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侑昕已经扶着自己的电锯勉强站立起来,他靠在残破的墙壁上,闻言,声音愈发苦涩。
“你知道这个邪法?那看来不必我多说了。梅家,罪无可恕。”
步仲遥面色阴沉,如果真的是那个“夺灵”之法,那这些年死在梅家的孩子,恐怕远比他之前想的还要多。
赵灵宇疑心这又是在修真史上讲过的东西,问道:“大师兄,这个‘夺灵’之法究竟是什么东西?”
“师弟,也难怪你不知道。”步仲遥叹息道:“这邪法乃是修真界禁术中的禁术。它的每一次现世,都伴随着无数腥风血雨。”
“‘夺灵’,顾名思义,就是掠夺他人的灵根。这邪法青睐未经修炼的孩童的灵根,不惜折损的话,甚至能造出与天同寿的天命之子。”
赵灵宇怔住,重复道:“天命之子?这又是什么东西?”
“天资绝艳,气运长盛,纵横一界,无人能敌。”步仲遥道,“这,便是天命之子。”
“这么说,梅家是想把梅师兄造成所谓的‘天命之子’?”
梅侑昕闻言,忍不住狠狠捶了一下墙壁,“这种有违天理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存在!”
步仲遥沉重道,“人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
梅侑昕带着颤音道:“那老畜生一直在暗地里掳掠孩童炼制血珠,他封印我的记忆,让我不知不觉就成了他的帮凶……”
他脚下的一块残砖,一半成了红褐色。那是干涸的,但也永远干涸不了的罪痕。
“你们知道吗?他们都是因我而死的。那么多人,那么多孩子……稚子无辜,爹娘心摧……”
梅侑昕跪倒在地上,他捂着脸,血泪从指缝溢出。
“就连我娘,还有那孩子……这个罪孽的家……我不该活,我岂能在尸骨上独活!”
“杀了我。”
沉默,在废墟中蔓延。听到如此惨痛的真相,就算是步仲遥和赵灵宇也不禁久久无言。
“我不会这么做的,师弟。”
步仲遥低着头,目光怜悯,“我没办法代替亡者原谅你,但我觉得你——你没错。”
梅侑昕并不认同,他怔愣地盯着砖石,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遥远的天外响起。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姓梅,这就是我逃不脱的罪孽。”
步仲遥看着痛苦得浑身发颤的梅侑昕,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师弟,抬起头来。”
“我辈修士,心向大道,身却不能脱离凡尘。但师弟,让我们站在一起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家族,什么血缘。世上有未曾相识的故乡,也有一见如故的亲人。你没必要非得跟那些人渣绑在一起。”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梅侑昕轻轻摇头,“总是说得那么轻易。我已经……覆水难收了。”
“师弟,你看——”折扇指向头顶。
梅侑昕顺着折扇的方向,看到了那一轮满月。他怔了怔,听到步仲遥说道:“明月纵有缺时,亦不损其清辉。为什么要做覆水,不做明月呢?”
梅侑昕无言,人和星辰真的能够对等吗?人真的能像一颗星星一样,明亮又独立地存活于世吗?
“可以。”这是步仲遥的答案。
“不过,”他环视废墟,用折扇敲了敲头,“你也给我找了不少麻烦啊……这样吧,往后你就来帮我一起打理玉弦宗,直到你觉得赎清了自己的罪孽。如何?”
梅侑昕的嘴唇一阵抖动,露出一个似哭死笑的表情。
“这倒确实是一个足够痛苦的方式。”
“你知道就好。”步仲遥伸手拉起他,相视一笑,“毕竟是玉弦宗的背锅侠,‘男妈妈’。”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赵灵宇:……居然自己说出了那个词。
还顺势把梅师兄也拉下水了,大师兄的甩锅能力,真是不可小觑。
“走吧,师妹她们还等着我们支援。”
***
花琼和恋傲天顺利来到地底。
走道彻底变了个模样,上次看到的那个略带温馨的浅色走道,此刻一片暗沉。
两边的墙壁是粗糙的黑色砖石,荷花夜明珠倒是嵌在旁边,只是无论是灯盏还是夜明珠,都被一层暗褐色的东西包裹住了。
花琼凑近看了一眼,“是血。”
恋傲天挤到她身边,甚至死死抱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来到里世界了,可怕。”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走道中,花琼若有所思,“原来如此,上回来的时候,那梅家家主大概用幻术遮掩了一番,那个古怪的香气,也是为了遮盖这股味道。这个人也真豁的出去,为了麻痹我们,居然不惜自污,甚至赔上一件仙器。”
恋傲天鼓掌,“牛批牛批,是个狼灭。”
走道并不长,言谈间,她们已经站到了门口。门前一片静悄悄,别说守卫了,连只蚊子都没有。
花琼收好珠子,对恋傲天说:“你要闭眼吗?”
恋傲天摇头,“不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花琼点头,伸手推开了同样漆黑的石门。
石头和石头摩擦的低沉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才打开一条缝,花琼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比上面的更加浓重,也更加新鲜。石门缓缓开大,一个巨大的血池出现在两人面前。
一片殷红间,梅襄发阴鸷的目光像毒蛇在吐芯子。
花琼盯着他,这人盘膝漂浮在血池之上,衣冠楚楚,假发也戴得一丝不苟,神色清明,并无入魔的迹象。
倒是站在血池两边,隐隐拱卫呈拱卫之势的两排守卫,一个个身上都散发出不容忽视的红光。
难不成,这梅家家主的目的,是打造出一支魔化小队吗?可是入魔之人,根本就无法掌控,他梅襄发又是哪里来的自信?
花琼心思急转,嘴上却挖苦道:“这就是梅家的待客之道吗?真不愧是千年大族,长见识了。”
梅襄发对她幼稚的挑衅不置一词,而是话头一转,道:“花琼,老夫知道你为何而来。”
花琼点头,“你知道就好,把叶夏交出来,饶你不死。”
“哼,万万没想到,老夫筹谋多年的大计,居然会因为一个尚未入道的蝼蚁而差点坏了好事。”
花琼摇头,“你说得不对,她不是蝼蚁,她是我的好友。”
梅襄发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一丝沧桑,“想我梅家传承千年,向来以除魔卫道作为己任,多少先辈为此界抛头颅洒热血。然而,你们看看,此界是如何对待英杰后代的!”
“老夫只想重振家族而已。是,手段可能有些过激,但老夫有错吗?不,我没错!这是天道欠我们梅家的!”
用力呐喊的中年男子,神情狂热而扭曲。而除了他,无论是守卫还是客人,都悄无声息,宛如雕像。
花琼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很快消失不见。
“不愧是做家主的人,倒是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梅家主,时代变了,你那老掉牙的一套,年轻人已经不买账了。”
梅襄发脸色又阴沉下来,他冷笑一声,“你们也好,那逆子也好,你们这群人,根本无君无父,不知家族荣耀,不懂血脉传承,你们,该死!”
“这老头怎么整的跟家里有皇位要继承似的?”恋傲天低声喃喃,然而在场诸人耳聪目明,全都一个字不落地听到了。
梅襄发的脸色顿时沉得能滴下黑水来。
花琼:“人有生老病死,花有凋零之时。这么大把年纪了,为什么不看开一点?梅家主,你的做法只能让自己和你在意的家族陷入孤立和腐朽之中。”
梅襄发嗤笑一声,大约觉得花琼是在狂吠。
花琼暗自叹气,“不跟你说了,叶夏在哪里?”
“那个孩子?”梅襄发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你为什么会觉得她还活着?”
其实一路走来,花琼心中也隐隐有了预感,但是,“希望总还是要有的,万一你这秃驴留着她威胁我呢?”
梅襄发手指微曲,什么东西从血池中一跃而起。这东西虽然是从血池里出来的,身上却一滴血也没沾染,看上去是温暖的奶白色,还是半透明的。
花琼没有去接,而是谨慎地用控物术让那东西漂浮在半空。那东西微微晃动,在花琼的操控下,展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一刹那,花琼几乎差点控制不住自己,而恋傲天又干呕了一声,弓着身子在一旁呕吐起来。
那是一张少女的人皮。一张曾属于叶夏的,此刻僵硬而死寂的,半透明的人皮。
梅襄发哈哈大笑,“这孩子虽然低贱,但一身灵骨却相当罕见,多亏了她,不然老夫就真的功败垂成了。”
“你放心,老夫给了她一个痛快。能用血骨为成梅家复兴出一份力量,她这个低贱的凡人,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禁术“夺灵”,掠夺灵根。
花琼的脑袋嗡嗡的,听不清他在叫喊些什么。
关于叶夏的片段一闪而过,一起垂头丧气的日子,一起用不靠谱的假包子演戏的日子,一起在迷离茶馆听梅侑昕拉二胡的日子……并不是多么特殊的时刻,只是无数平凡日常的其中之一。
因为是日常,所以割裂起来,会特别困难。
那个鲜活的少女,此刻是一张半透明的人皮。但她闭着眼,神情反倒有些安详。
梅襄发还在发疯一样地叫喊:“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欠梅家!该死,该死……”
花琼颤抖地收起叶夏的人皮。她揉了揉自己绷直的嘴角,像在跟什么东西拉锯一样,缓慢而艰难地露出微笑。
不能哭,不能慌张,不能让这个该死的怪物得逞。
“别叫了,真难听。”
没有半点笑意的双眸被寒光照亮,利刃出鞘的声音如同黑夜风雪。
第二十九章
恋傲天正在怀疑人生。
在花琼放完狠话后,她就开始怀疑人生,并且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暗室中,诡异的气氛在蔓延。恋傲天目瞪口呆,梅襄发脸色发白,而花琼,则是一脸自信的微笑。
血池前方,花琼手持一把锃亮的剑,在无数发出红光的筋肉守卫中快速穿梭。剑光如雪,一闪之下,必有一名筋肉守卫痛呼倒地,蜷缩成虾仁状。
在半空中肆意飞扬的,除了剑光,还有无数应该打上马赛克的东西。
恋傲天:“呃,我是谁,我在哪,这都是些啥?这是我不花钱就能看的东西吗?不对,花钱了我也不想看这玩意儿!”
她想起来了,不久前,花琼突然从笛子里抽出了一把剑,然后梅襄发指挥着那群筋肉大汉扑了上来。
笛中剑,筋肉大汉,恋傲天都可以理解。但之后,之后到底怎么了?再这样下去,这个游戏绝对会被封掉的!
一团某个特定部位的碎肉掉在她旁边,恋傲天迅速后退,仿佛那团碎肉中带着某种可怕的病毒一样。
“呃,这也太……”
“欺人太甚!!!”梅襄发在血池里无能狂怒。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花琼使出了和师兄师姐在群山自由狂奔时的蛇皮走位,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
“过分?怎么会呢?我可是剑修啊。”她咧嘴一笑,灵活地避开了所有污血。
“教我练剑的人说过,剑修,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弱点的,而男人都有弱点的!你们都是男人,真是太好了呀!”
梅襄发看到自己的又一个手下哀嚎一声,捂着裆部缩成一团,顿时面色扭曲,崩溃大喊:“谁,到底是谁教的你?这是对剑道的玷污,老夫要把他碎尸万段!”
梅家也是以剑发家的,那块已经孝死在孝子贤孙手下的飞龙衔珠梅花剑壁就是一个明证。
恋傲天只觉幻肢一痛,同样大喊,“小琼,快住手!剑脏了,你的剑脏了啊!”
花琼手起剑落,利落地解决了又一名守卫。其他守卫们原本面无表情、像僵尸一样的脸上居然出现了畏惧之色,一个个犹豫着不敢上前。
花琼抓住间隙,回答了恋傲天的问题:“放心,小问题,之后打一把新剑就行了,这就是剑修的特色——穷!”
槽点太多,恋傲天无力吐槽。
花琼瞥了一眼不成气候的守卫们,剑尖指向梅襄发,“秃老头,你是想下边一起秃了呢,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自己选一个吧。”
梅襄发一个都不想选。
他目光狠厉地凝视了花琼一会儿,突然,他猛地朝上头看了一眼。
“不中用的逆子……”
花琼听得很清楚,她琢磨着,上面的梅师兄应该已经没事了。
梅襄发收回目光,盯着花琼,居然道:“小姑娘,老夫观你天赋异禀。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做‘天命之子’?”
“天命之子?什么鬼东西?”
“天命之子可是好东西。”梅襄发变脸一样,露出一副和蔼长辈的神色,“你可以与天同寿,拥有支配天地的伟力。老夫会把梅家数年来的积攒都送给你,只要你答应,为我梅家效力十年。”
花琼也笑,就跟长辈面前讨喜的小姑娘一样,“还有这种好事?呸,秃老头,你不会把我当傻子吧?这种好事就留给你和你老爹吧!”
恋傲天:乖乖,好甜的小嘴。
梅襄发的脸瞬间又拉了下来,“看来你是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花琼暗自警惕,只见梅襄发的面部一阵扭曲,用那好似混合了无数人的声音叫道:“既然如此,你们就跟那个逆子一起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