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以为离开大学,吴柳已经平稳过度。最近相亲认识了一个学长叫何庆勇,两人都见过家长,一路奔着结婚去了。大学那点陈年往事也变成年少不懂事的小插曲。没想到今日一见,吴柳居然又旧情复燃了。
吴柳不说话,只盯着追悼会大厅里看。
“你都有何庆勇了,你在想什么呢?”秋云瞪大眼睛,“更何况梁老师爱人刚刚走。”
“就是因为我离开校园了,他爱人也走了,我才这么说的,”吴柳一脸认真地说,“现在女未嫁,男未娶,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是……”秋云觉得太突然了,下意识地阻止,“可是……可是他比我们大那么多,都是我们的父亲辈了……”
“好啦秋云,”吴柳一脸无所谓,“大二时候你就跟我说过这个话了。你看看梁老师,像父亲辈的人吗?你觉得现在这个社会,年龄还重要吗?”
“……”秋云被噎得不清,但还是觉得不对,强调,“你都有何庆勇了。”
“那又怎样,”吴柳忽然朝她身后开心地笑了,打了声招呼,“少华,你来了。”
——“你还不是有林少华了?”
林少华是司马秋云的第五个相亲对象。
大学一毕业,陈丽萍就马不停蹄地给秋云安排对象,生怕她这个闺女人老珠黄嫁不出去。其实从高中起,追求秋云的人就开始在楼下叫秋云的名字了,到了大学,秋云更是出落地亭亭玉立,加上成天和艺术打交道,气质更佳,喜欢她的人都可以排队去□□了。但秋云却一直单身了四年,陈丽萍纳闷了,甚至一度怀疑秋云性取向有问题。在秋云的一再否认下,陈丽萍行动起来,给她马不停蹄地介绍相亲对象。
“女孩子的青春就这几年,一定要好好把握,不然一辈子都后悔……”
“大一的女生是青苹果,好看不好吃;大二的女生是红苹果,既好看又好吃;大三的女生是香蕉,好吃不好看;大四的女生是西红柿,还以为自己是水果呢……你说说,你现在都毕业了,蔬菜都要算不上了……”
“不要眼高手低,就我们这样的条件,不在最好的年华把自己嫁出去,以后有你受的……”
……
秋云开始还拒绝,可后来发现抵抗越剧烈攻势就越猛烈,陈丽萍简直拿出了她那个年代上山下乡的劲头,不攻下秋云这个山头不罢休。
最后,她搬出了她的杀手锏——秋云的父亲司马峰。
于是秋云换做消极抵抗:相亲,去;微信,加;电话,留;吃饭,去……态度不痛不痒,一直拖,等到对方说拜拜。
奏效了好几个,直到遇到了林少华。
“在想什么呢?”上了车,林少华发现司马秋云心不在焉。
“哦,没什么,”秋云揉揉太阳穴,“有点累。”
“心情不太好?”
“没有,”秋云支了右手撑在车窗上,“就是觉得人生无常。”
林少华笑了笑,开了车里的音乐。
“这个老师姓什么?”他问。
“梁老师,梁禾。”
“和你们关系很好?”
“嗯,他为人亲和,心态年轻,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今天来了不少他的学生。”
“教什么的?”
“大二教我们油画。他对佛教研究颇深,带的研究生都偏这个方向的……”秋云自嘲一笑,“但我没继续深造,也不太了解。”
“那他应该看得开吧……对佛教有研究的人,据说都能看透生死……”林少华说,“不过看他那么年轻,应该孩子也不大,就是对孩子来说有点不公平……”
“他其实50多岁了……”秋云忍不住说。
“什么?”林少华惊讶,转头问道,“可他看上去也就30多岁…35左右?…真是看不出来。他有点……”他思索着,“有点金城武的感觉……”
“可能保养的比较好吧,”秋云对林少华的反应一点不意外,她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惊得张大了嘴,“其实我们私下也这么觉得,而且我还要告诉你,其实他没有孩子,一生丁克。”
林少华再一次回过头来,差点闯了红灯。他一脚刹住,半天,问道:“真的?”
“是啊。”司马秋云被他的表情逗笑。
“那……”林少华慢慢消化这个消息,“那你这位老师还……挺不一样的……”
“是的,应该算是我们学院的一个传奇吧。一般搞美术的都会不一样,他应该算是搞美术里的不一样了。”
“确实是……”红灯变成绿灯,汽车起步,林少华说,“学校里是不是很多女生喜欢他?”
“当然,”秋云看向窗外,深秋季节,枫叶打着转落地,“而且岂止女生。”
林少华起初没懂,两秒后也笑起来。
“别告诉我,这里面还包括你吧?”他打趣地说。
“怎么可能。”秋云仍是看着窗外,不痛不痒地说道。
第3章
有时候司马秋云对着电脑屏幕,眼睛却看着窗外发呆。刚刚来省博物馆的时候,她极为不适应。每天做的都是文员的工作,诸如登记“青花瓷-清乾陵年间,高20.3cm,瓶口直径……”的EXCEL表,或者又是省某某领导来视察工作,她姿色上乘,因此老是被安排为礼仪领队。正儿八经地和自己美术专业有关的,一个月顶多一次,不过也是“哎,小云,你来帮我看看这个是枣红色还是紫红色……”或者“哎,小云,梵高的梵到底是二声还是四声……”。翻手机刷刷朋友圈,看到昔日的同窗好友不是参观画展,就是自己开画展,或者又是卖了一副好画,心痒又无奈。后来索性屏蔽了几个爱晒的朋友,完了又觉得自己可笑,如同一个将脑袋埋进傻子的鸵鸟。
这个时候,她就会点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看看如今是哪年哪月哪日,告别曾经的司马秋云又过了几年几天几分。
有时候,她有一种错觉,觉得现在的自己好似灵魂出窍,在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和眼神,冷静无波澜地看着自己、审视着自己,看她上着枯燥无味的班,看她心不在焉地和林少华约会,看着她回来家里黑乎乎的窗户。十八岁以前的那个司马秋云,那个声色高昂、生活高调、自以为是、不可一世、鼻子朝天的司马秋云,就如同头顶上的秋云,无声地消散在天空中了。
十八岁,时光在这里转角了九十度。
那年夏天,司马秋云毕业酒会散场,回家途中被几个觊觎她很久的小混混差点玷污,她的父亲司马峰及时发现,呵斥几句。没想到那几个小混混喝了酒,不依不饶,纷争之间,有个小混混被头被尖锐的水泥撞破,不治身亡。
司马峰锒铛入狱,判刑十年。
从那个夏天开始,秋云觉得自己的日子总是蒙着一层灰。
她一度认为自己的外貌是罪魁祸首,甚至在自己的手臂上用刀刻上“红颜祸水”四个字。上了大学,她只和同班的女同学来往,对男生都不理不采。陈丽萍带她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慢慢有所好转,不排斥异性,但是也没有谈过恋爱。
那段时间,司马秋云觉得自己好似裹着一个壳,外面看似还很青涩,但是果仁里却以不可思议地速度飞速成熟着,她并不是不懂,只是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
“——那什么是有意思?”她在日记中写到。
她也不知道,也许,还有几年父亲出狱了,就会好起来吧。
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了两周,直到被吴柳的一通电话打破。
“秋云!我猜想是真的!”吴柳在电话那头尖叫。
“怎么了?”秋云把电话移开耳朵一点。
“你在哪里,我要来找你!”
“我在上班啊。“
“好!“
“……“
吴柳跑到A市博物馆的时候,秋云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
“我还不能走呢。”秋云只能把她安顿在会议室。
“那我在就在这里跟你说了,”吴柳一脸兴奋,“你不要太惊讶啊。“
“什么啊,”秋云转身把门关上,“你中了彩票吗?”
“比中了彩票还开心!”吴柳根本坐不住,“你还记得上次梁禾老婆的追悼会吗?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你说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梁禾为什么没有要孩子,是不是和他老婆关系不好?”
秋云一听脑子就有点大了,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结果又是梁禾。
吴柳压根没注意秋云的表情,她眼睛瞪得跟豌豆一样圆,语速也跟倒豆子一样往外蹦:“她老婆是个拉拉!他们——是——行!婚!”
秋云愣住了。
“是不是?”吴柳越发兴奋,“是不是很劲爆,是不是没想到?!”
确实没想到。
秋云根本不感相信。
“怪不得梁老师那么年轻,他老婆也那么年轻,因为他们是行婚啊!形婚基本都是禁欲的,禁欲的人都会比同龄人年轻!你看那个谁……对,那个唱歌的费玉清,就是最好的例子……”
“等等……”秋云慢慢回神过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梁老师的爱人都去世了,你这样说很不礼貌的……”
“我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绝对!”吴柳的眼睛都在发亮。
“……你在调查梁禾?”秋云第一反应。
“这你别管了,反正就是了。”吴柳一把抱住秋云,“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兴奋得不得了,我可是第一个跟你分享的,在我没有成功得到梁老师之前,你可得帮我保密哦!”
“等一下……”秋云推开吴柳,“什么得到梁老师。你的何庆勇呢?“
“分手了,十分钟前!”吴柳大手一挥。
司马秋云看着眼前的吴柳,觉得她有些魔怔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梁老师也是一个gay。”她忍不住打击吴柳。
“哈哈!”吴柳大笑,“这才是我决定放弃何庆勇、重新追求梁老师的原因。你知道吗,我都不敢相信梁老师是这么专情的人!”
司马秋云不知如何接话,递给她一杯水,希望她能冷静一点。
“你知道吗,梁老师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毕业后就留校了。在年轻的时候,他和我们学校人文学院的院长的女儿恋爱过。那时喜欢梁老师的一把一把的,院长的女儿也是主动追求的梁老师。当时两人好了之后,大家都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是不知道怎么着,院长女儿忽然劈腿了,跟着新男友出国了,出国之后不知道又怎么得了一个不治之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走之前给梁老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梁老师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从此就一蹶不振,封锁了自己的心。但是家里人催啊,那个年代,又不像现在这样开化自由。直到遇到他的老婆,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就一直相伴到现在。”
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吴柳狠狠地喝了一口水。
秋云呆呆地看着吴柳,然后慢慢伸了一只手按上了吴柳的额头。
不烫啊。
“你干嘛呢,”吴柳一把拍掉她的手,“我说的都是真的!”
“吴柳,”秋云握住她的手,“你都是哪里来的消息……是不是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
“是没好好睡觉,”吴柳大方承认,神情亢奋,“但是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正常着呢……我只是有点被即将到来的爱情冲昏头脑……”
“……”秋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你这些消息究竟哪里来的?搁谁谁信?”
“开始我也不信,相敬如宾的夫妻,没想到是睡在上铺的兄弟。”吴柳笑出声来。
“……过分了啊。”秋云打断她,“他是我们老师,他爱人刚刚才过世。”
“可这是真事。”
“你亲眼所见?”
“我……”吴柳索性说明,“我找了私家侦探。”
秋云愣住了。
她推开椅子,一下站了起来。
“干嘛啊…”吴柳不屑。
秋云很反感她这样的做法,甚至有点厌恶,她不自觉地站起来,想理她远点。
“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不对了,我又没侵犯谁的利益。”吴柳一脸无所谓,“好啦,别跟我上什么思想品德的课装什么卫道士,快去打卡下班吧,咱们晚上搓一顿好好庆祝下。”
司马秋云当然没有和吴柳一起共进晚餐,这个下午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她宁愿选择用微信悄悄约了林少华吃完饭。这个时候,她也违心地觉得,林少华是一个不错的存在。
晚上回家的时候,意外看到陈丽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诺,桌上有鸡汤。”她对秋云说,眼睛却盯着电视。
秋云意外,不出去打牌就够意外了,没想到还给她炖了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