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辞旧迎新之际,家里还能拿出些东西妆点体面。
莎兰盘算着如何从百废待兴的珇特城进入风明城领地,边不断寄身平民家的出租屋内。
她在路上买了红棕色假发,换了贫民衣服,自称去风明城投奔亲戚。
平民见她年轻女子孤身一人,觉得毫无威胁,又能得笔意外收入,愿意为她提供食宿。
纳安帝国亲王宠妃失踪的消息已经贴在城门上,平民们茶余饭后当作谈资,殊不知传说中的女子就坐在他们身旁。
莎兰不敢松懈,又怕过度赶路伤到腹中胎儿,走走停停,临近风明城边界时,生命巫师所赠魔力储备已消耗殆尽,只能依靠珊瑚玉和药剂勉强支撑。
再次站在山丘上俯瞰远方的风明城,莎兰忽地想起,这天是斯哥特捡到她的日子。
她二十岁了。
她以为再也不会回来。
当年休寒为她准备的小屋还在,因无人使用显得更加破败。
莎兰藏身其中,用寻到的些许枯枝取暖,咽下仅存的口粮。
距离风明城还有一天的脚程,骑骆驼更快。
肩上的烙印火燎似地疼。
莎兰年幼时斯哥特带她去街市,两人约定,要是走丢了,就在街道墙上留下记号,告知自己在何处,后来升级成只有斯哥特和莎兰之间的秘密符号,连休寒也只略知一二。
莎兰不知现在斯哥特出城规律,只能冒险在他回城必经之路上画上要求碰面的符号。
然而命运之神最是残忍。
就在莎兰强忍接近风明城导致的魔力加速流失和上的疼痛,寻找斯哥特的回复时,看到一个红发女孩,开心地缠着她的养父,光明正大地走在风明城外的街市。
周围店家纷纷向斯哥特致意,同红发女孩打招呼,见莎兰呆若木鸡,很自豪地告诉她,月神显灵,风明城主动开城门迎红发少女入城,斯哥特法师收其为徒,将是风明城创办以来首位女性圣法师。
……圣法师?
女性、圣法师?
莎兰只觉腹中传来钻心之痛,让她几乎晕厥。
他们同意女人进入风明城。
“师父!”少女面色红润,双眼明亮,短短的头发红若火焰,“我们今天能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吗?”
斯哥特眼角扫到墙上如幼童涂鸦般的符号,点头:“可以。”
少女尖叫着跳起来,往甜食铺子跑去,仿佛脚下踩着风,充满活力。
莎兰从未这样跑过,从未这样尖叫过。
她从小被教导,要当个听话、低调、努力、不给人添麻烦的好孩子。
她从小低头含胸,生怕被人看出来是女子。
捂住小腹,莎兰无声无息地退入建筑间的阴影。
必须尽快找到同为时光魔法师的尊星王,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和魔力。
后来尊星王为红发圣法师艾拉描述了她与莎兰的初遇,大雪纷飞的夜晚,房东太太敲开她的房门,告诉她隔壁搬来新的租客,与她相同的单身年轻女子。
两个被时光诅咒的灵魂,在孤独和心碎中相遇。
“我是霄婵……”女子眼睛灿若星辰,主动伸手拉起莎兰消瘦的双手,“感谢时光之神指引你我相遇。”
尊星王也指代北方星辰,指引旅者不迷失归途。
时光魔法师的魔力源源不断传来,莎兰泪水浸透衣襟:“莎兰,尊星王之恩,永世不忘。”
莎兰没问霄婵为何独自留在六国,霄婵也没问莎兰为何逃离纳安帝国,两位女子在风雪中相依,小心翼翼地隐藏踪迹。
尊星王没告诉红发圣法师莎兰如何寻到她,或许这位知晓未来的时光旅行者感知到莎兰精疲力竭的嘶喊,特地在那间简陋的木屋等她;
亦或是魔法书上常说的,力量呼唤力量,同类更容易相遇。
如生命巫师所料,当代顶级预言师、时光旅行者、尊贵的魔族公主尊星王的魔力也没能阻止稚嫩的生命流逝。
红发圣法师艾拉初遇自己的「师兄」莎兰时,只见其黑发黑眼,像是游荡在人界的幽魂。
纳安历三百五十一年的新年在恐慌中度过。
兰妃刚被拉汶德皇帝赐冠,玫瑰宫就出了命案,死神战士被侍女谋杀,侍女也命丧黄泉。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兰妃失踪,生死未卜。
还发生了件大事。
继太子妃和她的长子,死于食物中毒。同时死亡的还有身边女官、乳母、侍女,死亡的女官中还有位生育过两位皇孙。
兄弟二人听闻生母暴毙,冒死冲入拉汶德皇帝居所,将继太子妃一族谋划继太子妃长子继位,将他们降为人臣之事和盘托出。
当晚皇帝的亲卫队就掌控了继太子妃府邸,最终证实继太子妃死于母家送来的发酵面团,这是一种香而微酸,顺滑爽口的小食的原料,继太子妃自首次妊娠便十分喜爱,其母心疼女儿,时常让人送到府邸。
然而除了有毒的面团,皇家卫队还寻到了不得的东西。
不该出现在继太子妃府中的东西。
江宗山城主诱导拉稞德喝下毒酒的那套杯型棋子,丢失的红色棋子,仿佛战利品,和皇冠、勋章、御赐宝物摆放在一起。
风光无量的继太子妃全族被囚,很快审出死在玫瑰宫的兰妃侍女本是世代侍奉其家族的家生子,专门替换成别家子女培养,后送入各府邸做侍女。
这些钉子埋得隐秘,平日丝毫不见端倪,背景经历做的彻底,故能瞒天过海。
皇太子深知兰妃活着只能对他更加不利,现在谁都知道兰妃肚子里还有一个,她现在得了皇后级王冠,谁能保证皇帝头上那顶不会给拉稞德?
继太子妃母族本是皇太子最坚固可靠的力量,说审就审,若不趁现在除掉拉稞德及其势力,这个储君之位就不是他的了。
常年侍于左右的老骑士立即领命而去。
纳安正史详细记录了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从兰妃失踪、继太子妃身亡、皇孙告发,到皇太子亲信被抓被审,贿赂臣子、中饱私囊、谋害摄政王和兰妃的罪证被顺藤摸瓜地拽出,看似是皇太子咎由自取,佐证了摄政王正直无私的作风,但没人能说清继太子妃母亲送了那么多次食物,为何偏偏在那么敏感的时候出事。
“父亲,儿真的不知兰妃之事,请彻查……”皇太子跪在拉汶德皇帝面前,低头恳求,“臣身边的老骑士年迈,早年为救儿性命伤了筋骨,恳请父亲允许儿送点衣物给他。”
拉汶德皇帝哼了一声:“拉稞德和死神部队冒着风雪寻找兰妃,你要不也送点给他们?”
皇太子急道:“妻儿暴毙,没顾上慰问小叔叔,是儿慌了手脚,请父亲恕罪。”
拉汶德皇帝揉了揉眼眉:“拉稞德要你手里的圣法师。”
“父亲!法师们与兰妃失踪毫无干系!小叔叔这是在故意为难儿子!”
纳安帝国的皇帝俯视他现在的储君:“你觉得他在故意为难你?”
皇太子身形一滞:“小叔叔心系兰妃安危,儿感同身受。可圣法师们与兰妃并无交集,小叔叔脾气上来,儿恐他惊扰法师们。”
拉汶德皇帝又问:“你怕摄政王惊扰他们?”
皇太子特别想扇自己一巴掌,时态变化太快,他身边得力之人又失踪失联,他已经很多日子没能休息:“臣亲自把圣法师送到小叔叔处。”
拉汶德皇帝背靠御座,叹道:“你最好赶快过去。”
圣法师居住的贵宾馆是当年皇太子从拉稞德手中抢来的,皇太子看到馆前的死神战士才想起这件事。
里面寂静无声,仿若华丽的祭台。
圣法师们额头上的月神之吻被火红的烙铁烫出重叠的五角星图案,倒挂在吊灯下,如同被捕获的猎物。
拉稞德着玄英色金丝刺绣礼服,坐在皇太子平时坐的主位,死神骑士侍于两侧,仿佛皇太子才是匆匆来访的客人。
皇太子不敢细看圣法师们是否还有呼吸,向摄政王行礼:“小叔叔。”
拉稞德没动,紫色眸中有挥不去的黑影,身边骑士立即示意下属,几个血肉模糊,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肉块被拖到皇太子面前,抹净脸上血污,正是他派去处理莎兰的几人。
皇太子着急辨识了几次,确认其中没有自己的老骑士,颤栗道:“小叔叔,我知道你担心兰妃,可这不是办法,王都封城、干道设卡、关闭边境,只为一个女子!
我们身居要位,不能为私情阻挠国家正常运转!何况新年伊始,不能动摇民心!”
这话说得深明大义,若是往常,拉汶德皇帝也要赞同他。然而主位上坐着的不是皇太子的父亲,也不是纳安帝国皇帝,而是皇太子法律意义上的叔叔,双生女巫之子。
“皇太子殿下……”拉稞德身边的死神骑士向皇太子行礼,皇太子看他眼熟,应是哪个高位贵族家的儿子,“请召唤境内所有圣法师。”
皇太子勃然大怒:“拉稞德,你不能欺人太甚!”疾步上前,对挡在自己面前的骑士大骂道,“滚!你们什么身份,敢拦我!”
骑士不动,面无表情。
“拉稞德!”皇太子指着拉稞德喊道,“你没了兰妃和孩子,我也没了继太子妃、皇孙,和母族!你给我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
什么是适?
拉稞德终于将视线转向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只见对方双眼通红、面色青黑、双唇干裂,活脱脱失意落魄贵族的模样,哪有半分纳安帝国储君应有的风采?
那我是什么样子?
紫色眼睛的恶魔?
纳安帝国摊上我和他,也算时运不济。
“储君殿下……”拉稞德正对皇太子,灯火下的轮廓让皇太子瞬间以为那里坐着的是拉汶德皇帝,“请召集境内所有圣法师。”
皇太子呵斥道:“你竟为了个女人,要与风明城作对,宁愿折损纳安利益!我要弹劾你!”
拉稞德示意自己骑士,皇太子殿下要走了。
后世历史学家认为时任纳安帝国皇太子若能主动召集圣法师,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然而他在关键时刻再次做出了错误判断——
风明城主事级圣法师,而且是长老会嫡系弟子已经死于拉稞德之手,趁消息尚未扩散,迅速掌控境内所有圣法师才能铲除隐患。
在拉汶德皇帝默许拉稞德处置圣法师的此时此刻,袒护圣法师,无疑加速了皇太子的死亡。
皇太子说得并无道理,拉稞德身为摄政王,不应为失踪的兰妃让整个帝国陷入惶恐不安。
纳安帝国的紧急状态延续到三月,此时境内圣法师已全部失联,风明城内部为如何处理此事吵得天翻地覆,根据弥漫纳安边境的魔力和堕魔巫师的传闻,长老会深切怀疑月神手札中所述魔神之子,狂眼之王已控制了纳安帝国。
难道月神手札最后的预言,真的要变成现实?
四月初纳安开放边境,谣言顿时如洪水冲出堤坝蔓延四方。
说兰妃因妊娠被害,失踪至今生死不明,摄政王的悬赏已经调至人界历史最高;
难以数计的情报贩子、赏金猎人试图从摄政王手里骗到赏金,又被挂在城墙之上;
更多的贵族搜罗天下美人送往摄政王处,却只能看着鲜血染红玫瑰宫的石板。
纳安帝国的黄金狮子疯了,为他的银发兰妃。
“那姑娘就在我这里住了不到两月……”房东太太胖胖的手指不断收拢自己散乱的发丝,娇声道,“若是我知道她是从贵人处逃出来的,定把她给贵人扣下。”
贵族、有钱人家的侍女和主人有染,逃出来的不少见,大多被抓回去处理掉,这位房东太太痴迷地瞧着女骑士身后的主人,单是露出的下颌,已优雅得让人想入非非,何苦要逃呢。
倪雅看着说寒酸都算恭维的小屋,握紧了剑柄:“人什么时候走的?”
“呃……十多日了……”房东太太细小的眼睛转了转,尖声道,“那姑娘租房子时候也不告诉我她有身孕,您说我这屋子以后怎么出租。”
倪雅强忍住心中颤栗,压低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就她搬走前几天,我可是信奉月神的,让她休息了几日,要是换做别家,一早就把她赶出去了……”房东太太揉着帕子,谄笑道,“大人,您看,我这屋子暂时不能住人,又得请来圣水好好清理,能不能给些善后费用?”
倪雅取了枚金币:“她留下什么?”
房东太太一把抓下金币,狂喜道:“那姑娘埋了个盒子,就在那边树下。”说着指了指附近最高最粗的一棵灌木。
薄板盒子做工粗糙,倪雅看着拉稞德小心翼翼地将其从土里捧出,良久,终缓缓打开。
染血的包裹上缠着缂丝紫色发带,金色徽章精致依旧。
一块珊瑚玉,失了生命般暗淡无光。
倪雅不敢看拉稞德,只得命令自己绝不能流泪。
那包裹的材质花纹,和莎兰的贴身衣物一模一样。
“倪雅。”
“主人。”
“莎兰的断发,绣到骑士的制服上……”拉稞德仰望南方天空,春风拂过,露出紫色发丝,“召集全部青色死神部队。”
“是。”
风明城建城千年,外人未经允许进入其中,只发生过三次。
一次是婴孩突现月神广场,一次是红发艾拉推开城门,最后一次便是时任纳安帝国摄政王拉稞德率青色死神部队踏平城墙,如入无人之境。
这日满城圣法师突然失去全部法力,无法用任何魔法抵抗银甲青衣的侵略者,仿佛无助的羔羊,任人宰割。
拉稞德记得莎兰口中的风明城。
斑驳的石阶、古旧的书库、破损的广场。
郁郁葱葱的森林,香甜的清风,透彻的泉水。
年幼的莎兰石阶而上,推开仓库厚重的木门,穿过小小的饭厅,穿过斯哥特和休寒的共同住处,再穿过空旷的大厅,终于来到通往自己房间的狭窄木梯。
木梯陡峭,尽头是矮小的阁楼,强行改造出仅容一床一桌的卧室,以及勉强够用的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