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将这种黑色浓雾, 称之为魔雾。
以配时蓝“魔头”之名。
江湖称时蓝为魔头,乃是因其武功第一,又没有什么大家熟知的门派。
虽觉她有几分邪气, 但毕竟江湖中人慕强,这样称呼她……
更多是携了钦佩敬重之意。
不过,落在朝廷那里,“魔头”一词,他们琢磨着,品出了另一层意思——
威胁。
那些耳目昏聩的老臣捋着发白夹灰的胡须,仍不忘杞人忧天。
有理有据猜测, 时蓝一介女流,就算武功高强,也不可能真的在什么武林大会上以一抵百。
毕竟, 他们最孔武有力的男将, 也只能在战场上以一敌十。
什么武功逆天, 都是夸大的虚词罢了。
时蓝这个女魔头,肯定悄悄在长蓝寨里招兵买马。
不知藏着多大的坏心眼子,又城府极重, 说得自己像天命之人。
十分擅长包装自己的形象。
朝廷中人,见惯了诡谲。
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想到,所谓她能对付的一百个江湖弟子,定都是她养的那些兵联合起来帮她解决的。
这样一个拥兵自重的女魔头,没有教化,不懂规矩,草莽无状,杀人不眨眼……
若是太平年间,只偏安一隅,不惹事,倒还可以勉强容忍。
但正逢动荡。
说不定哪天女魔头吃完饭,碗一丢,酒一砸,嘴角油一揩,一上头,吆喝起了她手下那些朝廷摸不清底儿的精兵强将……
就举旗反了天。
杀朝廷个措手不及。
朝廷,自是恨不得普天之下的王土都是铁汁儿浇成的。
他们决定先发制人。
此前,朝廷便派了不少兵去攻打长蓝寨,但都有去无返。
这让朝廷中开始觉得长蓝寨不算是个事儿的中立派,后面只要一提到时蓝,牙齿便磨得霍啦霍的响。
总而言之。
长蓝寨地处极偏之地,易守难攻,女魔头时蓝雄壮威武如夜叉……
逐渐成了朝廷一块不小的心病。
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眼里又惧又怕的女魔头,其实是个没有野心只爱晒太阳的懒骨头。
虽然,时蓝有时候骨头被太阳实在晒得酥了,也会伸伸腿,被李姨半拖着,出出门,去去村里,或者去附近市集逛逛……
她之前所救的粉色布裙的姑娘,便住在长蓝寨山脚的村里。
但时蓝出门的时候几乎不爱打听自己,李姨跟长明也有意不告诉她这些。
虽然,她心里大抵清楚,江湖中人对她的看法,好坏参半。
但她不知道,以她的恶名作“担保”,朝廷中人对长蓝寨有多少恶形恶状的传奇想象……
她这个女魔头的形象渲染得有多饱满丰富。
越传越有多邪乎离谱。
当然,不能完全怪大家。
毕竟,不止朝廷之前派去的那些兵。
就算江湖之中的人,从来也还没有人活着进去过长蓝寨,又毫发无损活着走出来的。
大家算来算去,发现——
只有时蓝心情好,救回来,又放出去的那些人除外,能活着出来。
大家头皮一阵紧。
朝廷传闻,长蓝寨白骨森森,尸骨成山,血殍遍地。
大家一致认为,狼为了掩饰自己的残忍恶行,有时候也会垂下头,夹着尾巴……
装装无辜可怜的狗。
时蓝假装救人,积善行德,也不过是知道自造孽过多,死后必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才故意做做样子,以期糊弄糊弄济世救人的天帝罢了。
指不定哪天她死了,天帝贵人事多,眼神一时劈了叉,忘了她手中深重业障,分神给她下一世安排个好的开端……
总之,气得牙痒痒也好,好奇也罢,明明长蓝寨就在眼前,但从来没有人能自外勘破进寨的机密。
……
长蓝寨下山脚的窄道上,玄色身影纵马行于林间,不断向内行去。
马蹄哒哒声在黑色雾障面前堪堪停了下来。
玄色身影利落一跃,纵身下马。
凝了凝眼前的魔雾。
他的眼力向来比常人要好,但也只能窥见一二云端之间隐约的峭壁深潭,尖锥若棱,生了大片湿滑的苔藓。
他皱了皱眉。
他心想,若是旁人,不熟悉这里,视线一定会被这黑雾遮得更严实。
撇开那个女魔头不说,试图进寨的恐怕人还没见到女魔头,有一半,便会把命折在路上,跌进深渊,挂在陡壁,十天半个月的,便被风吹成人干。
这女魔头怕是背了不少杀人的黑锅。
他一个轻松纵跃,立于树头。
嘴角一挑。
朝廷那些老匹夫也太胆小怕事了。天下第一又如何?
虽然从未与江湖人士交过手,但他也不屑那些粗鄙的招式。
况且,他自小,论武功,便早已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他倒真不担心与谁对上。
这女魔头不过占了地理优势,若没有这地儿作为倚仗,恐怕他与她交手,胜负也未可知。
……
他垂眸,看清了四周。脚尖一点,借力落于一块平平无奇的大石头边。
眸中闪过深思。
……
两天前,他一路花了重金,费劲心思打听到了那个女魔头曾救过的村姑。
离长蓝寨最近的村姑。
那个村姑看来见的世面甚少,不知为何,竟像被那女魔头下了蛊一样。
居然主动维护女魔头,为她说话。
他十分不屑,但还是偷偷跟踪了她。
后来,他果然见到她鬼鬼祟祟来到这块大石头,刻下了什么字,嘴里念念有词。
村姑走后,他去察看石头,发现只看得清“两日后相见”什么的。
没有更多的内容。
以己度人……
他推测,这块石头便是村姑给女魔头通风报信的方式。
他又等了一会儿。
后来,见到山上飞下来一只肥美的白色文鸟,在石头边摇头晃脑立了会儿,对藏在树后的他啐了一口水,又飞了回去。
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想。
——村姑定是对他的试探起了疑,但担心刻在石头上太多内容打草惊蛇,于是准备约女魔头两日后相见,把知道的他的情况一一抖给她。
这只文鸟,便是替村姑送信的。
他冷哼一声,悄悄给村姑家取水的井下了蒙汗药。
透着一种好男儿终于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兴奋,摩拳擦掌。
早早来到石头旁。
他耳力过人,听到山上隐约有女子攀谈的声音渐近。
眸光一闪。
苦肉计……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几息功夫间,心下已有了计较。
他掏出匕首,十分强迫,非常笔直地往马身上一刺。
马匹惊呼疾掠。
他看着匕首上的血迹,拧了拧眉,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干净。
又掏出另一枚匕首,闭目,朝自己心口偏左的地方一刺。
晕厥之前,他不忘把自己略略弯起的嘴角调整成为一副绷直的痛苦状。
……
山间。
李姨试图去捉时蓝的手,心尖打着颤,一口一个“寨主你慢点儿。”
要是时蓝摔了,她怎么回去给副寨主长明交代啊?
时蓝眨了眨眼,马尾高扬,回头冲李姨粲然一笑,“李姨,长蓝寨是我家。这长蓝寨的路,就算我闭着眼睛夜里走,也不会摔的,你放心吧。”
李姨欲哭无泪,很想翻白眼。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昨天好好睡在石头上晒太阳,都能自个儿滚下来,摔得腿淤青的人又是谁?
不过,副寨主长明虽然事事由着她,但她大多数时候,心里有数……
并不因为别人对她多一份的善待而任性。
她们都觉得,她是一个靠谱的寨主。
李姨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寨主,你这腿还青着,副寨主让我给你上的药今日还没来得及抹,一定要急着来见你之前救了的那位姑娘吗?”
时蓝点了点头,“她跟我说两日后相见,有事情和我说。还说,我们之前给她的肉,她拿了一部分薰了,想顺便送给我们。我记得长明最爱吃熏肉了。”
李姨心中一涩。
爱吃熏肉的明明是寨主,副寨主怕她不好意思,总是含笑说自己爱吃,让他们经常做。
副寨主的心思,连一个住了一段时间的姑娘都看得清,但寨主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正想着事,听到时蓝突然感叹了句,“熏肉虽然好吃,但他们村里薰得也太多了吧,搞得这黑雾越来越重了。”
李姨正憋着笑,视线突然被地上一个眉目清晰,极为俊朗的青年吸引。
“诶,这儿怎么躺了个受伤的公子?我们要不要救?”
“等一下。”
时蓝蹙了蹙眉,走到公子身边,蹲下身。
检查了下匕首与伤口。
露出了狡黠笑容。
时蓝挑了挑此刻没有什么意识的公子下巴。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第46章 小费 女人心。
时蓝平日把“拔刀相助”四个字简直刻在了脑门上。
——除了来挑衅长蓝寨的人。
凤毛麟角活着走到寨口的, 都被时蓝不留情面,轻轻松松一撂子打翻。
来不及呜呼哀哉,就直挺挺地咽了气。
而对长蓝寨没有威胁觊觎的人,一旦落了难, 又被他们的寨主撞到, 时蓝眼睛都不带眨的……
素日很是愿意主动救一救。
可这个瞧着眼熟, 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的俊朗公子……
李姨越想, 越是不解。
寨主说他是“贼”?!
这俊美的漂亮皮子,她倒只看出了“佳人”。
李姨道出来心中疑问, “寨主,依我看啊,他一个人躺着, 还受了伤,单枪匹马的,肯定不是朝廷的人。可也从来没听说江湖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清俊罕见的弟子啊?难不成,他也是来我们长蓝寨找武功秘籍的?”
武林大会上,长蓝寨寨主之名一朝威震天下。
江湖中人人不知她是何门派,自然也看不懂她一招一式的任何套路。
朝廷听闻此事后,煽风点火, 放出消息——
让江湖中人断定长蓝寨寨主蓄意藏私,长蓝寨里定有绝世武功秘籍。
长蓝寨解释无用。
那些名门正派的正义之师,聚在了一起, 劫了一个从时蓝寨下山办事的落单女弟子, 各种威逼利诱, 问不出时蓝的门道,也问不出进寨的任何有效消息后……
一怒之下把那个女弟子匆匆杀了。
少有几个大能,仅吊着半条命, 一瘸一拐到长蓝寨寨口,仍秉着一身凛然正气。
向长蓝寨寨主兴师问罪。
有循循善诱劝人一心向大道的。
“武功是天下人的武功。寨主不可如此狭隘,藏宝为己用。正值动乱,寨主应心怀天下,分宝于人,为国为民。”
有耐不住性子啐得更直抒胸臆的。
“魔头,快把武功秘籍交出来。否则,三日后,我派弟子定会踏平了你们这寨子。到时候,你身死人灭,下场只会比你寨中那个小女娃还惨。”
一枚带血的簪子哐地一声被掷到了地上。
簪子上有一朵小小的山花。
染了污,可怜巴巴地皱成一团儿。
时蓝心口一紧,瞬间生了刺。
她认出来,这簪子是寨里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小姑娘的。
是时蓝亲手做的,几日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这个小姑娘是少有被时蓝救了后,愿意一直留在长蓝寨的人。
被害之前,她在长蓝寨已经待了五年多了。
平日她嫌练武太累,女儿本性又爱娇爱俏。总是缠着时蓝,一方面让时蓝给她买新衣,一方面变着法儿躲懒,不愿意出汗。
把时蓝磨得没了一点儿脾气。
但也总把心里觉得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时蓝。
时蓝早把她当成妹妹。
……
那些正道大能发现,他们之前武林大会上见到的寨主,仍如初见般飒爽英姿。
但嘴皮子一直没动。
没有回答他们任何。
倒是武林大会之上一直跟在长蓝寨寨主身旁,戴着帷帽,一身红裙的侍女,这会儿沉沉静静立在那儿。
自见了被他们掷在地上带血的簪子后。
冷笑一声。
红裙随风猎猎翻飞。
“是你们杀了她?!你们就如此想占有你们随便臆想出来的武功秘籍?!”
他们后背生出凉津津的寒意。
但仍是摆足了名门正派不能屈的架势,带了一些鄙夷道:“少说废话,休要挣扎!魔头,注意措辞,不是我们自己想要,不要信口雌黄含血喷人!让你交出武功秘籍,乃是人心所向!!”
“我们才说了两句,刚刚你们一直在说,就这么不耐烦,听不下去,也不屑回答我的问题,还说我们废话?!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人命真的还不如劳什子的人心重要?”
时蓝缓缓捡起地上的血簪,嘴角勾了勾。
正道大能脑海有一瞬空白。
帷帽遮住了红裙女子面容,他们看不清楚,但他们依然感受到了她满眼仇恨如刀。
慑人的清澈却冰冷。
他们感觉到一股强于武林大会上所见长蓝寨寨主身上百倍千倍的威压。
时蓝抚了抚簪子上的山花,努力抻平,却发现怎么都不能恢复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