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仪稚气的小脸上像成人一样皱起眉头,训斥道:“香膏、药膳等物关系到皇宫上下的安全,怎可让来历不明的外人经手?祭祀祈福更是大事,自有国师、礼官主持,更不能让外人参与——万一有居心不良者在祭祀中施行邪术做手脚,影响我大楚国祚,后患无穷!”
原来小时候的羽仪是这么伶牙俐齿的吗?梅落庭前世记忆中的羽仪,飞升后很长时间都因为国破家亡郁郁寡欢,沉默少言,有时被白夤的熊孩子行径气到了,也只是无奈笑笑,轻叹一声,倒是从未见过羽仪还有这样年少张扬的时候。
长居深山的巫灵自然是不知如何反驳羽仪,急得双目含泪,双颊通红,几乎要哭出来。容淮像是动了恻隐之心,半开玩笑地来劝羽仪:“行了,羽仪,小孩子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羽仪却仍是不依不饶,像赌气一样对容淮大声道:“陛下,这民间多的是想攀龙附凤的心机小人,陛下哪次出游、微服私访不是‘偶遇’几个‘卖身葬父’的平民女子?难道陛下都忘了吗?”
容淮哑然失笑:“羽仪啊,你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成人都没你心眼多。”
一名跟羽仪长相有几分相似的紫衣男子急忙上前向容淮请罪,想来大概是羽仪的父亲。容淮只是笑笑,并无恼怒之意。
巫灵这才反应过来,羽仪把自己当成了心机婊,又羞又气,含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沿着腮边直坠下来。
容淮终究还是不忍心,对羽仪叹了口气:“小羽仪的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人家一个孤女生存不易,在宫中随便给她安排个粗使差事也行,何必断了别人生路。”
巫灵听容淮答应自己入宫,正转悲为喜之时,又听羽仪说:“宫女少说也要二三十岁才能出宫,不如找个官媒让她嫁个好人家,别误了人家年华。”
巫灵带着两行泪水,急急向容淮表示忠心:“巫灵一直随爹爹修道,从未想过姻缘之事,愿意终身在宫中当差,侍奉陛下!”
容淮略一点头,见羽仪还在警惕而不甘地瞪着巫灵,拉起他的手笑道:“好了,不过让她当个粗使宫女,看你紧张的。来,继续狩猎,今天你可不能空手而归啊!”
羽仪被容淮拉着走时还在嘟囔,要容淮把巫灵派到他家当差,说羽家可以照顾巫灵,还能看管她。容淮却只是取笑羽仪的疑心病。
他们身后,有内侍将巫灵扶起带走。
一直沉默看着镜子的崔如珩看到此处,突然对着镜中逐渐走远的容淮背影脱口而出:“不要让她进宫!”
他的声音和镜中小羽仪稚嫩的反对声交织在一起,但以容淮为首的行猎队伍并没停步,彼时白衣稚容的巫灵裹挟在队伍中,随众人一起走远。
崔如珩怔怔望着镜中画面,直到镜中画面消失,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有点尴尬地向梅落庭解释:“不知为何,在下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他不该将这位姑娘带回去。”
梅落庭默然。即使时隔千年,转世后前世记忆全无,当年的亡国之痛已烙刻入羽仪的神魂之中,此刻他看到旧事重演,仍是本能地要阻止那场浩劫的发生。这位名叫巫灵的稚龄少女,想必就是当年楚朝灭亡的关键人物。
第94章 人心
镜中再次出现画面时已是宫中场景,容淮身穿石青色龙纹便服,斜倚在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宫女打扮跪在地上的巫灵,戏谑道:“在御花园当差一个月,因为忘了关好暖房的门,让施美人的猫儿跑进暖房,将庄夫人最爱的二十余株冠世墨玉牡丹糟蹋了个干净,被罚去洗衣;不到一个月,洗坏了宫娥们的七八件裙子,引起众怒,被罚去舂米;米也舂不干净,舂出来的一半是糙米,另一半……则是原样的谷粒,还因看管不力让老鼠钻进粮仓……现在后宫对你怨声载道,朕也不知道还能把你贬哪里去了,只能让你出宫啦!”
巫灵窘迫得满脸通红,急道:“请陛下容奴婢……”
“容你狡辩,是吗?”容淮虽是国君,此时未到弱冠之龄,心性还有点少年轻佻,他好整以暇地挥了一下手,懒洋洋地说:“你是不是要说,是施美人故意把猫儿放进暖房毁坏花卉的,还有看管粮仓的也不止你一人,进了老鼠也不能全怪你一人?”
眼看着拙口笨舌的巫灵正要点头,容淮笑了笑,继续逗她:“就算如此,你洗坏了别人的衣服,舂米舂不干净,这总是事实罢?我知道,你自幼修道,生性清高,怕是做不惯伺候人的活儿。看你会些法术,朕也是爱才之人,不如让你随国师修行如何?”
“不要!”巫灵面露惊恐之色,随即又想到自己前日连国师也得罪了,大感羞愧。她早已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当初百般哀求才让容淮收留自己进宫,却是不会干粗活也不懂与人相处,难以在宫中立足。她茫然跪在容淮面前,想到将来不知何去何从,怔怔掉下两行泪来。
容淮被她哭得一愣,无奈笑道:“在宫中当差的人,这么容易哭,该如何是好。若是让性子不好的嫔妃看见,少不了一番责罚的。”
巫灵用袖子擦擦眼角,想止住眼泪,奈何泪水一时收不住。容淮又放缓了声音:“朕知道,你父亲虽是邪道,对你也是疼爱的,你自幼随父亲离群索居,也难怪有些不懂事。只是,这世间多的是因父母辞世而流离失所的娇儿女,任凭是谁,都要学会在这世间努力自立才能生存啊……”
巫灵还是小儿女心思,听容淮亲口劝慰自己,受宠若惊,含泪的双眼又焕发出神采。容淮淡淡一笑:“好在你有一技之长,发现庄夫人的病是施美人巫蛊所害。国师也算是教徒无方,手下的弟子跟施美人收买的邪道有私情,竟帮着那邪道出入宫廷施法。不过这样一来,你也把国师给得罪了。”
梅落庭看到此处,心中暗想,这可是大功一件,容淮大概是怕巫灵会居功自傲,才要借故敲打她一番。
镜中的巫灵只是淡淡道:“家父是邪道,国师平日不屑我们这一派的法术。即使没有此事,国师对我也是冷语相向的。其实即使是所谓的邪道,也是知道些正派法术的,只是急功近利,多修炼了些邪门法术。奴婢虽然两者都懂,但平时只用正派法术,更是从未害人。”
巫灵不懂人情世故,心性如稚童一般,说到修道却是侃侃而谈,熟练得很。容淮冷笑一声:“国师自命清高,看不起你的出身,自己却放纵弟子勾结邪道祸乱宫闱。庄夫人得病那会他还一直看不出那是巫蛊之术,最后还是你推算出来,向庄夫人的侍女报的信,也不知国师是有意包庇还是老糊涂了……”
此时,百媚女帝用手肘轻轻捅了梅落庭一下,轻声告诉她:“妾身想起来了……妾身还是楚朝子民那会,曾听说老国师自恃扶持三代君王,在陛下面前有些倚老卖老,陛下很不喜欢他,想来陛下让巫灵进宫……大概也是为了扶持个听话又有点能耐的新人来顶替国师罢。”
梅落庭忍不住瞪她一眼:“话说容淮成魔后连名字都没改,你跟容淮斗了这些年,就没认出他是你当年的皇帝吗?”
“哎,都一千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这个啊。当年我被送去和亲前,也不过见过他两次,没啥印象,当时年纪又小,都不知道容淮的‘淮’字是怎么写的。去西域没几年我就被活埋了,等几十年后从坟里爬出来时楚朝早亡了,此后近千年里都没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妾身哪记得起来啊。”百媚女帝说完,又挽尊地补充一句:“难怪妾身前几年听到他的名头时,总觉得名字有点耳熟,原来不是错觉啊!”
“……”梅落庭先是无语,又莫名地佩服百媚女帝,能云淡风轻地调侃自己千年前的劫难。也许正是她豁达的心态,让她在吃人的西域王宫和数十年不见天日的皇陵中生存下来。但有这样心性的女子,后来为何堕落为魔?
崔如珩听到此处也猜到了百媚女帝的身份。他看看镜中,又看看身边容淮的面容,不胜唏嘘:“今日有此际遇,亲眼目睹了当年楚朝灭亡的真实情形。女帝大人长寿千年,失传多年的古代秘闻也了如指掌,在下受教了。”
梅落庭和百媚女帝看他一眼,齐齐静默。他正是当年楚朝灭亡的亲历者,亡国的颠沛流离和诛心之痛让他多年不曾释怀,然而这一世他投胎成凡人后前尘尽忘,只会像普通人一样把这千年前的亡国故事看作史书上普通的一页,忘了自己本是此事的主角之一,而不是观众。
再看镜中情景,容淮像是已经跟巫灵谈论了一番,长叹一口气:“原来堂堂国师,懂的法术还不如你一个小女子。大楚历代君王都被他蒙蔽,将他奉为上宾,任他颐指气使,实在可笑。”
巫灵怯怯道:“家父生前说过,生活在俗世的修道者都是最末流的。修道之人一般讲究修身养性,喜欢在深山洞府中修炼,远离红尘烦扰,往来的也都是修道的道友,彼此切磋。只有那些学了点微末法术却无法精进的失败者,才要去俗世讨生活。”
说罢,她想起自己也是在俗世中讨生活,而且是地位低下的奴婢,更是羞愧,忍不住低低说了一声:“巫灵无能,还是有负爹爹生前的期望。”
梅落庭心中暗道,这话可千万不能让月海流听到。突然她耳边一热,却是百媚女帝在她耳鬓间吐气如兰地低语:“她十几岁就能看穿巫蛊之术,还能溯源找到凶手,要是修道倒是大有前途。她愿意进宫当下人,还不是因为对这容淮一见钟情!”
梅落庭听得一愣:“你是怎么看出她喜欢容淮的?”
旁边的崔如珩扶额苦笑:“这不是明摆着吗?在下都看出来了……梅姑娘啊,你虽断案如神,但还是不懂人心,这样迟钝,可是要错过姻缘的。”
梅落庭忍不住看百媚女帝一眼,又红着脸转开视线:“我又不是傻子,谁说我不懂了?”
突然,她想起德惠元君说过羽仪在下凡前曾与自己争吵,还蓄意陷害,借职务之便让她父母生下痴呆的儿子,增加她这一世的负担,心中烦躁,忍不住补了一句:“不过崔侍郎说得对,我是不懂人情,被多年好友背后陷害都不知道。”
百媚女帝心花怒放,身子往梅落庭靠过去,口中低笑:“要死缠烂打地喜欢你,你才看得出来,若是暗恋你不敢开口的,或者羞涩不敢明示的,怕是天天待在你身边,你都不会留心。”
百媚女帝之前数次相助,梅落庭心中对她暗暗感激,这一世又同是女子之身,所以并不反感与她接触,在她搂住自己时也只是身体略为僵硬,但并没躲开。
崔如珩听到梅落庭最后一句话,脸色煞白地看她一眼,又急忙转移了目光,不敢与她对视。梅落庭注意到他眼中的哀痛,心中有些不安:不会吧,他这是在愧疚吗?但他转世后就被封印了在天界时的记忆,应该也不会记得他转世前陷害过她啊。
第95章 长生
护心镜中画面变幻,镜中二人仍是容淮与巫灵,只是巫灵身量似乎长高了点,脸上妆容浓淡适宜,金簪高髻,云纹紫裙,端庄华贵,似乎是宫中高阶女官的装扮。她恭顺地站在容淮身边,手中绿玉杖轻点地图上的一处:“家父生前曾算出,此处有一处金矿矿脉,储量相当丰富,只因修道之人不看重钱财,加上采矿耗时耗力,因此家父当年一直没有开采。陛下既有人力物力,可以将其开采,充盈国库。”
容淮看了地图一眼,问道:“金矿储量有多少?”
“足够开采数十年,每年开采收入能抵全国赋税收入的二十分之一。若是陛下有意开采,巫灵改日回一趟家父的洞府,将地形图拿来,规划开采地点?”巫灵淡淡说道。她进宫时间长了,受宫中礼仪熏陶,举止谈吐也如世家小姐一样温文尔雅。
这笔财富着实不少。容淮龙颜大悦,对巫灵笑道:“若是金矿之事属实,朕重重有赏!”
巫灵双眼因惊喜变得亮若星辰,她嘴唇微张,像是想跟容淮求个恩典。容淮接着说道:“先前那国师只会求雨,上次斗法输给你后他也认输告老还乡了,如今国师之位空缺,除你之外更无第二人选。”
巫灵眼中掠过一丝失落。她放下绿玉杖,低眉顺眼地对容淮躬身行礼:“陛下对巫灵有救命之恩,又收留入宫,优容厚待,巫灵已是感激不尽。巫灵出身山野,不敢奢望国师之位,只想留在宫中侍奉陛下。”
容淮笑了一下,巫灵看着他的笑容,一时有些晃神。容淮又道:“也罢,你喜欢清静,年纪又小,跟朝堂上一群男人共事怕是不自在,再说前任国师的徒弟、属下怕是对你心怀怨恨,要是你搬去国师的庙观,也怕他们对你不利。不如就住在宫中的望月轩,侍候你的宫女都是相熟的,可以放心差遣。节日、吉日时嫔妃在后宫中祈福祭祀,你也可以指点一二。你平日吃穿供给都是宫中女官的最高等级,俸禄则与国师一样,你可满意?”
巫灵喜不自胜,急忙向容淮跪下谢恩。镜外的崔如珩忍不住哼了一声:“巫灵的爱慕表现得这样明显,容淮要是看不出来就是瞎子了,他嫌弃巫灵长得不行看不上她,还假惺惺地善待她,把嫔妃住的院子给她住,让这傻丫头以为自己有机会做他女人,不遗余力地为他和他的妻妾效劳,真是不地道!男人,都是贪图美色的,不管女人多有才,对他多好,没个好相貌都是白搭!”
他说得义愤填膺,倒有几分在天庭当少司命时妇女之友时的风范,只是他这一世是个流连青楼的好色之徒,批判其他男人贪图美色实在没有说服力。其实巫灵也是个清秀少女,只是难与容淮宫中的绝色佳丽相比,梅落庭听他嫌弃巫灵相貌,再想想自己这一世的皮相连巫灵都不如,更是有些不自在。
镜中,容淮跟巫灵请教完采矿的事,临别时貌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巫灵一句:“如此庞大的金矿,都入不了令尊的眼,难道他还有更珍视的事物?”
巫灵对容淮向来是毫无保留,马上就说:“金银不过俗物,修道之人想要增进道行,最有用的还是修炼秘籍、能促进修为的仙丹,还有灵力充沛的洞府。只可惜家父修炼邪术……修为难有进展,寿命最多也只有两百多岁,平时也只能寻些强身延寿的修炼方法、药方,尽可能地延长自己的寿命。”
容淮眼睛亮了一下,但他马上垂下眼帘,掩饰了自己的激动,用随意的语气问巫灵:“朕记得你说过,你父亲享年一百来岁,那他是□□十岁生的你?当时他身体情况如何?”
巫灵听他提起自己亡父,有些伤感,但还是答道:“是。直到他去世,仍是须发全黑,与三四十岁的人无异。若不是走火入魔,他少说还能再活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