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百官齐声恭贺,明含章欣喜若狂,根本没人在意梅落庭的想法。她好歹也曾救过皇帝,此时却像一把宝剑、一座府邸一般,被皇帝随口赐给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梅落庭只觉得口干舌燥,几乎要晕倒。明含章兴奋忘形地喊着“梅姐姐”,就要来拉她的手。梅落庭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幸好月海流及时来劝明含章:“小殿下,梅姑娘毕竟是女子家,殿上指婚不免害羞。小殿下还是稳重些好。”
明含章这才发现不妥,满脸通红地站在一边,但还是忍不住往梅落庭的方向偷看几眼,满眼都是幸福。梅落庭心乱如麻,然而皇帝已经开口赐婚,她无法抗旨。
有赐婚的喜事在前,接下来封赏崔如珩时皇帝已有点心不在焉,况且崔如珩所要的奖赏不过是一份丹书铁券,此物虽不实惠,却是功臣的象征,持有者及子孙后代更是可以凭此赦免死罪,崔如珩大概是只要名不要利。
封赏之后就是赐宴,梅落庭只觉得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刚被皇帝赐婚明含章,要是留下参加御宴,在宴会上见了明含章不免尴尬,宫中后妃也肯定会在宴会上好好审视明含章的未来王妃是何等模样,这事放在民间,就是一个刚定亲的女子独自去未婚夫家里吃饭,还要被他家七大姑八大姨相看,脸皮再厚的姑娘都会不自在。但要是不接受赐宴告退离开,又是居功自傲藐视皇恩。好在皇帝体恤未来儿媳的颜面,恩准月海流带她提前告退。
等回到青云观,梅落庭再也按捺不住,急忙拉着月海流的衣袖求助:“国师大人,我不能嫁给小殿下!”
月海流愣了半晌,像是想不明白她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最后试探着问:“小殿下这般品貌家世,又对你痴心一片,你为何不喜?莫非是觉得……齐大非偶,高攀不起?放心,本国师算过你们生辰八字,这段姻缘虽然看似不配,却美满得很。”
确实是段好姻缘,只可惜梅落庭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八岁。虽然她英年早逝免不了让明含章伤心,但她人生的最后几年能享尽人间富贵,也算个好结局了。
“国师大人,你我都是生死之交了,没想到你竟也……如此拘泥世俗成见。”梅落庭忍不住苦笑,她将月海流视为挚友,只可惜他也不懂她。或者说,凡人的思维就是如此,她无法期望这些凡人会了解自己。“难道小殿下年少俊秀,又是皇室贵胄,我就一定要喜欢他吗?”
“可小殿下是真心喜欢你……”
“谁规定你喜欢别人,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的?如果真是如此,世间也不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再何况,小殿下才十六岁,他懂什么喜欢?无非是听说了我破案的故事,对我有些仰慕,觉得我跟寻常女子不同,有些新鲜感罢了。他就像小孩子买宠物一样,现在看着我顺眼,问都不问我一声就要把我带回家去,等过几年新鲜感过去了就忘在脑后。他嘴上说仰慕我的才华,实际上却把我当宠姬玩物看待。”
梅落庭也有些恼怒,这一世被贬投胎为女身真的太惨了,婚姻大事都由不得自己,在乡下老家时母亲何氏听信媒婆的花言巧语,为了几个彩礼钱就想随便把她许给别人,皇家更是霸道,压根没问她就把她许配给了明含章!等老子重返天庭,定要降罪汝等!
月海流见她恼怒,急忙来劝:“梅姑娘,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恕我直言,你女扮男装寒窗苦读,也是为了功名,但即使考上进士,也不过是去偏远之地当个小官,富贵哪比得上小殿下的王府?再说自古女子不能为官,你这样难以一展胸中抱负,既然小殿下仰慕你的才学,你就当……在王府做个侍奉小殿下的文官,不行吗?”
“若是这样倒还好,”梅落庭红着脸嘟囔,“给小殿下做事可以,但我不要跟他有夫妻之实。”再怎么说上辈子也是个男战神,又没有什么断袖之癖,实在不能接受陪男人睡觉!况且对方还是明含章那黄毛小儿!下凡一趟就莫名其妙多了个丈夫,这让千年战神颜面何存!
月海流没想到梅落庭竟然对闺中之事直言不讳,也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来劝:“阴阳调和乃是天道。本国师也算过,你与小殿下婚后注定会有两个儿子,母凭子贵不好吗?”
梅落庭忍不住嗤笑一声。月海流不会算命,倒是挺会编,投胎到凡间的神仙是不可能跟凡人生育后代的,还两个儿子,母凭子贵!等她婚后几年都生不了孩子,明含章必然会娶一位世家小姐作为平妻,再纳几房美妾,那时她的日子就难捱了。
月海流见她对自己的算命能力不以为然,微微皱眉,欲言又止。梅落发泄了一通,但心里也明白,指婚已经是无可改变的事实,她再跟月海流发脾气也改变不了什么。凡间的皇权就是这样,就算皇帝要把月海流指婚给明含章,月海流也只能遵旨盖上盖头上花轿。不过往好里想,明含章怎么都比老家媒婆介绍的光棍汉好得多,同是下凡的神仙,崔如珩都不介意顶着绿帽娶乐胥公主,她有什么理由拒绝明含章?
“国师所言极是,我方才失态了。”梅落庭垂下眼帘,向月海流道歉。
月海流只当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外,不经父母就骤然被许配了婚事,一时间难免害羞惊惶,劝慰道:“你先回房喝杯茶,冷静一下。本国师待会用纸鹤向你父母告知指婚之事,等皇上赐予你的府邸修整好了,你便搬去新宅居住,本国师用行空车将你父母也接来京城。行过纳吉之礼后,就可筹备婚礼。届时小殿下的王府也该修好了,正好成婚。”
梅落庭恹恹地“嗯”了一声,又听月海流沉吟道:“小殿下的新王府,曾是丹涂子,啊不,容淮那魔头居住的别苑。不巧那别苑数里之外就是战神庙,那魔头曾住得离战神庙这么近,只怕战神白夤会责怪凡间让魔头玷污了他的庙观,降罪让王府不得安宁。所以在王府动工之前,我会奏请皇上携小殿下前往战神庙祭拜,以保平安。梅姑娘,你身为王府未来主母,也应一同祭拜战神,虽说你和小殿下是未婚夫妻,见面不免害羞尴尬,但为求平安,还是要走一趟的。”
真是荒谬,魔族不过在战神庙附近小住一段时间,皇族就诚惶诚恐地来祭拜请罪,却不知自己强娶战神是何等罪过!
只是那座战神庙是凡间最早为白夤兴建的庙宇之一,已有近千年历史,白夤之前下凡时偶尔也会去那里享受香火。故地重游也不错,就当去散心了。于是梅落庭点头致谢:“有劳国师费心。”
第100章 故庙
赐给明含章改建王府的别苑在京城的边缘地带,而战神庙更是在城外的郊野。等他们来到战神庙时,已过了晌午时分。
月海流身为国师,要主持祭拜之礼,也伴驾前往战神庙。梅落庭因皇帝赐给她的府邸还没修葺好,依然暂住青云观,正好让月海流护送她去庙里祭拜。只是如今她已是未来王妃,纵使月海流是修道之人,也要避嫌,不能与她共乘一车,而是另为她准备一副车驾。
马车在战神庙门前停下,梅落庭下车前特地戴上了月海流为她准备的帷帽——今日贵妃也来祭拜,月海流怕她与未来夫君、公婆见面尴尬,给她准备了帷帽遮掩面容,并安排她在祭拜时远远站在最后,避免和他们照面。
不料她刚下车就隔着帷帽看到了一个非常眼熟的家伙,急忙拉过月海流询问:“这崔如珩怎么也来了?”
“你忘了吗?祭祀之事都是礼部承担的,崔如珩身为礼部侍郎,当然要来的。”
梅落庭差点都忘了崔如珩是礼部官员,前些日子他总缠在罗大人身边,硬要跟着他们到处破案,她都要把他当成刑部的人了。
明含章跟他的父皇母妃站在一起,远远看到梅落庭下车,不好出声跟她打招呼,只是在父母身后悄悄向她招了招手。贵妃年龄只有三十出头,美貌优雅,站在古神庙之前就如一尊巧匠精心雕出的玉石美人一般。她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从外貌看只比梅落庭稍微年长。梅落庭暗暗汗颜:这小皇子要娶个看上去跟他母妃年龄差不多的王妃,到底是图什么?还是说,因为他母妃太过美貌,导致他看其他女人都差不多?
崔如珩无意中瞥了一眼庙中正殿,顿时露出极为惊艳的神色。梅落庭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到自己神殿中熟悉的一切,有一种游子回家的亲切感。
红墙金瓦的正殿中,那腆着将军肚,留着络腮胡,一身银甲的中年壮汉塑像,正是白夤的神像。白夤的父亲白启是上代战神,他因为长相俊秀,貌如好女,觉得真实形象难以威慑凡人,特地托梦让世人把他的形象塑造得粗犷威猛。而白夤长得像母亲,比白启更为阴柔秀丽,也想把自己在凡间的神像做得威猛一些。凡人认为白夤是白启的儿子,相貌肯定相似,于是给白夤做的神像都是按白启神像的模样做的。
让崔如珩惊艳的当然不是那尊威猛的壮汉战神像,而是战神像旁边的女郎塑像。那位女郎看上去不到二十,身段高挑,一身戎装,不施脂粉,相貌却是极美,让神庙门外珠围翠绕的贵妃都黯然失色。
梅落庭当然知道这女郎塑像的来历。几百年前,白夤奉旨下凡平息战乱,忙完后发现附近就有一座自己的神庙,打算在此稍作休息再回天界。其时正是夏天,百姓给战神供奉的祭品里有一盘新鲜桃子,白夤看着这白里透红的桃子,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带自己参加蟠桃宴的情形,忍不住在神庙中现出身形,捧起一只桃子细细端详。
不料,白夤捧着桃子缅怀父亲之际,被起夜的庙祝发现,白夤怕被庙祝当成偷吃祭品的小贼,急忙说了声“这里本来就是我家地方”就隐形遁走。
结果他再去战神庙时,发现自己真身的塑像也被供奉在这正殿之中。原来白夤面容秀美,庙祝把他当成了女子,又听他说“这里本来就是我家的地方”,认定这“仙女”跟战神白夤沾亲带故。
故事传开后,世人对神秘仙女的身份众说纷纭,有说她是白夤姐妹的,有说她是白夤女儿的,有说她是白夤妻子的,有说她是白夤侍女的,一直没有定论。但仙女已经现身,不给她供奉香火也怕她怪罪,于是当地百姓按庙祝的描述,塑了白夤模样的女神像,给她封了个“护法神女”的封号,放在战神神像旁边供奉。当时青鸾跟白夤多嘴了一句“如果百姓真把你当作战神的妻子,你岂不是自攻自受了”,差点被白夤怒拔了羽毛。
看着崔如珩怔怔看向自己当年的塑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想到他这辈子的德性,梅落庭恨不得在他耳边咆哮:“看什么看!前世都看了一千年还没看够吗!老子可是男的!别起什么奇怪的念头!”
给战神供上祭品,念完祝词,皇帝亲自上香,众人参拜,这一套祭拜礼节下来,日头已经偏西。若是这时赶回皇宫,大概要半夜才能抵达。好在容淮住过的皇家别苑就在不远处,虽说别苑要改建为明含章的新王府,但还未动工,房屋摆设仍是原样,里面的物资、下人都是现成的,刚好在此处过夜。
别苑的总管给众人分派了住处。因为是在别苑临时歇脚,也没有特地准备晚宴,只是让厨房把饭菜送到各人的居所。
这正合梅落庭的心意,省得用餐时见到明含章和贵妃尴尬。她所居住的院落在地势较偏,清静得很,因这是宫外的别苑,装饰不如皇宫富丽繁缛,又因此处曾是容淮的住所,为了迎合修道之人的淡泊心性,屋中摆设都素雅得很,一琴一剑,别具风流。屋里泛着外面院子飘进来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更显清幽。
饭后,来收餐具的小宫女边收拾东西边跟梅落庭聊天:“这院子里的菊花开得不错,入夜后院子里支了红灯笼,灯下看花更是好看。梅姑娘若是有兴致,可以出去看看。”
梅落庭有些犹豫:“呃,外面好像有点冷。”虽然赏菊是风雅之事,但她是个俗人,不想大冷天出去吹风挨冻。
小宫女伶俐得很,转身给她拿来了披风和手炉。梅落庭想着饭后出去走走也好消食,便揣上手炉出了院子。
果然,院中繁花似锦,几盏大红灯笼映照着锦堆绮浪一般的花丛,就像灯下看美人,别有意境。况且院中还真的站了一位小美人。
明含章一身金色缂丝龙纹长袍站在花丛中,灯笼的红光照得他白嫩的脸颊如暖玉一般,他有点羞涩地对梅落庭笑了一下:“这里的菊花开得最好,这几棵丹桂也香得很,改建王府的时候我让人留着,以后我们闲暇时就来这里喝酒赏花,好不好?”
梅落庭有点不自在,急忙把目光投向一边,却发现刚才还在提着风灯替她照明的小宫女已经不知去向。明含章见她寻找随身宫女,有些紧张:“梅姐姐,是我让她带你出来赏花的,这里的下人都回避了……梅姐姐,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太久没见你了,想找机会看看你……”
看着小皇子怯怯的模样,梅落庭憋屈地把心中咆哮的“赏什么菊,老子都快菊花不保了”忍了下来。明含章已在满怀憧憬地想象着他们的未来,她却一心想着如何逃离,实在过于无情。
梅落庭心烦意乱地在花丛中的石凳坐下,这时她才发现旁边的石桌放了酒壶和几碟干果,明含章预备下这些,本想跟她花间对酌。想到明含章温柔殷勤,自己却无法回应他,梅落庭更是觉得气闷,虽然心头有火,但也不好向明含章发作。
明含章惴惴跟到她身边,怕她仍在生气,不敢坐下。梅落庭见这金枝玉叶的小皇子竟然被她搞得惶恐不安,怕是他人生头一次了,心里说声“造孽”,叹了口气,招手让他过来坐下。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明含章偷眼看了一眼梅落庭,见她似乎不像在生气,急忙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又开始撒娇:“梅姐姐,你千万别生气我骗你出来,我只是太想见你了……”
梅落庭摇头,推开他的酒杯:“民女不敢。只是民女至今仍不明白,小殿下请求赐婚时为何不提前与民女说一声,这赐婚太突然了……恕民女一时无法接受。”
“梅姐姐,难道你不愿意吗?”明含章紧张地看着她,“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吗?”
“民女比你几乎大了七岁啊,小殿下。”梅落庭叹道。带孩子这种事情是归少司命管的,真不归她这战神干。
明含章急了:“那又如何?前朝万贵妃可是比先帝大了十七岁,依然冠宠后宫!年龄有那么重要吗?”
梅落庭一哂:“万贵妃悍妒成性,祸乱后宫,被史官称为妖妃,留下千古骂名,小殿下难道希望民女也被后世视为妖妃不成?”
明含章娇生惯养,少不更事,而她能考上进士又当过官,才干是有目共睹的,明含章对她如此依赖,他自己又没什么才能,将来王府的公务内务估计都要仰仗她,到时她累个半死不说,还会被人说是牝鸡司晨,简直是吃力不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