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下看来,杨英韶是足够痛悔了,怎么把这话告诉他,这差事却令人犯难。
他看不见她,哪怕她就在他身边说话、喊他,哪怕是伸手扯他衣裳,他也毫无反应。
他日日都来,每天还带着些不一样的东西,宛如去看望心爱姑娘的少年郎。
有时候是些她爱吃的点心,有时候是些首饰,有时候是些花朵,不知是从哪里摘折的——有开得清丽的梅花,有娇娇浓浓的牡丹,有时候干脆就是路边的野花,黄的紫的红的蓝的挽成一束,倒也好看。
时日久了,他也不哭了,只是坐在棺木边,陪着那个已经不会说话的她聊聊天——只是他一个人说话而已,可每一句之后都会略作停顿,仿佛在等一个不会出现的回音。
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他从进入墓室就不说话,坐在他习惯的地方,将额头紧紧的贴在棺木上,仿佛能用这样的姿势,更加贴近那个在他记忆中还有神态和声音的妻子。
长公主就抱着腿,坐在棺木上,托着下巴看他,忍不住想叹气——您就算掏出刀来把外棺劈个洞,离您夫人也还隔着一层木头两层木炭加石灰呢。
倒也别总坐在这里发呆,你想想办法看到我啊,把你安排妥当了我还有事要做的!
真叫人捉急!
却不知在她暂时不能回去的那个世界,有人比她更急——急到遍求名医无果,便去寻了据说堪通天地的神巫。
神巫说,那不是病,是拘魂术。
他便急问:“这却是怎么一回事,如何破除?”
神巫与他分说一通,拿了极优厚的酬金,便在庭院中布置法阵,准备施为。而他坐在沉睡的她身边,思忖良久,最后看了一眼蜷在母亲身边睡着的小鸾容,狠下心来,用一把锋锐的匕首,狠狠划开了自己左手无名指。
一滴血在她眉心落下,生有薄茧的指腹按在血渍上,缓缓拖下,鲜红色痕迹点在鼻尖、唇峰,迤逦成同面前符咒上朱砂相似的图形。
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握住她的手合上眼睛,身体变得沉重,而神魂在一片混沌中突然感觉到潮湿的冷意。
接着就和她在墓室里碰了面。
当墓室中的一切映入他眼中,他几乎失语。但见他的夫人坐在棺木上,百无聊赖地跟正在凄然自语的当初的他闲聊。
说是闲聊,却也不对,那个自己说的话他们都听得见,但她说话,那个自己却显然是听不到的。
“仙娘……”
“别叫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你若是见得我如此,会不会也笑我愚蠢……”
“她怎么会笑你,她只会觉得你活该,可能还有点儿解气。”
——杨英韶深感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实在是不忍心再听下去,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长公主的耳朵一动,转头看见他,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捂住了嘴,眼中闪着极动人的光。
“表兄?是你吗?”她问,然而问罢却也不等他回复,一把抱住裙摆跳下高高的棺木,两步奔下来,投进他怀里,仍忍不住要蹦蹦跳跳,“你是来救我的吗?”
杨英韶方才十足尴尬,此刻见她可爱的样子,心里倒是瞬间软了下来:“殿下口口声声要臣救您,臣怎么能不来呢?”
“怎么救我?”峄城长公主开心极了,“她说,是要我同他说一句话,说了,我就可以回去了。可我说话他听不见呀。”
杨英韶一头雾水:“谁说让你对谁说话?”
峄城长公主:“棺材里的那个让我对棺材外头那个说……”
“说什么?”杨英韶的心猛地跳得快了些,她,会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说给那个自己,和说给他,应该没什么差别。
长公主抿抿嘴唇,道:“要是他这辈子每天都活在痛苦里,真心悔过,她就原谅他,下一世再见,只当他没得罪过她。”
这时不用考虑他究竟能不能分清人称了,杨英韶竟然松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很有希望。”
“……人一生要活很久……”
“对那时的我……不会太久了。”他却道。
长公主一怔,突然便想到了她几乎要忘记的那个噩梦——杨英韶只说他是战死的,却不曾说过如何战死,她在梦里见到的如雨箭矢和总也杀不完的敌军,或许便是他那时见到的最后场景……
她心下一涩,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我会心疼的。”
他反倒笑了,轻轻拍一下她的脸:“别难过,仙娘,对那时的我来说,能为国捐躯,算得上解脱才是。”
第184章
那句话,叫长公主心下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