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空至死未婚,据说他死时先帝怜他泉下孤单,曾想为他冥婚,但前任国师,也就是月海流的父亲,算卦结果是不宜冥婚,所以这事未成。朝廷民间都把明玉空当神一样崇拜,所谓太上忘情,在凡人心中,神是不应该有儿女私情的,所以这位完美的明玉空不应有俗缘羁绊。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出使北戎为质之前,也曾有过相爱之人,更无人知道他当年为了不耽误恋人狠心斩断情缘的悲哀与无奈。不知那位与他相恋的红衣少女后来下落如何?是被迫另嫁他人,还是苦守多年盼得爱人归来,却又眼看着他被害身亡?她如今是否还在人世?
然而梅落庭最关心的还是,自己为什么会梦见明玉空?算算时间,她是在明玉空死后才下凡投胎的,按理说应该跟明玉空素未谋面,所以这些关于明玉空的记忆又是哪来的?罗大人曾说她和当年的明玉空有几分相似之处,但纵使她跟明玉空再相似,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拥有他的记忆。
正当梅落庭胡思乱想之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入鼻腔,她急忙看向身边,原来月海流用玉簪划了几次都划不破皮肤,情急之下咬破手腕上,鲜血喷涌而出。
还在宝相庄严地对明玉空遗体念念有词的丹涂子猝然闻见鲛人的血腥气,就像闻到了生人鲜血的饿虎一般,不由自主地回头。同时被他用法术竖立的棺材因为法术消失,连同明玉空尸身“砰”的一声倒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埃。
众人看见丹涂子的模样都惊呼出声,一些胆小的臣子和嫔妃甚至连连后退——此时的丹涂子面色青白,双目血红,玉条般的十指指甲骤长,变得如利爪一般,那神情就跟见到猎物的猛兽无异,身上更是散发出团团浓黑的魔气。根本不需鉴妖符,就算凡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就是魔族。
梅落庭急忙丢掉自己的隐身符,拔出白虹剑挡在月海流面前护着他。丹涂子已被月海流的鲛人血激发魔性,现出原形,只是他的原形也跟凡人相差无几,他应该是由凡人修炼成魔的。
众人顺着丹涂子的目光,终于注意到藏身在他们之中的梅落庭和月海流。他们见了月海流就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无暇细究他是如何越狱出来的,纷纷退到他身后。
梅落庭手持白虹剑傲然而立,心里也是慌得不行,虽然神器在手,自己如今只是凡人,与丹涂子对上真没多少胜算。她对着香案旁凶相毕露的丹涂子,一人一魔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会,忽见丹涂子收敛魔气,变回方才的人形,对她哈哈一笑。
“好啊,用鲛人血引我现出原形,真是聪明。不愧是妖魔中盛传的梅青天!”丹涂子看她的眼神颇为欣赏,仿佛一位君王看到被擒阶下的反贼首领气宇轩昂,谈吐不凡,有意将其招安。
梅落庭却是一惊,啊咧,这几年破了些妖魔案子,名声已经在妖魔中传开了吗?前世当战神时斩妖除魔杀得血流漂橹,战神白夤的名号在妖魔中能止小儿夜啼,要是妖魔们知道她就是白夤的转世,绝对能趁她这一世是凡人无法自保,把她给活撕了。可万万不能让它们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丹涂子见她脸色不对,似是十分害怕,自觉胜券在握,料想梅落庭再怎么聪明也不过一介凡人,打起来绝对是被自己碾压的。
此时,几名机警的臣子趁丹涂子注意力都在梅落庭和月海流身上,死拽着皇帝逃跑,眼看已经逃到皇陵边界,却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阻隔,无法往外迈出一步。这皇陵显然是被丹涂子布下了结界,让人困在其中,无法逃离。
丹涂子见众人的恐慌模样,威严而优雅地绽出一个微笑,从香案前缓步向他们走来。在周遭恐慌的死寂中,梅落庭能听到黑色云纹玄端的衣裾在他足边窸窣作响。“论文韬武略,论出身,我哪里不比这昏君强?他才华平庸却仍不自勉,不愿专注国事,反倒终日想着寻求长生,求仙炼丹。如此昏君,要来何用?”
不知为何,丹涂子在痛骂皇帝时,脸偏了一下,目光似乎在刻意回避梅落庭身边的什么东西。
梅落庭觉得这话有点过分了,皇帝虽然平庸,但还不算是昏庸。虽然也像不少皇帝一样梦想过长生不老或者修仙,但他多数时间还是在处理国家大事的,虽然也处理得不怎么样就是了。以梅落庭前世当战神的目光看来,这皇帝离祸国殃民导致上天震怒降下战乱还差得远。
尽管明知不是他的对手,前世的战神之魂还是让梅落庭忍不住要跟丹涂子理论一番:“历代昏君多了去了,昏君自有天界惩罚,降下战乱使他国破家亡。但这数百年来,即使有过遭受天谴的昏君,魔尊百媚女帝也并未趁机夺人家的江山,霸占凡间,天界诸神更不会因为凡人皇帝治不好江山就越俎代庖,派个神仙来统治凡人。亘古以来人神魔三界各行其道,断无让魔族当人间君王之理。况且如今的皇上并无天怒人怨之举,连天界诸神都不认为他有罪,什么时候轮得到魔族来对人间的统治指手画脚了?”
在一片死寂中,这个纤弱的女音义正词严,掷地有声。不少朝臣已经开始汗颜:在朝为官多年,在这危难关头,气节、魄力还比不上一个年轻民女!
当然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民女前世曾当了千年的战神……
丹涂子听到“昏君自有天界惩罚,降下战乱使他国破家亡”这句话,仿佛被拔了逆鳞的龙一般,脸色转为青黑,身上魔气大盛,显然是魔族发狂的先兆。梅落庭不敢大意,急忙捻个剑诀,以白虹剑护体。
第88章 盖棺
然而丹涂子目光一闪,像瞥见了什么,急急将周身魔气敛去,又恢复了平时的面容,像是有所顾虑。梅落庭正暗自奇怪,却听身边的明含章低声惊叫:“父皇!”
身穿明黄龙袍的皇帝正肃容向丹涂子缓步走去,虽有几个不畏丹涂子的朝臣想要阻拦他去送死,但看皇帝面若寒霜,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威严和坚定,竟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往丹涂子的方向走去。
明含章急道:“梅姐姐!”像是想让梅落庭去阻止他。正紧张待战的梅落庭突然有点烦躁:那是你亲爹,要阻止他你自己不会去吗?好歹也是七尺男儿,依赖一个弱女子(至少外表上是弱女子)是怎么回事啊!老子这一世法力尽失根本不是丹涂子的对手,这娇生惯养的小殿下把老子当万能的不成!她故意装聋作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月海流似是有点按捺不住,不由上前一步,像是想阻拦皇帝,却被梅落庭低喝:“你先给你手腕上的伤口止血包扎!”开玩笑,他周身都是丹涂子最垂涎的鲛人血腥气,这时候冲出去是要给丹涂子送餐吗!还有,你没发现莫期刚才一直看着你吗?估计他都盘算着在丹涂子夺了江山后,给丹涂子研发月海流的一百零八种烹饪方法了!
月海流也知自己技不如人,为了不拖梅落庭的后腿,还是该听她的话。他解下衣带,绑好手腕的伤口。
丹涂子眼见平庸了半辈子的皇帝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向自己走来,不禁面带嘲弄地看向他,想看他鼓起毕生勇气到底要来做什么。
皇帝目不斜视,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坚定地缓步上前,与丹涂子擦肩而过,走到明玉空的棺柩旁,小心地将棺材里的明玉空的遗体整理好,拉过棺中的织金被盖过他的面容,又独自拖起方才被丹涂子用法力掀起的厚重棺材盖,吃力地把它盖回棺材上。
先前罗大人求梅落庭和月海流保护好明玉空的遗体,开棺后尸身暴露太久容易腐坏,但梅落庭和月海流正和丹涂子对峙,也无暇去将棺材盖回去。想不到竟是皇帝亲自做了这事。
这也许是他能为这位同母大哥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把棺盖复位后,皇帝双手扶在棺材边缘,喘了半天气。毕竟自幼在深宫娇生惯养,又是中年人了,要独力把两个壮汉才能抬动的棺盖搬回原位,即使先前吃过几颗残次品仙丹,他身体还是吃不消。
虽然因皇帝的无视而愣神了一瞬,丹涂子还是马上恢复从容的姿态,双手抱臂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独自把明玉空的棺柩复原。
皇帝扶着棺材喘了半天,终于抬起头来面对丹涂子。他眼中没有恐惧或者绝望,只有愤怒。
“朕承认,朕远远不及兄长。你认为朕德不配位,皇族又无人堪当大任,因此看轻、戏弄朕,朕也无可奈何。”皇帝声音嘶哑,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但是!”皇帝声音一变,悲愤难抑地按着明玉空的棺盖。“你要这江山,凭你的法力,直接夺了就是,为何还要用这诡计……骗朕……扰了兄长的泉下安宁……”
“原来是兄弟情深,拼了命不要,也要护好兄弟遗体。放心,这点动静伤不了你兄长的遗体,待会我把这棺材送回陵墓便是。”丹涂子冷冷一笑,眼神中多了些许敬佩,像是对皇帝刮目相看。
皇帝低头凝视着棺盖,仿佛想透过棺盖看到那张依旧年轻的熟悉脸庞,其声哀哀。“朕的兄长……曾为了国家安宁,前往北戎为质,受尽辛酸屈辱……朕当年恳求过父兄,不要派皇兄出使北戎,只可惜……人微言轻……若是朕当时大权在握,定要护住皇兄……”
丹涂子面色一沉,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话。“敌国虎视眈眈,明玉空若不肯前往敌国为质,将会两国交战,死伤无数。即便如此,你也不肯交出明玉空?”
皇帝抬头望向丹涂子,泪眼中依稀可见二十多年前要保护兄长的少年倔强,一字一顿地说:“若是北戎非要一名皇族为质,朕代替皇兄去了便是!兄长德才兼备,比朕更适合这皇位,反正朕……就算继位,也不过是个沉迷修仙长生的昏庸之辈罢了……”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丹涂子,他身上魔气再次暴起,但目光落到梅落庭身边时,竟又硬生生把魔气压制下去。只是梅落庭已经中招,不慎吸入了一口他散发出来的魔气,顿觉头晕目眩——虽然身上带了月海流的辟邪符,奈何丹涂子这样的千年大魔魔气太过纯厚,这辟邪符已经在魔气侵染之下报废了。
丹涂子突然冷冷一笑,振袖一挥,被魔气呛得头晕脑胀的梅落庭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重物倒地的声音和明含章的惊叫,她还未及回头,就见原本被她护在身后的月海流整个人被丹涂子的法力压倒,摩擦着地面向丹涂子的方向急掠而去,就像被摄物术所摄去的物品一般。
梅落庭急忙扑去抓月海流,但她指尖刚沾到他衣角,丹涂子那边一个发力,月海流便直飞出去落在他怀里。
完了,羊入虎口。梅落庭绝望地惨叫一声,若不是旁边的崔如珩扶了她一把,她几乎要瘫倒在地。纵使揭穿了丹涂子的身份,这一世身为凡人的她根本不是丹涂子的对手,不但没能阻止丹涂子,就连充当诱饵的月海流也被他抓去加餐了。
真的是……一败涂地。
梅落庭悲愤难抑。按理说妖魔抢夺凡间江山这样的大事,定会惊动天界出手阻止,按天界平时的办事效率,用不了几刻钟就会有神将前来除魔,但刚才皇帝拖戏拖了这么久,那些天兵天将竟然连个影都没有!简直就像有神仙蓄意向天界隐瞒了这个消息一样!
被丹涂子禁锢住的月海流也是面色惨白,认定今日就要被丹涂子吃干抹净。不料丹涂子只是把月海流一把推到皇帝面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好!我敬你有情有义,今日,我不但放过你们全族,还送你一份大礼!”
丹涂子伸手一撕,在月海流的惊叫声中把他上衣扯下,露出他被香膏花露保养得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他扯住月海流头发,在月海流吃痛仰头时,把他颈脖送到皇帝面前。
“你不是渴求长生不老,连皇位都不要了吗?我这就赐给你这个长生不老的机会!没想到吧,长生不老的灵药就在你面前晃悠了这么多年,你却懵然不知——你的国师有鲛人血统,吃了鲛人肉可以延年益寿!你咬开他的喉咙,喝光他的血,再吃他的肉,你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第89章 仙咒
皇帝听他说起月海流身份时,吃惊地睁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月海流竟有这样的离奇身世。随即,他又抿紧嘴唇,把头偏到一边。
丹涂子见皇帝不从,放柔了声音,好言引诱:“你是不是觉得吃人肉喝人血太恶心?没关系的,他是鲛人,跟你不是同类,你吃他的肉就如吃熊肉鹿肉一般。忍着腥气咽下去,至少能保你再活百年,身轻体健!”
皇帝依然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丹涂子按着月海流,像屠夫按着待宰的猪羊,对皇帝狞笑道:“难道是念在君臣一场,不忍伤他?别傻了,你这国师虽然外貌举止与凡人一模一样,其实他跟你不是同类,只是个鲛人而已!非你族类,还跟他客气什么!你看这民间人家养的耕牛和看门狗,帮主人干了十几年的活,等老了还不是被主人给炖了吃肉!它们又不是人,主人家也不必有什么愧疚。若是你不忍下手,我替你把他脖子拧断就是了!”
见丹涂子就要动手,皇帝终于无法沉默,急叫出声:“等等!朕不要什么长生不老了!还请你……放过国师罢!”
丹涂子面色极为不耐,还要再催,皇帝却是难得的勇敢和坚决:“月家世代效忠朝廷,不管国师是凡人还是鲛人,朕都不会以他生命与血肉换取长生!就算朕……当不成明君,也不能当个暴君……”
“闭嘴!”丹涂子失控地扬手向皇帝打去。梅落庭大惊:丹涂子可是千年大魔,他这一耳光下去能把皇帝的脑袋直接扇飞!
她身边的崔如珩也吓得响亮地倒吸一口冷气。丹涂子却突然改变了态度,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还心虚地往梅落庭的方向飞了一眼。
梅落庭终于反应过来:丹涂子是在忌讳崔如珩!先前丹涂子几次莫名其妙地暴怒失控,却都在向她身边扫了一眼后,迅速平复下来。梅落庭现在才想明白,丹涂子看的是她身边的崔如珩,他是怕吓到崔如珩!而且看他心虚的模样……似乎当年做过什么对不起羽仪的事情。
等等,梅落庭终于想起来了,崔如珩前世是少司命羽仪,下凡历练的神仙跟她这样的被贬神仙不同,崔如珩前世时在天界的特权,在凡间还是依然有效!
她急忙抓紧崔如珩的手,低声唤道:“崔侍郎!”
崔如珩也赶紧应了一声:“在!”
“我要念咒除妖了,旁边要有人协助,待会我念一句,你就跟着念一句,好不好?”
崔如珩毫不怀疑就一口应下:“好!”
梅落庭低声念起一串咒文,咒文虽艰涩拗口,但她知道凭崔如珩的聪慧,一定能跟得上。那是天界神仙在凡间遇险时向天界求助的咒语,念了此咒可以通知天界派救兵支援。梅落庭虽记得这咒语,但她是被贬之身,这一世注定得不到天界的援助,念了也无法传到天界去,而崔如珩是下凡历练的神仙,梅落庭让他复述这咒语,就等于他在念咒向天界求助。丹涂子在凡间闹得这么大都没惊动天界,但如果有下凡神仙亲自念咒向天界求助,天界绝不会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