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淮吊着一口气,艰难地说完:“……我本来答应了那位神仙,按他说的去做,只是我太过贪心,仍留恋当年身为凡间君王的滋味,尤其是见到你这一世仍是朝廷命官,更是想与你再做一世君臣,好好弥补你,才动了纂位的念头……但天界信不过我们这些魔族,那位神仙怕我不听差遣,一开始就在我身上种下了咒术,一旦违抗,被施咒者就会被咒术所杀……我当年滥杀鲛人谋求长生,多活了这千年,也是够了……”
梅落庭越听越觉得蹊跷,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何咒术偏偏是在这时启动?”她知道天界的这个咒术,天界不少神仙的坐骑都是被驯化的妖魔,为了防止这些坐骑野性难驯伤害主人,都用咒术约束它们。但这容淮图谋皇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何先前一直没触发咒术,直到现在才触发?
容淮闻言,目光在她脸上缓缓扫过,又对崔如珩笑道:“在你为她挡魔气的时候,我就看出她在你心中很不一般。你做凡人时就是个才子,梅姑娘能女扮男装考上进士,又会破案又会作诗,这样的才女确实配得上你……说实话……这千年来你和战神形影不离,我还真担心你性子温柔长得又好,被战神看上拐去当了断袖……梅姑娘这样的才女,比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战神好多了……”
……不好意思,我正是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战神,投胎换了个女身你就认不出来了!梅落庭心里正咆哮,又听容淮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嘱咐崔如珩:“只可惜……你这心上人只怕来历不简单。那位神仙其实默许了我纂位一事,甚至就连我献给这皇帝的仙丹也是他提供的……但那神仙曾吩咐我,梅姑娘跟百媚女帝有些不清不楚,要是有机会,把她连百媚女帝一同除掉……但我刚才向她打出魔气时,你突然出来护着她,我就知道你对她非同一般……我不欲伤你,撤回了魔气,放弃了杀她的机会,导致了咒术反噬……不知道我死后天界还会不会继续找她的麻烦,你活了一千多年,好不容易有个心上人,可千万要护好你这小情人啊……”
最后几句话过于震撼,梅落庭差点惊呆。前世和百媚女帝传了几百年的绯闻,天界也没有因此苛责白夤,跟容淮打交道的是何方神圣,竟然要趁机杀她!
第92章 故友
……等等,梅落庭转念一想,自己如今是被贬下凡,直到过完这一世才能重返天界,在凡间被杀并不能真正杀死她,只会让她神魂回到天界而已!况且要是在保护凡人时被妖魔所杀,就可将功补过,死后回到天界也不用再次下凡赎罪,以往的罪孽一笔勾销。
所以……这大概是天界某个仙僚用这种迂回的方法帮她早日结束在凡间的苦难生活,好让她重返天界?梅落庭虽自觉前世没这么好的人缘,不大可能有仙僚这么费心费力地帮忙,但还是感激地心领了那位不知名神仙的好意。
只是她看到垂死的容淮时,心里又止不住地难过,容淮不过是这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他的实力和心性注定了他不可能胜过百媚女帝,那位仙僚大概是拿他当炮灰,好让梅落庭立功,可叹容淮太讲义气,为了不让崔如珩伤心,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救下她。如今他千年寿命即将终结,这一世的崔如珩虽在他身侧为他送别,却认不出他就是自己千年前的好友,等多年后崔如珩回到天界恢复羽仪的仙职和记忆,记起了容淮但斯人已逝,羽仪该有多难过。
容淮……死得真是太不值了。
突然,容淮濒临死亡的脸上焕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微笑,艰难地向梅落庭身后笑道:“沅儿,你来了……”
梅落庭只当他是死前出现了幻觉,不料眼角瞥到一角绣着红色曼珠沙华的裙裾,她急忙抬头,只见百媚女帝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女帝对着宿敌容淮欣慰的笑容,竟有点不知所措。
“沅儿……”容淮艰难地抬手抓住崔如珩的手,笑得无比满足,“你和羽仪都在,我真的太高兴了……我们小时候经常带着羽仪玩,一下子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梅落庭想起百媚女帝千年前顶替容淮的妹妹前往西域和亲,正是因为她长相酷似那位公主。容淮大概是弥留之际神志不清,把百媚女帝看成了自己死去的妹妹。她赶紧对百媚女帝使个眼色,请求她看在容淮将死的份上,配合一下。
百媚女帝对她点一下头,缓步走到容淮身边蹲下,默默牵起他的另一只手。容淮的目光眷恋地从他们脸上扫过,然而他双眼已经黯淡,大概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脸庞。
梅落庭偷偷看一眼远处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他们警惕地望向百媚女帝,不知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子是敌是友,但终究是畏惧容淮,不敢靠近。
容淮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胸膛起伏几下。此时,梅落庭手中的护心镜似是受他思绪和魔气所激,镜面开始自动浮现出画面。
秋日山野之中,容淮正率臣属在林间狩猎,他一身猎装,挽弓连射,箭无虚发,引得众人阵阵喝彩,好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君王。
梅落庭突然有点好奇凡人时期的羽仪是何等模样,忍不住在容淮身边的臣子中多扫了几眼,可惜其中似乎并未有羽仪的身影。
容淮射过一轮,见附近已无鸟兽,意犹未尽,双腿一夹马背,率先冲进了密林深处。梅落庭看得心中暗暗喝彩:有这样的武功,若是不入魔而是修仙飞升,倒是一个值得纳入战神麾下的英才。
林中,容淮挽弓瞄准树梢的一只斑鸠,但在箭支离弦之际,一声女子的号哭猛然响起,树上的栖鸟被惊得纷纷飞起,容淮瞄准的那只斑鸠也跟着拍翅飞起,刚好与容淮射出的箭堪堪擦过。
容淮微微皱眉——不是因为猎物被惊走,而是这野兽横行的深山之中竟有女子声音。楚朝历代国君爱惜民生,并不会将大片山林圈作猎场禁苑,所以帝王游猎的山野,百姓平时也可去砍柴打猎,只是在狩猎的那几天让兵卒在山下看守,禁止闲杂人等进山,以防刺客。这山林在狩猎前几天已被清场封锁,除非这女子在封山前潜入这也兽出没的山林躲了好几天,否则只怕是什么山精野怪在此模仿人声,引诱行人进入他们埋伏之中。
容淮默不作声地挥手示意远处的侍从们过来,自己翻身下马,从箭筒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同侍从一起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那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响起:“你们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容淮一愣,正迟疑着是否要止步,又听林中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男子疯狂的狞笑:“妖女,你跑啊,再跑啊!跑了几天没吃没喝,还以为你真有什么妖法,最后还是逃不掉!”
那女子像是害怕至极,边哭边语无伦次地求饶:“求求你们!看着我把你们放出来的份上,放过我吧!我父亲留下的那些东西你们都可以拿走!那些都很值钱的!”
掷物的声响传来,女子发出一声尖叫,似乎是那男子把土块树枝砸向她泄愤。他洪亮的骂声响起:“别提你那邪道老子!把我们关在地洞里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他那些邪门东西我可不敢动,但我们被关了几年没见过女人,倒是可以动你!”
接着又有另一人犹豫的声音响起:“这妖女也是跟她老子学过点本事的,就怕她留了什么后招,依小弟看,还是杀了她斩草除根就好,省得她回头报仇。”
听到此处,容淮不再犹豫,率领侍从循声冲进密林之中。他们赶到时,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白衣双鬟少女躲在树后,双手抱着树干瑟瑟发抖。与她对峙的几个大汉蓬头垢面,身上穿着渔网般破洞百出的衣裤,同赤身露体无异,像是从深山里跑出的野人一般。然而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却像顾忌那柔弱少女藏了后招,虽然辱骂威胁不断,却无人敢真正靠近。
容淮一个眼色示意,几个侍从立刻上前用刀?将那几个大汉拿下,高声呵斥:“大胆刁民,竟敢闯入猎场惊扰天子!”
那几个大汉听说来者是当今天子,吓得慌忙跪下,那少女却像是不知世事,一脸懵懂地看那几个大汉都跪下了,才跟着向容淮下跪。她皮肤异常白嫩,像是从未见过阳光一般,白得几近透明,眉眼纤细,不算美艳,但看着也纤弱动人,楚楚可怜。
侍从继续盘问:“天子围猎时,猎场封锁,你们是如何潜入此处?又意欲何为?”
那几个大汉却像是满腹委屈,纷纷拉着侍从们的衣角开始诉苦。原来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几年前被一名邪道掳到洞府中,那妖道修炼邪术需要用身强力壮男子的鲜血炼丹,因此将他们关在洞府的地牢之中,每隔几日便从他们身上取血。这些人与世隔绝,终年不见天日,又要忍受取血之痛,苦不堪言,有好几人甚至被邪道折磨致死。后来那邪道修炼走火入魔暴毙,他的女儿巫灵打开地牢放他们回去,但这些人受了多年折磨,怨气戾气极深,被放出来后将洞府砸了个稀巴烂还不解恨,还想父债女还地抓巫灵泄愤。
不料巫灵看着柔弱,却也跟父亲学过点法术,竟能在几个大男人的围攻下施法全身而退,但毕竟学艺不精又年少体弱,逃不多远就灵力耗尽,那几人穷追不舍,跟着她追进了这深山之中。巫灵在深山躲藏数日,又不懂打猎觅食,饿了几日后终于被他们追上。他们是在封山前跑进来的,因为在山林深处多日不闻世事,不知此地有皇室狩猎,乞求容淮恕罪。
容淮听罢,转身问那个名叫巫灵的少女:“他们所言是否属实?”
巫灵犹豫了半天,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容淮问清缘由,当即便吩咐随从拿些银两分给那几名被掳的苦主,让他们回乡安家。那几人见皇帝仁慈,不但不追究罪责还多有抚恤,都感激不尽地叩头谢恩。但就在他们谢恩离开之际,其中一个汉子突然指着巫灵对容淮叫道:“陛下!这丫头是邪道的女儿,也会点邪术,不能饶了她!那邪道杀了这么多人,算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了!应该把她也处死!”
第93章 巫女
巫灵本以为逃过一劫,不料这些人猝然发难,还是不愿放过自己,吓得脸色煞白。她自幼生活在洞府,不善与外人交流,更不懂当朝律例,此时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能哀求容淮饶命。
容淮皱眉,向那几个大汉哼道:“刚刚赦免了你们,你们就急着害人,真是够歹毒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命令朕杀人了?!”
那几人见容淮动怒,吓得连连磕头求饶,心中只怪那出声的人贪心不足,皇帝饶了性命赐了银钱,还得寸进尺地要皇帝帮他们报仇,把皇帝给惹恼了。
容淮冷眼看着他们把额头都磕出血来,才呵斥道:“尔等愚民!株连九族都是谋反之类的大罪,那邪道虽然恶贯满盈,但其罪行还没到株连家人的地步,怎么就要杀人家的女儿?”
那率先出声的人一边继续磕头求饶,一边为自己辩解:“小人不懂律例,只记得多年前看戏时,戏中那些坏人都是被株连九族的,所以小人也以为她应该被株连处死……”
容淮差点被这文盲逗笑,再看此人只有二十多岁,大概是少年时期就被邪道掳走,在地牢中关了几年,长年与世隔绝导致心智未开,倒也怪不得他莽撞天真。容淮心中怒气消了大半,忍笑道:“戏中之事如何当得真?再说,朕看此女还算纯良厚道,在丧父之际仍记得放你们一条生路,倘若她真如其父一样歹毒,将你们留在地牢中活活饿死,此时你们哪还有命追杀她?”
见那几人都面露愧色,容淮挥手放他们离开:“算了,念你们无知,这次先放过你们。若是你们今后再要害人,定不轻饶!”
那几人连连应承,接了馈赠的银两便结伴离去。巫灵却依旧跪在原地,痴痴望向容淮,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容淮扫她一眼,吩咐随从:“给她也拿些银两,回去度日。”
他这一开口,巫灵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忙不迭地摆着双手推辞:“不要不要!我爹爹……生前留下了些钱财,陛下不用再给我钱了!”
容淮略一点头,对她道:“既然如此,等你仇家走远了,你便自行回去吧。”
巫灵有些失落地跪在原地没动,直到容淮率领手下要离开,她才焦急地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太小,容淮没有留意。眼看着容淮就要走远,巫灵终于鼓足勇气,不管不顾地起身追上去,大声叫道:“陛下!”
容淮有些不耐烦地微皱眉头,但又飞快地敛起不耐的神色,转身看向她:“何事?”
巫灵敏感地觉察到容淮一瞬即逝的不耐,有些尴尬,但还是慌乱笨拙地向容淮下拜,结结巴巴地开口:“陛下,我怕那几个人回头再找我寻仇……”
容淮问:“你可有亲友可以投靠?”
巫灵听到“亲友”二字就红了眼眶,半晌才摇头道:“爹爹独自修道百年,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亲戚,我娘在我出生不久就去世,我也不认识她的娘家亲戚。”说到这里,她突然膝行两步,拜倒在容淮面前扯着他衣角恳求道:“巫灵愿入宫做一名宫女,终身侍奉陛下,求陛下应允!”
她说得飞快,像是怕自己略一迟疑就没有勇气说下去了。容淮还没开口,随从中一名戴着玉璎珞长命锁的锦衣孩童上前两步,挡在容淮身前,老气横秋地教训巫灵:“皇宫中的宫女都是从良家女子中挑选,又有专人教习礼仪,如此方可进宫当差。你长居深山,怕是受不了仆役之苦,又不懂宫中规矩,只怕进宫后常遭责罚。不如我多赠你些银两,你远走他乡买个宅子隐居起来,免得他们寻仇,或者你若觉得一个女子独自生活不易,我也可替你找个官媒,隐名埋姓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如何?”
这孩童比巫灵还小几岁,声音还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说话却是理正词严,像成人一般。崔如珩看了一眼镜中孩童模样,有点诧异地“咦”了一声,他注意到梅落庭和百媚女帝看向他的眼神,急忙辩解:“这小孩只是长得像在下,在下可没有这么大的私生子!”
百媚女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当然不是,这是一千多年前孩童时期的羽仪。原来此时的羽仪还是个孩子,难怪梅落庭刚才一眼没认出他来。梅落庭看看镜中的小羽仪,有点汗颜:十来岁的羽仪就像成人一样聪慧老成,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在干啥?无非是疯玩闯祸,不肯念书修道,连个凡间孩童都不如。
巫灵见羽仪拒绝,急忙哀求:“我还会很多其他事情!我平时照料爹爹洞府中的草药,也懂些医术和法术,让我照料宫中花草,给各位娘娘配制美容秘方和药膳,包揽宫中祭祀祈福事宜,都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