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韶摇头推说:“早就记不得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便是再疼,不消片刻便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胸口的小爪子登时抓了他前襟,她把脸埋上去撒个娇,蹭了几蹭:“我也在梦里见到过那情形……好心疼。想来,便是她见了他如此,也会心疼吧。”
杨英韶看着坐在棺木边不知在想什么的青年男人——“心疼”吗?
“因为他……是大燕的将军?”他问。
长公主点点头,旋即又有些踌躇:“这倒也不一定,做了那么多年夫妇,他又曾温柔小意待她,便是恨极了,也会是爱重他的,否则怎会宁可自戕也不愿再求生……他死去了,大燕的国祚也没了,她在天有灵又怎么能安心……”
她话音未落,心头却被自己下意识的感叹碰动,不由是一怔。
那个“执念”到底在“执”什么?她一直以为,如前世的公主,眼界如此小的姑娘,理所当然是恨夫君的欺瞒,怨他戕害,又不甘心就此遗憾惨败,所以才要她来实现那个愿望——和已然天人永隔的他说一句话,好给下一世重新开始留一抹温柔的伏笔。
但若那就是她的执念,为什么她最早梦到的不是他的死,而是亡国?峄城公主最恨最憾的到底是什么?
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入杨英韶眼中,他正待要问她想到了什么,便见墓室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素服的尚婉仪。
尚嬷嬷对杨驸马恭声道:“驸马,外头的人已经来了……”
那个杨英韶微微颔首,没有回话,只是起身走到棺木正前方,跪下去三次叩首:“殿下,臣要走了……”
长公主的手本被杨英韶握在手心里,此刻感觉他的手倏然一紧,回眸望他,他轻声道:“要出征了,就是今天了。”
今日出征,却是先来看看公主?这不吉利,可……
长公主看看那个孤单跪着的背影,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了。一个人的心里那么苦……
正想着,却见他突然拔出了一把匕首,寒光一闪,竟是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生生砍了下来,鲜血顿时涌出,墓室里漾起一股温热的腥气。
连门外立着的尚婉仪也吃了一惊,正要入门,又停住脚,只在口中问:“驸马这是做什么?”
杨英韶也不管那淋漓的伤口,将匕首收了,对她道:“我这一去,怕是再不能回来了。这遗骸怕也无法陪伴殿下身边,且留着这根手指在这里,便当我陪着她了吧。”
尚婉仪有些吃惊,而长公主的手却被松开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去看看吧,想去看看,就去看看吧。”
这话仿佛藏着蛊。她走过去,断指惨白地放在那里,和他今日来时为她带的花儿放在一起。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那段还温热的手指,而几乎在同时,守在门外的尚婉仪脸色剧变,竟是膝头一软,跪在了冰冷阴沉的墓道之中,眼泪滚滚而下:“殿下,殿下!”
那个杨英韶一怔,回头看来,面上的神容也是堪称瞬息万变。
他看见她了。
云鬓墨髻,颜如舜英,她鬓边簪一朵白银打成的牡丹花,再没有任何修饰,身上也穿着素色的衣裳,瞧着是在为人服丧。
未施粉黛,却让他不愿再错开眼睛。
此时的杨英韶,原本已经不大记得清她长什么样子了,可只消一眼他就能认出她来。
他想他会永远记得她这样神容,那么美丽,叫人心碎。
“仙娘!”他失声呼唤她的名,踏上两步,朝她展开手臂,仿佛已经忘却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仇恨,想再拥抱她,“你一直在这里吗?你一直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吗……”
没有“殿下”与“臣”的分别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仿佛已经无所谓礼仪了。
可他的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这才意识到他再也不能抱她了。
有些痛悔,大概是再也不能弥补了吧。
他心下一恸,唇边呢喃的“仙娘”已然带了哽咽。
长公主微垂了眼皮,再抬眸时,便望着他微微笑了:“我在的,杨郎。”
“我……”他的喉结宛如不安分的小动物,上下滑了滑,却只道,“我对不住你……”
“……莫要再说了。”她上前一步,抬头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庞,虽然其实不能发生任何真实的触碰,但他也抬了手,仿佛隔空也能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一双眼睛更是丝毫不错地盯着她,怕是觉得看一眼少一眼了。
长公主望向她的他——此间没有人看得到他,除了她。但她的杨郎也不曾露出因她的冒昧行径不悦的表情,反倒有些动容。
因此她道:“等你打完了仗,还会回来瞧我吧……会,会吗?那会儿我就是被人忘记的公主了,你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忘了我?会不会另娶新妇,再也不来看我了?”
说罢,不待他回答,便垂头凄然一笑:“大燕国祚大约保不住了吧?那旧国的黎民百姓,你替我保上一保,好不好?谁待百姓们好,你就跟着谁吧,这样必是要做大英雄了,再娶一位贤淑的夫人吧。这一回,我再也不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