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从未奢求过能吃上一碗拉面,因为面钱可以抵两份米饭或者三份清水面条,也能顶早上的十个白面馍馍。她最奢侈的食物就是把早上的白面馍馍换成炸馍馍,尤其是早上刚端出来的炸馍馍,表皮酥脆,唇齿留香,她会每周给自己安排一次,如果有同学愿意将方便面调料给自己倒一点在馍馍上,那就是人间美味。
但无论如何,她都十分开心,终于可以摆脱奶奶的训斥和母亲的抱怨,可以把全身心都交给学习。
孩子们的成绩往往大张旗鼓地公开。班级排名完年级排,年级排完全镇排,全镇前百名,还会张贴红色的,用毛笔字书写的光荣榜,供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家长人观看。
然而,到了中学,除了语文、数学之外,又多了一门英语。这对杨桃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班上其他的孩子有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习英语的,虽然只作为副科,但多少有所接触。而杨桃在村里的小学,从来没有开设过英语课,甚至连26个英文字母也认不全。
老师看她语文、数学都挺好,就把她和班上一个叫做郑浩的男孩安排在一起。郑浩是一个胖胖壮壮的男孩,大眼睛,双眼皮,看上去虎虎的。在没有和他做同桌的一个月里,她已经无数次看到他欺负女同学,追打男同学。
大家闻之色变,没人愿意和他做同桌。所以,当老师说要她和郑浩坐在一桌的时候,她很害怕。
课桌是双人桌,郑浩每次都故意将胳膊超越他们划定的中间线,杨桃警告他,他却再次逼近。偏巧杨桃是个不好欺负的,她双手抱臂,手肘用力地抵着他的胳膊肘,将他推出中线外。通常在这个时刻,不管老师正在讲课,还是同学们正在自习,他都会突然站起来,报告老师,引起注意,说杨桃老师占用他的位置。
简直是贼喊捉贼,杨桃从未见过这么厚脸皮的男生。每次他得逞之后就会露出得意地笑,向杨桃示威。如果在村里,杨桃一定不会对他客气,但这里是镇上,她总要顾及一些,就处处让着他,任由他将自己挤在墙角。
那天正在晚自习,郑浩得寸进尺,不仅用胳膊肘撞她,还用铅笔尖扎她的手背,杨桃忍无可忍,顺手抄起铁质的文具盒,狠狠地朝他头上砸了下去。
班上安静得很,这一声巨响,引来了所有同学的眼光。教室里出奇地安静,而后迎来了郑浩声嘶力竭的哭声。同学们顿时乱作一团,有偷笑的,有竖大拇指的,有起哄的。也有好事者飞快窜出了教室,把班主任叫了来。
班主任飞一般地窜进了教室,看到正在哭泣的郑浩,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极其复杂。她稳定了情绪,走到了郑浩身边,小心地将他的胖手从脑袋上拿开,一个鼓包突兀地出现在浓密的秀发里,她用手轻轻一按,郑浩再次声嘶力竭,把她吓得往后一退。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班主任劝说着,将郑浩拉了起来,又瞪着眼睛看着杨桃,“跟我去办公室。”
乖乖地跟在班主任后面,杨桃第一次进老师的办公室,因为学校条件有限,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在这里办公,她进来的时候,受到了所有老师的注目礼。她还看到班上有两个小伙伴的脑袋出现在办公室后窗的角落里,不知是关心还是仅仅为了看热闹。
班主任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问:“怎么回事?说说吧?”
杨桃委屈地伸出小手,她的手背上有个黑点,那是郑浩扎进去的铅笔芯。
班主任倒吸了一口气,四下看了看,仿佛是在采集大家的目光,判断解决问题的态度。
“这是你做的吗?”
郑浩不回应,只委屈地摸着自己脑袋上的疙瘩。
“他老是超过我的位置,还用胳膊肘怼我。老师您看看。”杨桃扒开自己的袖子,一片瘀青出现在眼前“今天,他不仅怼我,还用铅笔尖扎我,我一时气不过,就拿文具盒敲了他。”
“啊,这……”班主任再次环顾四周,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那张铁青的脸,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对杨桃说:“你去找一下严老师吧!”
她指了指那个方向。
杨桃朝那里看去,只见一个短发、大眼的中年女教师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正襟危坐。她听话地走了过去,没想到郑浩先她一步走到严老师身边。
“妈妈,你看她打我。”
“妈妈?”杨桃瞬间感觉五雷轰顶,原来郑浩居然是教师子女,还是隔壁班被同学们起外号叫“老鹰”的外语老师的儿子。天呢,自己是哪根筋儿搭得不对,居然惹上了他。
“做得好!下次他再欺负你,使劲儿朝他背上打,朝屁股上踹。但……别再打他的头了,会打傻的。”
整个办公室的老师似乎都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看到“护短”的场面。
杨桃惭愧地低下头,其实她想说点什么,但打小在村里长大,没有人教她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手足无措地、傻傻地站着,双眼无辜又怯懦。
走出万众瞩目的办公室,小桃木然地走进教室,她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吃着同学帮她打的米饭,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问:“怎么样了?老师打你了吗?那根柳条可是郑浩送给老师的,上次我没有考好,老师就让我自己拿着柳条抽自己的手心,抽的我现在还有印子呢!”
小桃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受到体罚。
早上的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语文课,她讲完了课,剩余的三分钟,她又把小桃叫到教室外面聊天。
“严老师虽然没有吵你,但我还是要批评你的,下次切不可动手打。”她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如果可以,希望你还是忍一忍郑浩,他原本在县城读书,但他的父亲因为救下两名落水儿童而不幸牺牲了,家里没了顶梁柱,母亲就带他回乡下小镇来读书了,年纪小小的他可能还没能适应小镇的环境,所以显得格格不入,希望你可以理解他。”
在小女孩的世界里,这样的人物只有在课文和电视剧中才有见过,听完老师这么说,她心里的怨恨尽消,甚至有些同情郑浩,想到自己差点给他开了瓢儿,就一阵后悔,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之后的日子里,郑浩再故意挑衅,小桃就将手从桌面上移开,让他扑个空。他要是故意没话找话,她也不接话,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渐渐地,他就不再做这些无聊游戏。
第30章 白羽
第一次月考,郑浩考了全班第一名,尤其是英语成绩98分,是全年级两个班的最高成绩,不愧是外语老师的儿子。杨桃的语数外三科总成绩排在班级中等水平,其中语文和数学总成绩排在班级第二,但外语却只考了30分。这也不能怪她,其他孩子在小学已经开始学外语了,但她是从中学才开始学习的。
早上晨读的时候,别的孩子已经可以背诵长长的对话了,而她还在和26个外文字母死磕,更不要说读音和意义了,只能把单词的“国语”读音标注在英文单词之上。
“你怎么那么笨啊?”一天,旁边的郑浩终于忍不住说出这句他一直想说的话。他拿起杨桃的作业本,标标准准的写下了26个外文字母的大小写,并在每一组字母的下方空白处写上音标,一个一个的教她读。
不愧是外语老师的儿子,他的字母写得真漂亮,像是印上去的一样。但他教起人来,又恢复了“残暴”本性,杨桃只要有一个单词读错,他就狠狠地在她胳膊上掐一下,吓得杨桃说梦话的时候都在背字母的读音。
一周后,郑浩已经开始教她读单词的音标了,怎么连读,音标中的重音、连读,他都骂咧咧的教会杨桃。
为了赶上大家的进度,小桃买了一个小小的手电筒,晚上大家都入睡的时候,她就悄悄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把别人的小学英语书借来,一点点的补起来,每晚都是趴在英语书上睡着的。
她要求自己每天必须背诵30个单词,还在书上找到了科学的记忆方法,合理规划,争取在一年内把小学四年的单词和课文都赶上。好在小学的时候,外语是作为一门副科学习的,并不是考试科目,很多孩子并没有很重视。而中学课本的前半册,其实也是对小学知识的一个总结和概括,到后半学期才真正开始新的内容。
她完美地应对老师上课的提问,余光里都能看到郑浩满脸欣慰的样子。看来这个男孩子并不坏,故意把自己伪装的不可一世,或许是在保护自己。
其实,郑浩的第一名,最大的决定性因素是外语,除了外语,语数两科他要排名10位开外了,尤其是数学,遇到一般的问题他还可以应付,但稍微复杂一点的,他就无从招架。杨桃会把他的练习册扒拉到自己的桌子上,装作不经意的把胳膊朝他挪了挪,将练习本放在“三八线”上,一步一步,清晰、认真地将步骤写出来,将重点部分用红笔画出来。
郑浩通常漫不经心地扣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偶尔瞟过练习本上隽秀的字体,茅塞顿开后不屑一顾。他们就是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中彼此帮助,虽然谁都没给谁好脸色,但却逐渐适应了这种交流方式。
一学期的时间在忙碌、充实中很快就过去了。上午刚结束中学的七科联考,下午就要求家长把孩子的行李带回家。
来接小桃的是她的妈妈,她骑着一辆崭新的三轮摩托车,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学校门口。
“妈,这是谁的车?”
“你花婶儿家的。”
小桃没有回应,把捂了一个学期,发霉发臭的行李放在车上,用脚边的塑料布盖了起来,免得让别人看见,笑话她不讲卫生。其实中途她想换的,但母亲说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就让她将就一下,等过年回来,洗洗晒晒,下学期还可以用。
经过镇上的中心街区,小桃四下看着,街上聚集了很多人,有很多小商小贩在街道两边摆摊叫卖,好不热闹。临近过年,大家都开始办年货,集市比往常更热闹一些,熟食、水果、蔬菜、都是成堆成堆的卖,最夸张的就是白菜、大葱、萝卜、土豆之类的,人们往往需要一辆三轮车来运输。
心满意足的办好年货,王淑芬奔驰在回家的小路上。
“爸爸今年回来过年吗?”
“给村里来了电话,说是过年加班忙不过来,只寄回来了1000块钱,让办年货,年前再来赶一次集,到时候给你和弟弟一人添置一套新衣服。”小桃看着自己的裤腿,已经短了一大截,这半年她长得很快,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
回到家,把三轮车上的货卸下来,王淑芬把车还给了邻居花婶儿,回来的时候,忧心忡忡的。
“杨奇回来了,说是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王淑芬不经意的说,她瞥了一眼小桃的表情,“他要在县城开一家美发店,这孩子真是出息了。”
小桃将竹签上的最后一个山楂吃了,把签子掰断,扔到院子的角落里。
“咱们县城只有一家老式的剃头铺,他要是开一家像电视里演的那种美发店,生意肯定很火爆。”
母亲再次强调,好像那是自己的儿子一样。
说话间,门开了,只见杨奇提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紫色的长发,而如今剪成了短寸,整个人也力量了不少,但难掩痞气。但毕竟是在大城市浸润了这么多年,整个人看起来很洋气,走近时,身上还带着一股刺鼻的香味,小桃闻了,差点要吐出来。
“阿姨,这是从南方给你带回来的洗头发的东西,你每次挤到手心里两泵,就能把整个头发洗一遍,南方有钱人都在用呢。”王淑芬接过,高兴得合不拢嘴。
小桃刚把头发擦干,披在身后,165的身高,小麦色的皮肤,身材匀称,一张清秀的脸,已经凸显轮廓,村里的孩子穿得朴素,却遮不住愈来愈耀眼的好皮相,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女孩子到了中学,一天一个样。
她看到杨奇进来,就慌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只留母亲和他在院子里说话。
这个新年,过得很充实,她在家的时候,把小学最后一个学期的知识进行了复习,自此,小学的外语她已经完全复习了一遍了。
除夕当晚,大人们都在看电视节目,小孩儿则结伴外出游玩。
夜里十二点,快要跨年的时候,小桃就跟着妈妈爬两个山坡,到山上的土地庙烧香。这个土地庙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期间进行了三次修葺,最终还是保护了下来。据说这是十里八村最灵验的土地庙,历年以来,前来拜祭的人不计其数。
因为一些事情耽误,等他们到了的时候,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那些等着抢12点之后第一炷香的善男信女们,早已将香灰炉烧满。冷风从庙门口窜进来。外堂香炉前的烟灰就随风飞舞。通常这时候,老人们会说,土地爷爷今天很高兴,看看烟灰飘得多高。
再往里走,便是正堂,供奉着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两旁还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弟子,他们红着脸,注视着前来供奉的人。
好不容易找了个空隙,王淑芬把手里点燃的香放进满当当的香炉里,跪在供桌面前的蒲团上,闭上眼睛,小心祷告。小桃也跟着跪在母亲旁边,弯腰准备磕头,抬眸扫过供桌下的帷幔,半只赤脚露了出来。这么冷的天,她却没有穿鞋。
她看了一眼母亲,可能因为庙里灯光昏黄,母亲并未看出异样,烧完香,便走了出去。
小桃探头从左边未遮挡的一侧朝里看,果不其然,里面居然真的藏了一个人,看上去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正看着她,瑟瑟发抖。她几乎没多想,将自己的一双白色的新鞋踢进了供桌底下,跑了出去,跟着母亲离开了寺庙。
昏黄的夜,给她做了掩护,她踩着冰冷的地面,虽然又冷又痛,但她一直忍着,因为她觉得土地庙供桌下的女孩,比她更需要这双鞋。
下了两个大坡,拐进村子的蜿蜒小路,就看见几个男人边聊天,边往前走,停在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叫道:“李大哥在家吗?出来帮个忙吧。”
里面的人答应着,披着衣服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
人群行进得很快,一会儿就跟这对母女遇见。
“干啥呢,这大半夜的?”
“杨成媳妇儿跑了,我们正喊人去找呢,小凡妈要是没事儿跟着一起去找吧。”为首的是杨成的亲爹,跺着脚,哑着嗓,一脸气愤。
“行。”母亲看了一眼小桃,“家不远了,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便跟着大部队走了。
小桃几乎是第一时间飞奔回了家,她的脚已经麻木了,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供桌底下的那个女孩会不会就是杨成媳妇儿?她再次翻出刚才的记忆,那身形、那长发,那样的环境和状态,几乎已经确定了。
小桃在想,她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杨成爹,母亲说那个外地小媳妇白羽是杨成家花了大价钱娶进门的,他家并不富裕,还向村里的人借了很多钱,如果媳妇就这样跑了,他家人估计要疯了。
她想起数月之前的暑假,她第一次见到杨成媳妇白羽的情形。那是一个眼神迷离的女孩,她就坐在自家院子里,靠着墙,似乎没有什么精神,也不和村民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