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她的表情,在听见自己名字的一刹那,那真是不打自招了。
沐云河亲妈跑路的时候她尚年幼,连自己亲妈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她亲妈是知道她的名字的。
她三姐说过,她家四个孩子,沐云峰、沐云川、沐云冰、沐云河,都是母亲给起的。等到母亲跑路,同父异母弟弟,也就是毛毛的大名画风突变,成了沐睿豪。
母亲是知道她叫云河的。
如果不是心中有鬼,一个陌生人何以对“云河”两字反应巨大,这名字还算正常吧?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陆花妹收拾碗筷去厨房,沐云河借口帮忙也钻了进去。
她把几只空盘子放进水斗里:“伯母怎么亲自收拾呀,不是有阿姨么?”
陆花妹的背影一怔,转过身来,凝视着沐云河的双眼。
沐云河无知且无辜地扬起眉毛:“怎么啦?”
陆花妹犹豫了一下:“不,没事,你是客人,出去和江宁玩吧!”
沐云河不装了:“你姓陆,叫陆花妹,东沙中学毕业的,是吗?”
陆花妹伪装的镇定逐渐出现了裂缝,一层雾气浮上了她灵秀的双眸。她声音颤抖:“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她丈夫都没有提起过。
沐云河:“我看见过你的毕业证。”
陆花妹缓缓伸出手来,捂住了嘴巴。她瞪着眼前的女孩,眼眶中溢出清泪来。
什么样的人能看过她的毕业证?
这些年她整理证件,发现确实少了中学的毕业证,以为是落在了老家。
那么就没错了。
这个女孩叫云河,看过她落在老家的毕业证。
陆花妹颤声道:“孩子,你是不是姓沐?”
沐云河点点头。
陆花妹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沐云河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的承认。
毕竟当时跑路跑得可是毫不犹豫,如今为何装得这么母女情深。
她答:“你是……我妈妈?”
陆花妹怔忡住,一时间没有做出反应。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叫她妈妈了,久到几乎忘记了做母亲的感觉。
她的泪水不知不觉湿润了满脸:“是的,是的。”
这样母女相认的场面,按理来说沐云河也该落几滴眼泪,哀婉地诉说一下当年被离弃的苦,这么多年来对亲生母亲的思念。在爱恨恩怨的情绪都尽情释放之后,再迎来母女团聚的大团圆。
但问题是,沐云河对亲妈的记忆实在太淡了。
在她前生的少年时期,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的妈妈没有走,日子会不会不同。那时,距离母亲的离开不到十年,她模糊的记忆里还有幼童时那个温暖的怀抱。
但如今,站在陆花妹面前的沐云河,是活了一世穿回十岁再重新长大一遍,如果严格算起来,她和母亲的分离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相处了几年,接着分开了半个世纪,如今再续前缘,沐云河的感觉只有新鲜与诧异,要说多么情感汹涌,那实在谈不上。
所以,在陆花妹泪眼朦胧问她:“你能原谅妈妈吗?”
沐云河立刻点头:“能。”
就看到母亲的情绪终于完全崩溃,站不住身体地软倒下来,跪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沐云河也跪下来,安抚地搂着她拍拍,心里涌上很奇怪的感觉。
都说她亲妈是嫌贫爱富过不了苦日子才走的,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厨房毕竟不是个美好的认亲场所。
所以两人避人耳目地转移到了瑜伽室。
面对面地盘腿坐在瑜伽垫上,陆花妹告诉了沐云河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这位奉行个人至上主义的母亲,承认了她是受不了当时的生活环境才决定出走。她解释,自己是申市出生,亲人都在申市,唯独她被送回了祖籍的小岛。她不知道这一切时,已对封闭的小岛十分不满,等她的姐姐们在她面前亮过相,她便再也不能忍受当时的生活。
对于她的坦诚,沐云河十分欣赏。
时隔久远,她已经能把自己抽离出来,以旁边者的角度点评这件事。
一个女人落在那样的境地里,如果不把自己拔/出来,那只有随着贫弱的家庭一起沉沦。她母亲把自己拔/出来了,出走大城市,为自己争取到了如今这样光鲜亮丽的身份,若不谈为人母的责任,那完全可以算作改造人生的励志故事。
这也是为什么沐云河自重生回来后没有恨过她后妈的原因。
在那样糟糕的环境中,女人对自己亲生孩子也狠得下心抛弃,对不亲生的孩子又怎么爱得起来?
然而,陆花妹铺排了一大圈,认下自己的无情无义后,又解释说,她曾经是想把沐云河带到身边的。
当时,她与苏江宁的父亲已经好上了,虽然没有公开,但感情非常稳定。看着丈夫有儿子待在身边,她便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在她的四个孩子中,前三个都已懂事,唯独小女儿还小。以她的情况,最多只能带一个孩子在身边,那就只能是最小的女儿。
于是她向苏江宁他爹坦诚,说自己想将小女儿接到身边。苏江宁她爹沉浸在爱河中,非常支持她,亲戚派人送她回岛。
为了不被邻里发现,陆花妹夜间偷偷潜回夫家。谁知来开门的竟是个陌生女人。
原来一别数年,她离婚证还没拿到手,丈夫也已娶了新妻。
她说明了来意,丈夫和新妻子却不让她进门。第二日,丈夫随她去县民政局办了离婚后,陆花妹无奈返回申市。
再后来,她又托人向岛上带过话,岛上也传来消息,让她死了这条心。
那时候,苏江宁他爹开始张罗着要娶她,她便暂时把接女儿的事放下了。毕竟她若身边有个孩子,苏江宁的爷爷奶奶更不可能接受她。
听完了这个故事,沐云河有种无法点评的感觉。
显然她母亲不是个母爱深沉的女人,但她也曾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按这种说法,当时母亲想接她到申市应该是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当时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在三姐照顾下的小屁孩。
如果前生她真的在那个年纪被母亲接到了申市,想必在那时就会认识苏江宁了吧。一个十岁出头的苏江宁,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会成为苏家的继女,或许因为她的存在,她母亲没有办法进门,但苏江宁他爹应该也会对她不错。
以她的智商和爱好学习的心愿,应该前生就可以成为自己梦想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了吧?
那她还会重生吗?
作为苏江宁的继妹,他会讨厌自己吗?他们还能成一对吗?
沐云河忽然记起了她与苏江宁初见时,苏江宁眼神中隐隐约约的厌恶。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事到如今,往事如烟似雾,沐云河无爱无恨。
她宽慰地搂着母亲的肩:“别难过了,我不是在这里了吗?老天还是把我送到你身边了。”
陆花妹红红的眼圈里又滚出热泪来。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里,沐云河与苏江宁举行了婚礼。
在婚礼上,陆花妹遇到了前夫。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当时,沐云河已经向家人通报了她与母亲相认的消息,哥哥姐姐们都很激动,连她大哥都冒头了,只有父亲表示绝不原谅。
两边都已重组了家庭,那么些年过去了,原不原谅又怎么样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最后一篇番外。
第90章 番外4
大四开学去了江南造船厂实习,进厂还不到一个月,沐云河就怀孕了。
虽然已到了合法婚龄,大学生结婚怀孕还是比较少见,通常会休学个一年,把孩子生下来再继续学业。
不过沐云河已经大四,学校基本没什么课,所以她没有休学也没有延毕,甚至都没有停止实习。
到了预产期她还在赶论文,进了医院还在画图纸。
年轻,生孩子快,生完一天不到就下地溜达了,又把论文捡起来。
这次她生了个小姑娘,六斤四两,皮肤和胎毛都特别干净,一点奶藓都没有,脸也很清秀,和有些新生儿长得像红猴子不同。
沐云河忙于学业,把孩子扔给其他人带。所幸等着带孩子的人还不少,比如她那个生娃带娃经验都丰富却很不称职的亲妈,终于有机会当个称职的外婆。
苏江宁第一次当爸爸,非常没有经验,非常不习惯。
一开始他对这婴儿有点抗拒,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与她有天然的某种联系。
女儿躺在婴儿床上,苏江宁站在床边,皱着眉。
沐云河知道他又犯病了。
教他怎么抱小孩后,把孩子放到他手里,这位就像揣了炸药包似的整个人都僵直了。
沐云河:“你这是当兵还是当爹呢?”
反正她很忙,她不管,她论文还没写完。
亲妈和老公不够用的话,还有一堆月嫂保姆营养师跟在屁股后面呢。
七月的时候她在体育场里参加毕业典礼,老公和女儿就等在体育场外的咖啡馆中。
等到典礼散了同学们蜂拥去校园里拍毕业照,沐云河穿着一身学士服来找苏江宁,咖啡馆的服务员都惊讶级了。
本来只看到一名年轻帅哥与一名阿姨带着一个婴儿,没想到孩子的妈妈居然是今天的毕业生。
外头天气太热就不带宝宝出去了,让阿姨给他们一家三口拍了张纪念照。
三年后参加硕士生毕业典礼,还是老样子,苏江宁带着三岁的女儿在那家咖啡馆等她。
典礼散了她直奔咖啡馆,一家三口又拍了一张合影。
虽然过去有读研读博的宏大理想,但本科期间沐云河犹豫很久还是觉得不读了,因为全日制有点浪费她的时间。她迫不及待要把她的公司正式运转起来,而不仅仅是当个出租船只的收租婆了。
可是怀孕把这个计划给打乱了。本科毕业孩子太小,当妈的总不能一点不管,不如顺势保个研,等毕业孩子三岁左右就差不多了。
毕业后的沐云河开始大刀阔斧改造她的船队。
一些年数已久的船只该淘汰的淘汰,该维修保养的维修保养,到期拿回船只使用权的同时,也借着与日本人开合资企业打卡国际航线。
读书期间,沐云河也没少做倒船卖船的事,所以如今她的手里有一支非常漂亮的货运船队,既有走大宗货物的干散货船,也有能运高附加值商品的集装箱船。
当然,沐云河没忘记,黄沙岛和竺浦岛竞争大桥的年份快到了。
她一边鼓动公公到兄弟政府那里吹风,一边积极参股当地一家名叫融成集团的旅游休闲类企业。前生她在有关这座桥建成的豆腐干新闻里,读到过这家公司是参与建桥的民营资本主力。
若是国家特大型基础建设项目,自然投资方众多,民间力量踊跃,银行抢着贷款。但这座桥不同,造出来后仅惠及东屿群岛的发展,建造资金从立项开始就比较紧张。
黄沙岛和竺浦岛半斤八两,各有利弊,对省里来说桥的另一头通在哪里都差不多。
虽然很对不起竺浦岛人民,但沐云河花了两年的时间上下打点,直接参与到项目融资中,最后可行性报告方案批下来,确认跨海桥联通的是贾门县县城与黄沙岛。
若说费大力气弄这座桥,目的是投资基建靠过桥费盈利,那显然不太现实,毕竟小岛人口也就这些。
但这座桥,将给小岛带来跨时代的变化,把黄沙岛也变成大陆的“神经末梢”。给村民生活带来实质性改变的同时,也能将更多游客顺畅地带到岛上。
最制约小岛发展的交通问题得到了解决。
建桥的同时,沐云河开始改造岛上的旅游设施,从村民手中收取不住人的老屋进行现代风格渔家乐的改建,并开设海鲜餐厅、奶茶店、酒吧、咖啡厅、漫画吧等等旅游服务配套店铺。
大桥建成后,与沿海地区的旅行社合作,制定休闲旅游路线。另一方面,积极参与到海洋生态牧场和钓岛的建设中。
在市政府主导的航运企业重组中,她又掺和到了客运上。不同于过去客运航线更多承担渡船的功能,她投资的客运方向着重于旅游体验,以兜风的快艇和适合海钓的高级游艇居多。
前尘往事不作数,仅从这辈子算起,沐云河本是个讲究风光与荣誉的实干家,既然是她做的厉害事,那就欣然接受与之相匹配的名声与光荣。
但自从嫁了苏江宁,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感染,越来越躲避周遭闲杂人等的目光,也逐渐变得低调起来。
比如暑假带着孩子回岛第一件事,不是回家,也不是拜亲访友,而是订了自家酒店的一间景观房。
这家酒店,就是昔日相家造在半山腰上的别墅,几经转手,百无一用,最后被沐苏夫妇买了改造成别墅酒店。
彼时单独二孩政策放开不久,沐云河再次怀孕。
这一年,女儿扬扬已八岁,在三楼的露台上支了架子画风景写生。
近处树冠如海,远处茫茫一片,阳光万里,大地被炙烤得热气腾腾。
苏江宁奉沐云河旨意,上楼喊女儿写暑假作业,被拒绝。便不再言语,也不走开,叉着两只手站在女儿背后看她画。
直到沐云河自己撵上楼来,扬扬才从椅子上腾地弹起,咻地钻回房间,装模作样在书桌前写了起来。
沐云河从兜里摸出几块黑巧克力,放在女儿的桌上。自己则走到了外面露台上。
看见苏江宁正在女儿的画作上接着画。他身材修长,执笔而立,从后侧方看去十分有艺术家的气息。
沐云河本想叫他别捣乱,一看居然画得很不错,把话又咽了回去。
结婚这么多年,她竟还不知道苏江宁会画画,也是平时忙晕了,很少有机会这样一家人很悠闲地相处。
她想自己这辈子是与艺术无缘了。
以前梦想开一家服装店,拥有自己的女装品牌,可总也没时间弄。女儿或许可以继承这个梦想。
扬扬会画画,就可以搞服装设计,也可以搞珠宝设计,随她喜欢,大人都支持。
兴趣最重要。
但也未必有兴趣,孩子可能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至少从目前的趋势来看,女儿喜欢的是画画本身,而不是把画画当成一门变现的技能或工具。
优渥的家庭环境里长起来的孩子,没有任何金钱的概念很正常。
家里也愿意宠着,让她自由生长。
年底生了一匹“小马”,还是闺女。
这一回,苏江宁抱孩子奶孩子十分熟练,连换尿布拍奶嗝都会,手脚利索程度堪比月嫂,让沐云河很是欣慰。
只有扬扬吃了醋,每天唉声叹气。
苏江宁抱娃,她跑到苏江宁面前,歪着小脑袋:“爸爸,你还爱我吗?你爱我还是妹妹?”
当然,虽然问了,并不指望她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