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蓝抚着云树,望着某处虚空,自言自语似的,“长明,如果我告诉你,我去仙界,我嫁给师尊,都是我处心积虑,蓄意所为,并非他一人一时兴起之举……所以啊,那些女仙讨厌我,说我故意接近他,一点儿也不冤枉我。你会信么?”
长明身体微僵,不忍直视时蓝眸子里的破碎,“小姐……”
“算了,你就当我开玩笑好了。要不,我给你讲一个更大的玩笑……”时蓝眼里噙着泪,却抖了抖肩膀,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直以来,我记得一些事,又好像忘了一些事。我记得的这些事,椎心泣血,刻骨铭心,无时无刻不在催促我去报仇。可我没有什么能耐,想不出多高明的手段。我想啊想啊,想来想去,以为,只要时不时扮作那个人的样子,吊足了他的胃口,有一天再把他狠狠背叛,像他当初伤害那个人一样,把他从高处抛弃,让他跌进深谷,让他尝尽噬心之痛,溃不成军,我也许,就能报仇了……可到现在,我发现,我做的这些,都是徒劳的,他的眼里,从来没有我。就像那么久之前,他的眼里,假装有过她,是一样的……我这一生,蝇营狗苟,苟且偷生,我可能真的很失败吧。”
“小姐,你不要怕。”
长明轻轻拥住战栗不止的时蓝,“你以后要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时蓝把头埋进臂弯,刚才说到哽咽处,费了太多心力,这会儿说不出什么成句成章的话来。
长明假装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就算失败,我也陪小姐一起,反正我一穷二白,小姐即使豪赌输了,也折腾不了我什么家底。”
时蓝抹了一把泪,微微仰起头,“天帝是不是又让你去北荒打仗啊?”
长明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个,明显愣了一瞬,“是。”
时蓝直视着长明,一脸认真,“我想找到那些记忆,也想找到别的复仇的办法。但在这之前,现在,我想跟你一起先去北荒,可以吗?”
时蓝抿紧了唇,咬字清晰,“长明,我也是妖界中的一人。不止你,我也想为妖界,做点什么。”
长明露出纠结的神色,把怀里的时蓝忍不住抱得更紧了些。
时蓝脑子如乱麻,正想着如何去说服长明。
长明叹了口气,认命般的,先开了口,“按天帝的安排,我不仅要去北荒,还要去趟南海。小姐都愿意陪我么?”
“好。我自然都愿意。”
时蓝没有想到长明这么快服了软,眸子瞬间晶亮亮。
可她先前一路跑得太急,情绪起伏过大,一根紧绷的弦这会儿陡然松下,身体倏然有了困意。
时蓝打了个呵欠,眼里起了朦胧。
长明低头,笑了笑,“要不,小姐先到云树上休息会儿吧。若小姐不嫌弃,我抱小姐上去。”
时蓝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点了点头,手臂不安得圈得长明的背稍微紧了些,露出幼兽般的孱弱。
“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小姐。等小姐醒了,我们再一起离开。”
只一个动作,长明便看懂了她掩盖的神情。
时蓝身心疲累,终于放心地阖上了眼睛。
少年抱着少女足尖一点,轻飘飘的,立于云树之上。
少女枕着熟悉的绵软,沉沉睡去,此梦经年。
……
长明抬手施加结印,脸仍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声音相较之前,冷了许多。
“宛音,你出来吧。”
“想不到连我青丘的隐身术,长明也能看破,厉害厉害。若是天帝知道这事,对你的提防之心,怕不是要更重几分。”
宛音眉眼弯弯,看向云树顶上那抹薄红,笑得风流而狡黠,“我可是被父君扣了好些年,没出来活动筋骨,头上都要发霉长蘑菇,简直无聊死了。小时蓝这个没良心的,刚才提起我了没?”
长明不为所动,眸中含了怒意,抬手施印,空气中锃然一声。
宛音的一根肩骨瞬间断裂。
“我答应了你,会带时蓝与你相见。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窥探一己私欲,动用青丘禁术,逼她刚才主动说了心底那些秘密……”
宛音心里一恸,但仍是咬着牙,砸砸嘴,抚了抚自己的断骨之处,假装轻描淡写道:“她心里到底喜欢不喜欢容璟,你难道就毫不在意?我不信,你沉得住气,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我也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个法子,试了试,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红玉罢了。我们各取所需,本来谁也碍不着谁……可你这会儿,怎么瞧着突然发起了疯,你这样,跟那容璟到底又有什么区别?”
长明捡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从云树上掉落下来的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不用猜,他也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长明喉头一涩,“你这样逼她自揭伤疤,并不是她本心想要的,她会难过……”
宛音一怔。
他刚才发疯,就是为这个?
……
仙界。
锦瑟不安地把袖子里的一节草翻来覆去端详了几遍,想着红玉还在,谨慎起见,又把草重新放回了袖口。
整个人愈发心神不宁,目光黏腻地盯着容璟殿,无头苍蝇一样在外面转来转去。
自时蓝走后便无精打采的火麒麟,刚好出来觅食透风,一眼看到脸色难看的锦瑟。
它认出了她。
也记得,她跟时蓝的关系,至少不算坏。
火麒麟以为她有时蓝消息,呜呜出声,拖着锦瑟裙子一角,热情地往容璟殿里拽。
第68章 陌路 幻音草。
“锦瑟, 是你?”
容璟揉了揉眼睛,看到她的时候,蹙了蹙眉。
眼里有光明了又灭。
他待在殿里,凝着地面微微凹陷的那处, 已经整整一夜没有阖眼。
这会儿眉下眼梢, 隐约泛起一阵薄薄的青。
“师尊……”
锦瑟按捺住心头复杂情绪, 静静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恋慕许久, 现在已然放下的人……
万年不动的有条不紊,难得的染了肉眼可见的憔悴。
他歪在椅子上, 发丝散乱,身上搭着一条跟他气质明显不搭的绿色碎花薄被,手里拿着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桌子上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小火球。
锦瑟心被揪了一下, 随后,她猛摇了摇头,想起来此行的来意。
正待开口,容璟却先一步理了仪容,恢复成了平日那般无波无澜的出尘样儿。
他只看了缩在锦瑟身后,尾巴摇得一颤一颤的火麒麟一眼,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锦瑟, 是火麒麟带你来的?”
“是,师尊。”锦瑟先是应了,又反应过来, 想起来仙界传闻, 咬着牙, “听说师尊几天后就要跟殿里那位红玉成亲了,这是真的么?”
容璟没有直接回答,捻起手里的狗尾巴编的小狗, 放在光通进来的地方,瞧了又瞧。
假装不经意地问,“嗯。不过你说殿里那位红玉,似乎意有所指,你是什么意思?”
锦瑟拧眉,看了一眼四周。
容璟会意,抬手施结。
“除了我们两个人,其他人暂时听不到我们说了什么,你不用顾虑。”
锦瑟像是担心自己下一秒就要后悔似的,心一横,“师尊,你不要娶这个红玉好不好。”
容璟当她还是娇纵心性,当即有些索然无味,摇了摇头,感到失望。
锦瑟却顶着发嗡的声音,几乎快要哭了出来,“我怀疑她不是真正的红玉,师尊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可能……”
容璟情绪暗藏,“你继续说,我不会怪你。”
锦瑟咽了口唾沫,“师尊有没有发现,殿里这个红玉,她从来没有哭过。”
容璟眸子浅了几分,“哦?”
“我听说先妖主红玉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没道理,她只会笑,不会哭。”锦瑟声音落在闷燥中,声音稍微有些慌乱,稳了稳心神,一鼓作气推测,“都说南海鲛族,眼泪一落,便成珍珠。可那位缠了师尊几万年的鲛族公主水染,这些年,可是没有一点儿动静。都说她回南海闭关了,可我去南海查过,南海并没有她的踪迹。我怀疑,殿里这位先妖主红玉,便是她假扮的。”
容璟心里吃惊,从前一直缠着自己的锦瑟不哭不闹,在他跟时蓝的这三世里,凭借自己的能力,挖到了这些。
他不免有些羡慕,她敢爱敢恨,什么都摆在面上,能够尽情宣露的能力。
他还记得,她是那时唯一一个,敢当着仙界众人的面,说她欣赏红玉的女仙。
也因为这个,他对她,比起其他人,多了几分旁待。
落在仙界女仙眼里,只以为锦瑟是仗着天后这层关系。她们想咋舌议论,却也只能闭嘴。
但容璟面上仍是撑起一片冷淡,“锦瑟,我与红玉成亲,不仅是天帝的意思,也是我的心之所向。你若没有证据,猜的这些,与我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再轻易当着外面的人说,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落了话柄。”
锦瑟来不及思考许多,心下一沉。
一旁的火麒麟踮起爪子,湿漉漉的鼻头来回蹭着她的袖子。
火麒麟的这个举动,引起了容璟的注意,容璟皱眉。
锦瑟反手捏了捏袖子里的草,心里一慌,只觉得该是时候快刀斩乱麻了,“师尊,我那时还小,仙妖大战的经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锦瑟前前后后听到了很多容璟与先妖主红玉的故事版本。
但不知为何,她最信的,还是她拿钱从南星仙尊那儿换来的这个——
容璟与红玉误打误撞,相识于妖界边界。
随着日子过去,容璟从红玉身后需要保护的小弟,摇身一变,成为了要娶红玉的那个人。
成亲的前些日子,容璟为了取火灵芝,打开神界结界,却不小心伤及心脉,落得只剩了不到半条命。
红玉为了救他,以一己妖力对抗容璟体内没有消化的上古雄浑神力。
成亲的那一天,是红玉妖力最薄之日。
不止如此。
那一天,刚好也是仙界准备借着两界大喜的由头,找妖界的长老,重新商议招安的日子。
容璟了解红玉的性格,担心红玉不会同意,也不愿仙界与红玉两败俱伤,提前将红玉骗了出来,安置在别处。
但青丘宛音不知如何,知道了仙界的打算,偷偷告诉了红玉。
红玉周身血气直冲脑门,胸肺直裂欲炸,一跃赶赴妖界。
许是先前救容璟,损耗过大。
又或者,仙界说得对,她是妖。
是妖,骨子里的妖性便始终难驯。
出现在众人眼里的红玉,即便整颗心猛然下坠,面色依旧艳若桃李,美得诡异而破碎。
让人见之,心一同跟着簌簌凋零。
此刻,他们眼里的她,亦是如同来自炼狱的嗜血修罗。
漫漫红裙延伸为十丈血气,铺天盖地砸下。
……溃烂之时,天地无光。
只见遮眼闭目的血帘。
红玉背身合眼,筋脉绽起,极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出招迅即冷厉。
面颊阴沉,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一点儿也听不进容璟任何劝阻的话。
她浑身颤栗,声音却如冰坠寒潭,一声爆喝,召唤所有妖众,先一步挑起战端……
杀向刚刚来访,没有来得及反应,毫无备战之心,揣着手彬彬有礼的仙界众人。
一刹那,金铎轰鸣,红火滔天。
容璟看红玉杀得眼红,不少无辜仙官惨死于妖火之中。
心里又急又痛。
终于,在红玉剑指向问讯赶来的天帝时,容璟闭了眼睛,咬着牙,做了最后的决定。
剑气震荡,疾转向红玉光洁如腻的脖颈。
尽管,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真能打赢她。
但那一次,事实上,确实成了红玉人生里唯一一次败仗。
剑气排浪,如无数箭矢,将立于半空中的红玉整个射穿。
一道惊艳的红,划过容璟眼里最后的伤楚。
红玉不闪不避,像是无处着落的红色蝴蝶,轻飘飘地被风扯远。
容璟双眼变得空洞。
第一时间,竟是没有把她接住。
后来,她亦是燃烬本源之力,妖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得以庇佑下妖界孱弱小妖。
世间,从此少了红玉。
大家提起红玉,会说先妖主红玉。
妖界,也不再是妖界。
自那场仙妖大战后,容璟成为了世无其二的战神,世间没有任何人的修为能与他分庭抗礼。
同时,他似乎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他刚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心已经碎了。
他心碎,便会死。
但容璟最后却活了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好。
他时不时会往南海跑。
听人说,南海鲛族公主想办法保留了红玉的一魂,以半族之命,重铸供养着红玉的肉/身。
所有人便在猜,容璟还在等红玉醒来。
但他转头却收起了徒弟,十个八个不嫌多,最后,还娶了自己最小的徒弟……
同样来自妖界,除了容貌,瞧着一无是处的时蓝。
……
锦瑟把这些串到了一处,心绪万千。
她从思绪里拎回神,不再犹豫,取出袖子里那半截断草。
秉着呼吸,“师尊你看,这个,是不是传说中的上古神草幻音草啊?”
容璟神色陡变,脑海嗡地炸开,心痛得一阵抽搐。
他抿紧唇,不确定地反问。
“幻音草?”
传说中早已消失的上古神草幻音草,能给神仙制造幻境,迷惑神仙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