是同胞。
成缙忽然间能理解当时桃爻退让时是什么心情了。
他恻隐之心发作,默默地走到了桃爻身后,开口道:“阁下不必太过伤感,终有一日,桃林必复。”
桃爻斜睨他一眼,不阴不阳道:“猫哭耗子。”
成缙:“……”
“树是我答应让你们砍的,我伤感不伤感,你管不着。”桃爻漫不经心地说,“世子殿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救出镇南王吧。”
成缙微愣:“阁下怎么知道……”
“你到底是对我的目的有什么误解?”桃爻微微拧眉,“我既然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这支军队身上了,怎么可能不了解一下你们是什么来历?”
成缙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小王明白了。”
桃爻口中的镇南王即是驻守在南陵郡的镇南军主帅、继承了镇南王府爵位的成家家主。成家的祖先是华朝太祖的得力干将,因立下不二功勋而封王,并被许以世袭罔替。然而三个月前,太后寿辰,镇南王携世子成缙回京祝寿兼述职,随后竟传出镇南王在宫中加害皇太子的消息。随后,镇南王锒铛入狱,而成缙带着镇南军虎符逃出京都。朝廷一方面传旨捉拿镇南王府余孽,一方面广发诰令追捕成缙。成缙本受父王所托回南陵救出王府众人,不料被朝廷使者抢先一步,拿住成家众人来逼迫成缙束手就擒。镇南王妃趁守军不备,竟当众触柱而亡,遗言道:妾虽女流,亦不愿以此微薄性命拖累夫儿。紧接着,又有几人效仿王妃而去。成缙走投无路,悲愤之下,以虎符调动成家嫡系三十万大军,以“清军侧”之名,兵锋直指京都。
“话说回来,”桃爻歪着脑袋看成缙,“对皇太子下毒手的到底是谁?”
成缙一扯嘴角,有些讽刺地说道:“祈宁帝今有皇子八人,除皇太子之外,外祖家在朝堂上占据高位的就有三人。到底是谁下的黑手,我还真不知道。”
人间真是乌烟瘴气啊……
桃爻长叹一声,道:“可是皇帝为什么要纳那么多妃子呢?如果只有一个皇后的话,不就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成缙深以为然:“是啊,后宫中女人一多,后院就容易起火了。”顿了顿,神色却有些微妙地补充,“不过,有时也是迫不得己。”
“迫不得已?”桃爻挑了挑眉,嗤笑,“这听起来真像个笑话。”
成缙解释:“我父王曾说过,君王纳妃,除了自己喜欢之外,有时也是为了借此平衡朝堂势力。”
“所以,是因为你们的君主无能或者臣下无耻,才用女子作为利益交换的工具?”桃爻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真相。
成缙的嘴角一抽,虽然听着不舒服,却也知道她所言不差,顿时生出了几分生而为人的惭愧,一时无话可说。
桃爻扫了他一眼,忽然说:“倘若有一天殿下也登上了那个位置……希望殿下无论纳谁为妃,都只因为自己喜欢。”
成缙哑然:“阁下为什么认为小王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
“废话。”桃爻嫌弃地看了看他,“不登上那个位置,你凭什么实现植万千桃木于大江南北的誓言?”
成缙:“……”
说得也是。
然而镇南王与王妃夫妇二人鹣蝶情深,成缙受父母耳濡目染影响,若干年前便做了此生只寻一人共白首的决定,并不存在“纳妃难题”。他本想说出来,话到嘴边,又觉得并没有必要和一个桃花妖说这种私事,因此只是笑了笑,道:“那就多谢阁下吉言了。”
“不用这么客气。”桃爻忽然眨了眨眼,说:“真要谢我,烤兔子给我吃啊?”
成缙:“……”
桃爻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你这表情哈哈哈哈我开玩笑而已嘛这可是在木筏上啊哈哈哈哈……”
于是,听到声音充满好奇地看过来的镇南军将士们,看到的就是在木筏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桃花妖以及风中凌乱的世子殿下……
渡过涂江之后,镇南军兵分三路,继续北进。此时华朝天下已危如累卵,自镇南军反了后应声竖旗的军队不在少数,朝廷守军救火救得焦头烂额,大多数情况下斗志消沉,因此成缙所率领的镇南军中锐及东西两路人马在北上途中相对顺利。
然而,白棂城注定不会是易攻之地——守将丰指挥使乃朝廷平叛主帅谢都督心腹,谢都督戎马崆峒数十年,老而弥辣,早在叛乱方起时便在华朝几大兵家重镇布下重兵,白棂城便是其中之一。
但白棂城也是镇南军入京的必经之路和补充物资的不二之选。
根据探子回报,白棂城已戒备森严,坚壁清野。成缙和手下谋士将士商讨过后,得出结论: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大军在距白棂城三十里处山脚下扎营。除了被派出去继续打探消息的士卒,其余将士都遵令呆在营地,而成缙等人则一直待在主帐,传令不许人打扰,连晚饭都没送进去。
军中的紧张气氛悄无声息地蔓延着,就连桃爻都能感觉得到众人的焦灼不安。奈何她对于兵家之道并不甚了解,也帮不了什么忙。
这天晚上是个好天气,天上星子灿烂。桃爻心中一动,试探着回忆在拂灵洞中所学的占星之术,要替成缙算一算这一战是吉是凶。然而她抬头看星辰看得脖子都酸了,最后算出来的结果却是不可知。
非凶非吉,竟是不知。
桃爻有些丧气,心想着自己果然不擅长卜算。若是紫绡在这里,定非难事。
正打算回去吃点东西安慰安慰自己受挫的自尊心,桃爻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对面山谷。然而就是这一眼过后,她猛地睁大了眼,狠狠怔住。
……
主帐之中,自成缙以下人人面色沉重。关于攻城的方案他们已经讨论了一天,然而依然没有讨论出一个最佳方案。
正在此时,一个小卒匆匆来禀,满脸都是强压不住的惊慌失措:“殿下,不好了,那个桃花妖,她、她……”
成缙积压了许久的烦躁瞬间点燃爆发。他“啪”地把手里的军报摔到桌上,怒喝:“她又在折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