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跟真的一样,下学期预备党员可以推你一把,”梁禾被秋云逗乐了,心中忽然一动,说:“你在这儿等会。”
“干嘛去?”
但梁禾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往拨开人群,消失在门口。大概过了两分钟,他回来了,递给秋云一样东西:“这个给你,今晚最佳。”
——一瓶玻璃瓶装的,冰镇的,可口可乐。
秋云一时有点懵。
她喝过很多种包装的可乐,铁皮的,塑料的,大的,小的,王力宏代言过的,鹿晗代言过的……超市2块钱一听,5块钱一大瓶的,还经常和芬达、雪碧套在一起联合销售。这在21世纪是最常见不过的饮料了。可是现在,她盯着那瓶可乐的眼神,好像没见过一样。
“给……给我的?”秋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梁禾只是看着她笑。
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接过来,小声地说:“谢谢。”
“不客气。”梁禾说,手一撑,坐到后面的桌上,漫无目的地看着舞池,双腿无意识地晃了晃。
秋云觉得脑子有点乱,周围音乐忽然变得很吵,她不知道接着说什么,任凭音乐中的鼓点一声一声地敲击她的心脏。她有些烦躁,甚至算是没话找话:“那个……梁老师,有件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
“什么?”
“你知道刚刚,Lucy为什么会拥抱你吗?”
“为什么?”梁禾目光转过来。
“除了说我们学校马上就开设裸模的课程之外,我还说了点别的。”
“别的?”
“我说,你愿意做她的果体模特。”
第23章
“你们看到了吗?那个女生的睫毛好长啊。”常欢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睫毛这么长,还这么翘!”
“看见了看见了!”刘玉锦附和道,“可是我也看到她手背上的汗毛了,也好明显啊。”
“外国人体毛都很重的,”王晨煞有介事地说,“手臂上的……估计得有……”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得有这么长呢!我一根手指头这么长!”
“瞧你说的,这大冬天的,跟亲眼见过一样。”
“真亲眼见了,我去厕所的时候,出来看到有个老外撩起袖子在洗手……那层毛,跟穿了件毛衣似的……而且,好像是金色的!”
“天哪……”其他二人发出惊异的叫声,“汗毛……怎么会是金色的呢……老外……和我们这么不同啊!”
“我觉得有点可怕……”刘玉锦缩了缩脖子,“我以后可不能找个老外当老公……”
“哈哈,”常欢噗嗤笑出声来,“你怎么这么臭美呢,谁说要给你找老外的男朋友了……”
“我就有感而发嘛。”
“对了,小云呢,小云去哪儿了?”王晨扫了眼宿舍。
“诶,小云呢?”刘玉锦也伸长了脖子,“跟我们一起回来的吧?”
“可能去厕所了吧。”常欢继续擦脸。
秋云有些烦躁。
在回来的路上,宿舍三人兴奋地在前面聒噪,她故意走在后面,落下半步。到了宿舍门口,她拐了个弯,扔下一句:“我去厕所。”
她其实并不想去厕所。
她背包里的那个瓶装可乐,好像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手榴弹,她得把它处理掉。
烦吗?是的。梁禾干嘛忽然大冬天的给她瓶可乐呢?这一瓶拿回宿舍,又不够四人分,要说自己买的,谁也不信;要说梁禾送的,好像又不太对,好像会被人笑话一样。这事儿就秋云就不想让别人知道,连最和她交心的王晨也不想。那来怎么办呢?
扔掉?——不太好吧。
喝掉?——好像也不太好。
到底是哪里不好?
秋云盯着这瓶可乐,想了半天,意识到自己竟然是有些——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让它被喝掉随手扔到垃圾桶里,也舍不得和人分享这件事。
手里的可乐瓶明明是冰凉的,秋云却仿佛握着一个烫手山芋。
她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可笑的念头,她都忍不住自嘲这个念头的幼稚,可同时,她居然就这么做了。
她揣着可乐瓶,来到西教。
西教门口有一颗很高很高的杉树。但凡新来的同学问西教在哪儿,人保准伸手一指天中空最高的那一抹树尖:“看见那颗最高的树了吗?树下就是西教。”三十年后,哪怕周围的建筑都从二三层的坡屋顶变成了现代化的教学楼,这棵树还是立在这儿,冒着头,总要比周围的建筑高出一两寸枝丫。
秋云仰起头看了看,在黑暗的夜色中模糊地看到个影影绰绰树尖儿。看得久了脖子发酸,她低头找个根树枝挖了个坑,用包里的红布袋子裹着可乐瓶,把它埋到了树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么风的。她想三十年后,校园里的建筑都换了个大半,但西教和这个杉树还在;如果她回去了,再次回到校园,说不定还能从这里挖出来三十年前的可乐呢。
埋完这个可乐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她轻松了不少,拍拍手,起身回了宿舍。
转眼就到了学期末。
专业课自然是不用说,宿舍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头 , 常欢还在画室通宵过一宿。秋云不记得是哪里听到过一句话:“影响自己的不仅仅是决心,还有环境。”她觉得这句话来形容现在的情形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就算是她还有混混度日的想法,也不可能有无精打采的表现了——无论是宿舍还是班级,无论是美院还是隔壁的B大,每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像龟裂的大地渴望甘霖一样渴望知识,那热情就如同满大街小巷都播放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哦不对,不是一把火,是一个刚刚发现的油田,火苗是怎么浇都浇不灭的。就连思想政治之类的课程,她居然也认认真真听了一个学期,做了一本厚厚的笔记,且没有一次逃课——没人敢逃,也没有人想逃——外面来旁听的人特别多,好几次课堂坐不下,老师不得不点名,委婉地请社会人士离开。
秋云有时不得不想,是不是上天在和她开玩笑,知道她没有好好上大学,所以再给她从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好好地体验大学生活。
说实话,秋云也确实觉得,原来大学生活是这么的美好。
同学友情大方,每个人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没有手机,就没有低头族,不会晚上有人举着手机发着幽幽的光,也不会一桌人看着各自手机下饭毫无交流;没有电脑,就不会腰痛背痛脖子痛,大家吆喝着去图书馆排队,去新华书店尝新,去打羽毛球、去打篮球,秋云还被拉着去隔壁的B大听过讲座。大家真诚又真挚,家里基本都有兄弟姊妹,所以几乎没有独生子女的娇气蛮横,秋云宿舍的四个人就跟亲姐妹一样。
当然,宿舍楼下也会有人羞涩地藏在黑暗中弹吉他,湖畔的转角也会有人旁若无人地练小提琴;女生宿舍会谈论谁最帅,男生宿舍也会通宵打牌。这里和每个年代的大学青春一样,又好像和其他年代的大学青春都不一样。
在现实中,司马秋云18岁,2012年进入A市美院开始大学生活。虽然以专业第一的名次进校,但是由于入学前的一系列事情:被混混骚扰、闹出人命、公安取证、请律师、父亲判刑、上诉失败、父亲入狱……大学过的就像夕阳西下时候的一摸模糊的剪影,不但看不清,连存在感都浅的让人生疑。好像很多事情,在入学的一刹那,就被她笼统地一打包,全部塞到了内心的深处,然后这些肮脏的污秽的负面的东西,在大学的四年中,慢慢浸透她内心的土壤,即便是在新的年岁中长出的新叶,也变得枯黄不堪。
懒散、消极 、得过且过、平平常常、庸庸碌碌,偶尔还带点自闭,这是秋云在2012-2016年的大学生活主要表现。大学的班主任一度对她以专业第一考进来的成绩产生过怀疑。可是看她的作品,又能看到深厚的画功底子。谈过几次话,没有什么明显的成效。于是老师也理解成学生仗着天赋,懒惰不上进,偏偏秋云又长得漂亮,身材模样都没得说,追她的男生大一到大四都没间断过,于是老师又叹息说,年轻的姑娘还是要多点心思在本事上。殊不知在父亲司马峰入狱后,秋云对男生产生过恶心感,书上说这是一种轻微的心理疾病,陈丽萍还带她去看过医生。
秋云心里一直都很亮堂。她说梁禾“面带猪像心头嘹亮”,其实她才是。人走茶凉、斗转星移都她明明白白,只是她放任自己沉浸在麻痹中,醒着睡觉,不愿意睁眼。
她忽然想起大二时候,梁禾一次随堂评画。刚刚好她画的主题和睡眠相关,梁禾看了很久才开口。具体说了什么也忘了,就记得一句:谁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当时一句只当平常,现在一下蹿出来,倒有点耐人寻味的意味。秋云努力回想那天梁禾的表情,试图寻找一点蛛丝马迹。可想了半天,只是徒劳。
她想,她见到的三十年后的梁禾,是经历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梁禾,他的阅历决定了他的高度和眼界,和现在秋云见到的梁禾是不一样的。但是仔细一想,他们又是一样的:他们是用一个人,是同一个身体和脸庞,是一个大脑和心灵,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如果说三十年后的梁禾是陈年醇香的佳酿,那现在她所见到的梁禾,就是一块深山里的璞玉。
可是从璞玉到佳酿,除了时间,还有打击、挫折和痛苦。
第24章
考试一结束,就到了全年级狂欢的日子了。
说全年级,其实1987级也就三个班,油画一个、国画一个、雕塑一个。每个班20来个人,一共60多人。秋云上大学时,无论寒假还是暑假,考试结束之后,还有为期一个星期的小学期。但是现在还没有小学期这一说,考试结束后,学生一边等成绩,一边准备着本年度最后一个也是最盛大的一个活动——联欢晚会。
这个活动的重要程度,不亚于春晚之于八十年代。秋云宿舍和隔壁的女生宿舍,每天晚上鬼哭狼嚎狂练了一首女生大合唱——张明敏的《我们有一个名字叫中国》。
天知道,她是内心是拒绝这样的表演的。但是看到大家都兴致冲冲的样子,她也不好说出拒绝的话来。
晚会是晚上7点开始,就在上次接待美国来访者的舞厅。秋云她们五点多去走了个台子,因为是合唱,舞台要求很简单,只唱了两遍就OK了。去食堂吃了饭,跑到后台化好妆,早早的在台下坐着,等着七点晚会开始。秋云看到门口进来梁禾的身影。他一边走一边在张望,好像在找位子。秋云旁边还有空位,正想要不要招手叫他来。可还没有来得及张口,便看到梁禾的身后还跟着一人——陆夏兰。
秋云立马缩手回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这个反应几乎是属于潜意识的。可回头没多久,听见旁边传来声音:“这里有人吗?”
声音是男声,可秋云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大眼睛画了淡淡的妆,眉毛修过,脸上有腮红,嘴唇泛着可人的光泽。她穿着一件洁白的毛衣,手腕上挂着一件粉色的大衣。
“梁老师?”秋云强行把目光从陆夏兰身上移到梁禾身上,并且一秒钟完成了“愣神-意外-回神-欢迎”的表情,热情地说,“没人没人,您今天也来啦?”
“没人我就坐下了。”梁禾挨着秋云坐下来。
陆夏兰坐在了他旁边,很有礼貌地笑道:“谢谢了。”
平心而论,秋云对陆夏兰这个人倒没成见,高志飞后来确实还领着一帮人去听过她的课,回来时赞不绝口;但是秋云也对她没什么好感,大概是因为知道了她与梁禾的结局,有点先入为主的感觉。
开场还有一会儿,陆夏兰便和秋云闲聊。
“你们今天什么节目?”
“我们是个小合唱。”
“唱什么?”
“《我们有一个名字叫中国》。”
“哦,我知道,张明敏的歌,蛮好听的。有伴奏吗?”
“有的,隔壁宿舍的陈国珍会弹钢琴,给我们伴奏。”
“你们第几个节目?”
“第五个。”
陆夏兰和秋云中间隔了一个梁禾,她们聊天都要绕过梁禾。每次秋云回答陆夏兰的问题,都会目光先瞄到梁禾的侧脸,然后再落到陆夏兰的脸上。若在平时,倒也没觉得什么,但是今天秋云有节目,脸上擦了一层又厚又白的粉,眉毛又粗又浓,两坨腮红像猴子屁股,嘴唇也红的像喝了血。所以每次她略过梁禾讲话时,都感觉梁禾的余光也在打量她,眼里还隐约在笑。
好在没多久,节目就开始了。
两位主持人走上讲台,其中一人是高志飞,一身西装,梳着大背头,抹着亮油油的摩丝,另外一位也是她们年级的女生,眼熟,但秋云叫不上名字,吹了一个蓬松的发型,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紧身A字连衣裙,肩膀的地方怂的很夸张。俩人都化着八十年代特有的妆容,秋云还是头一次在电视外看到这样的主持人装束,本来想笑,但一想到自己,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了。
在秋云看来,这台晚会就是八十年代的春晚高校高仿版本,相声、歌舞、朗诵、小品,主持模式、表演形式,一个不落。但是整场的气氛都很热烈,特别是后面有老师陆续离场后,基本就成了学生的天下。这个时候,才算是晚会的精彩部分。比如前半场,都是唱的都是类似《我们有一个名字叫中国》这样的歌曲,到了后半场音响里便唱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酒干倘卖无》之类的了。也就是这个时候,秋云感到了新奇,从来没听过的歌,原来这么好听,这么经典。
气氛正烈。这时,不知道谁在下面喊了一声:“让梁老师也来一首吧。”
高志飞也在台上拿着麦克风:“梁老师,来一个!梁老师,来一个!”
大家跟着瞎起哄,有人还吹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