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主客气。也不是什么大事。”阿青轻松一笑,“最近在玉弦宗发现了拐子,我和两位师妹奉命四处巡视一番。”
“这是什么拐子,居然如此猖狂?”梅襄发吃了一惊。
阿青摇摇头,“大概是外来者吧,不懂事。”
梅襄发点头,十分认同。
“梅家这边也会派出人手,帮着找一找。”
“那就多谢了。”
“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
花琼在这两人对话刚开始的时候,就自动左耳进,右耳出。
她把玩着酒杯,用余光悄悄打量在座的三代梅家人。
老的那位,穿得一身白,须眉也如霜雪,哪哪都写着“老夫是高人”。这扮相,往凡人的街上一坐,都不用吆喝,算命的生意就能火爆一条街。
年富力强的梅家家主,面相儒雅,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感,和她想象中的家主形象不能说完全一样,但也是毫无差别。虽然说任何行业都有典范,但做得和典范纹丝不差,这不能不叫人感到诧异。
而梅师兄,他人在家中,却依旧穿着玉弦宗胡部的弟子服饰,此刻正一言不发地低头喝闷酒,似乎和一切都格格不入。
梅侑昕十分敏感,几乎在花琼的余光撇过去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迅速抬头看了花琼一眼,苍白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好像是要说点什么。
但最终,他皱了皱眉头,还是继续低头喝酒。
家族。
花琼琢磨着这个词,若有所思。
那边,阿青和梅襄发扯了半天废话,在对方出于客气的挽留中,满嘴应下。
梅襄发愣了愣,及时掩盖住自己脸上的异样,摆出热情好客的模样。
“那真是太好了。这两天,就让我们做回东道主,好好带三位贵客参观一下梅家。”
“麻烦麻烦。”
“没有没有。”
……
又是一番拉扯,这两人终于结束对话,彼此都暗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他们的内心达成一致——客套话,我辈修士的一生之敌!
恋傲天打了个哈欠,这个时候,她心里装的男人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周公周大爷。
白衣老爷呵呵一笑,“不早了,襄发,你别磨磨唧唧的,先让三位先小友去厢房休息吧。”
梅襄发控制住语速,以免显露出自己的迫不及待。
“我与阿青一见如故,多说了点,勿怪勿怪。钟伯,你带贵客们去厢房休息,万万不可怠慢。”
门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名身材健硕的老人走了进来,正是方才把阿青强行拉走的那位猛人。
“几位,”钟伯笑得皱纹堆起来,“跟我走吧。”
***
夜深人静,梅宅又陷入一片昏黑之中,唯有院子里零星的几点灯火,昭示着这座古宅仍在苟延残喘。
在月亮寂静的目光中,一道黑影急速闪过。它悄无声息地在檐下的阴影中行进,一路上没有引起半点波纹。
这名夜行者,正是今日造访梅家的三名贵客之一,花琼是也。
黑影在一间房前停下,目光在窗户和房门前徘徊。
“进来吧。”房间的主人发了话。
这下,花琼不再犹豫,大大方方地推开房门走进去。
房内一片漆黑,只有桌上摆了一颗桃子大的夜明珠,正发出莹莹幽光。突然,一张脸从黑暗中探出,被夜明珠从下而上地照亮。
花琼愣了一下,关上门,坐到主人对面,同样让夜明珠照亮自己的面颊。
“梅师兄,”她语气飘忽,似鬼似魅,“接下来,我们向谁索命?”
梅侑昕也愣了一下,之后,他试探性地发出两声尬笑:“哈哈哈。”
花琼:……
梅侑昕:……
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气氛非但没有任何暧昧,反而在诡异中透出一丝尴尬。
半响,梅侑昕不确定地开口,“花师妹,你刚刚那个,难道不是笑话?”
花琼也有些不确定了,“梅师兄,你刚刚那个,难道不是笑话?”
门外的虫鸣声一阵急促,似乎在嘲笑这两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同门师兄妹。
梅侑昕果断跳过这个话题,“花师妹,没想到只有你来了。”
花琼闻言,叹了口气,“阿青师兄酒喝多了,现在就算往他鼻子里插两根大葱,他也不会惊醒。至于另一位……”
花琼解释了一下恋傲天的来历,又把步仲遥的推测简单讲了讲,然后问道:“梅师兄,方才酒宴上你暗示我前来,是发现了什么吗?”
梅侑昕轻轻颔首,道:“我发现梅宅地下还有一层,用途不明。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找到入口,并且如你所见,已经打草惊蛇。”
花琼:“坏消息。”
“不过,”她双手交叠于前,眼睛眯成一条缝,“梅师兄,我更想知道,你为何会如此果决地怀疑自己的家族?”
梅侑昕沉默,房中的气氛突然陷入胶着之中。
许久,花琼轻笑了一声,“不方便说吗?没关系,我只要知道,梅师兄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就可以了。”
梅侑昕顿了半响,突然道:“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了那个孩子,叶夏。”
花琼幽幽道:“梅师兄,仙盟对这些事情,抓得很严。”
梅侑昕怔了怔,随即失笑,“师妹你想什么呢?不是那种关系,她还是个孩子。”
花琼松了口气,为自己不用亲手把师兄绑起来而感到庆幸。
梅侑昕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师妹有了点了解,摇头不已。
“当年,我因为一些事情从家中搬出,因为心中愤懑,便在芦苇塘拉琴。”梅侑昕面露回忆之色,声音低下来,“就在那时候,我碰见了那个孩子,她只身一人在芦苇塘中乱逛。其实,她是我转变乐风后的第一位听众。”
花琼点头,“她跟我提过,那时候她爹娘刚过世不久,她说多亏师兄的乐声,才让她从难过中走出来。”
“这样吗?”梅侑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随后又恢复肃然。“一连几天没见那孩子来茶馆,我才发现她失踪了。正好此时步仲遥给我传信,我就回家稍稍调查了一番。”
“梅家,已经腐朽了。”
第十七章
当花琼和梅侑昕夜半私聊时,远在玉弦宗的步仲遥终于从催命一般的声讨信里挣扎出来。
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抬头一看,瞥见一名黑发掩面的人已经悄悄走到门口。
“赵师弟,你做什么去?”
赵灵宇见行迹泄露,身子一僵,轻声道:“我出去透口气。”
步仲遥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愤声道:“你就呆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这赵师弟平日不声不响,步仲遥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受到了花师妹的毒害,一时警惕心松懈。结果花师妹走的第二天起,他就开始搞事。
一大清早,玉弦宗的每个角落都开始传出诡异的琴笛合奏声,连掌门的卧室都没放过。
那一天,漫山遍野都是玉弦宗弟子惨不忍睹的身躯,恶心呕吐都算幸运的,有些弟子神智混乱,甚至自己跑到耻辱壁上跳起了胡旋舞——壮观是挺壮观的,就是费了点弟子。
隔日,那些弟子纷纷起了剃度出家的念头,步仲遥劝得嘴皮子都薄了一层。
就这样,赵师弟还是不肯罢手。莫长老带领执法弟子们搜缴了所有留音石,步仲遥将他放到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管。可也不知赵灵宇是从何找到的机会,硬是每天都让那段魔性的乐声在宗门内飘扬。
步仲遥问他为何如此,赵灵宇居然说什么“习惯就好”!
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是人能习惯的吗?
没瞧见玉弦宗上下都在提刀找你吗?
大师兄步仲遥,今天也觉得活得好心累。
“师弟,你到底如何才肯收手?”
赵灵宇的声音波澜不惊,“魔气四溢,他们早点习惯也好。”
和天生音痴的花琼不同,赵灵宇的琴声之所以会如此“动人”,是因为他独特的体质。经他之手弹出的乐声也沾染了魔气的特性,容易让人丧失神志,举动失常。
步仲遥喟叹一声,“何必如此……”
“不然,”赵灵宇又道,“大师兄你让我跟阿青师兄换一换?”
两个罪魁祸首都不在玉弦宗了,自然无人再搞事。
步仲遥听出他话中之意,但却一点都不动摇,“此事不必再提!你就呆在这。”
花琼他们出门还没到七天,声讨信就没断过。要是再加上一个赵灵宇,那他步仲遥还不如现在就去跳崖!
“大师兄可在为宋家之事烦恼?”
步仲遥看向他,“惩善扬恶我不反对,但花师妹他们烧的可是堪比仙器的宋宅,那都是要还的!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赵灵宇幽幽道,“这有何难?让莫长老带上执法弟子把债主解决就是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
步仲遥怔怔看了他半响,突然道:“师弟,玉弦宗掌门之位,你可有意?”
赵灵宇无语地摇了摇头,他觉得大师兄大概是看信看傻了。
步仲遥遗憾不已。
他放下笔,眺望窗外繁星漫天的夜空,“这时候,花师妹和阿青他们,应该也到梅家堡了吧?也不知道梅师弟那边如何了。”
“大师兄和梅师兄关系很好?”赵灵宇的一只脚踏出门槛。
“师弟,把脚收回来——不错,我和梅师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只不过后来有些生分了。”
赵灵宇淡定地收回脚,又问道:“梅师兄为什么主动调查自己的家族?他和梅家有什么矛盾吗?”
“这个么……”步仲遥道,“说来话长了……”
***
十三年前,玉弦宗。
听说掌门从外边捡回来一个小孩,长老们纷纷带着弟子们在浮山边缘强势围观。只见那小孩浑身冷冰冰的,像个冰块。被许多人打量着,他也神色不变。
这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三年后,自己居然会成为玉弦宗大包大揽的大师兄,宗门人称“男妈妈”的存在。
此时此刻,他只是漠然地看着这片陌生的山林。
“小遥啊,”身边的矮个子老人问道,“你喜欢这里吗?”
不等孩子开口,老人又自己回答道,“喜欢啊,那就好。这里以后就是你生活的地方了,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别拘束。”
就这样,步仲遥“被迫”成了玉弦宗的弟子。
在无数前辈日以继夜的逗弄下,他迅速学会了第一种情绪,那就是“苦恼”;诞生了第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个宗门迟早要完。
以及,结交了第一个朋友,梅侑昕。
七岁的小男孩,穿着家人准备的华丽衣裳,腼腆又好奇地伸出手,“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拉你起来吧?”
蹲在一个凹洞里,满头藤蔓的步仲遥盯着他看了半天,缓缓摇头。
“不行,那些人,变态。”
“你是指师兄师姐们吗?”对面的小男孩露出两个对称的酒窝,“放心吧,其实他们没什么坏心思的,不用怕。唔,不过有时候确实蛮让人头疼的。”
他也学着步仲遥,往山洞里一蹲。人家不理他,他也不在意。看了一会儿风景,自己嘀嘀咕咕,“这里挺好的。”
小孩子的友谊,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这个小小的凹洞,在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同门发现前,暂时成了两个孩子的见面地点。步仲遥也渐渐习惯身边多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伴。
两人之间,主要是梅侑昕在说话。
“今天师兄送了我一把好玩的弓子,拉二胡的时候会发出很特别的声音,我很喜欢。”
“爹爹又骂我笨了,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呜呜呜……”
“今天学了一首新曲子,我觉得很好听!”
“爹爹喝了好多酒,还打人,我好害怕,呜呜呜……”
“今天没被师兄师姐戏弄到,他们都说我长进了呢!”
“爹爹为什么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我,我讨厌梅家……”
说这句话的梅侑昕,已经十岁大小。他们的见面场所,也从凹洞换到了更隐蔽的地方。
步仲遥扭过头,第一次打断了小伙伴的发言。
“讨厌,就,离开。”
梅侑昕双眼瞪得滚圆,像是两枚漆黑的龙眼核,“阿遥,你居然说了这么长的句子!”
“可是,”他的神情又黯淡下去,“我不能离开梅家。爹爹每天都告诉我,我长大后一定要回馈家族,不然就对不起他辛苦把我养大,对不起梅家为我的付出。”
“讨厌就离开。”步仲遥重复了一遍。
梅侑昕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步仲遥却道:“人可以自在地活着的。”
“是吗?”梅侑昕抱住自己的膝盖,“可我觉得我只是一件器具……跟一把刀,一柄剑差不多。”
“我们不是工具,我们是星星——掌门说的。”
“诸天星辰,皆有独立之轨迹,自在之辉光,凭心而发,不受掌控。”说出这段话后,步仲遥疲惫地喘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