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离殡仪馆不远,穿过公墓,走过幽暗的小道,一个由木板、塑料、零碎的毛毡搭起来的窝棚出现在她面前,这是母亲一手搭成的,她在这里长大。母亲是这座陵园的守护人,常年住在这里。从小她都不敢带同学到家里来玩,怕别人嘲笑自己的家穷。
小的时候,她跟母亲抱怨过无数次,想要离开这里,但一提出来,母亲就会很生气,说这里只是暂时的栖身之所。她们在老家有房子,老了就回老家去,她就不再提了。
“喵~”一只小狮子猫从房顶上跳下来,刚巧跳进她的怀里,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从记事起,小狮子猫就陪着自己,如今也有十多岁了,算是高龄了。她一直想把它留在自己身边,陪它安度晚年,但没等郑雨第二天醒过来,小猫就走了。
又是长时间的消失不见。
“妈,我回来了。”她打开帘子,走了进去。
窝棚里的霉味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偶尔也会因为接触不良而“呲呲”作响,窝棚的一角堆着捡各种颜色的废品,外面下了些雨,母亲把堆在外面,没有来得及卖的废品都拖进屋子里来了,本就不大的窝棚显得更加狭小。
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莫过于角落里沈雪的床和书桌,金属架子打底,毛毡和厚纸箱包在周围,这个小天地里,风吹不到,雨打不到。
母亲还为她捡回了一个别人不要的布衣柜,拉链坏掉了,她就用针线缝起来,只露出一条缝隙供她将衣服塞进取出,为了不弄乱衣服,郑雨必须准确地记住衣服放在哪个方位,第几象限。
母亲穿着一身捡来的素色长衫,头上白发多于黑发,只用一根木簪胡乱扎着。她正在收拾捡来的废旧纸箱,见郑雨进来,指了指桌子上的肘子和新鲜水果,说:“吃吧,没坏。”
郑雨很生气,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压抑了自己的情绪,语气却略带强硬地说:“您又去拿人家的贡品了?”
母亲“哼”了一声,擦了擦头上细密的汗珠,低声却蛮有底气地说:“从小到大还不是靠这些养活的?东西又不坏,吃了死不了!”
“我不吃了,先睡了。”郑雨赌气地钻进被窝里,心里一阵委屈,她颤抖着发泄自己的情绪,生怕被母亲听见。
只听“咚~”一声响,她猛地起身,打开窗帘,只见母亲整个人倒在纸箱上,身子摇晃着,似乎想要求救,却发不出声音。
郑雨趔趄着冲到母亲身边,母亲却推开她,勉强地挥挥手,示意她没事。
“不行的,你必须去医院。”郑雨打了急救电话,背起母亲,就往外走。
小狮子猫在她脚下叫,它跑到郑雨的书桌旁边,用爪子扒着书桌下的柜门。柜门以前一直落锁,今天却是打开着的,那是母亲的领地。
母亲用最后一点力气叫道:“死猫,谁叫你多管闲事?”
郑雨将母亲放下,快步走过去,柜子里面是一个铁盒子,她依稀记得,这是母亲在某年八月十五的夜里捡回来的,盒子表面画着“嫦娥奔月”。
她迅速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些纸币和几个存折,她打开一个来看,上面几百、几千,密密麻麻存了两页,最后余额是10万元。
“小雨,放回去,我没什么毛病,休息就好了。”
郑雨拿着存折,又拿出枕头里自己的存折,装好手机,没有接母亲的话,背起她就往外冲。
刚才她打电话给急救中心的时候,告诉对方自己在骨灰盒博物馆门口等着。
小狮子猫跟在身后,但当她看到骨灰盒博物馆的时候,“喵”了一声,躲进了附近的草丛里,暗夜里只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主人。
骨灰盒博物馆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从铁门里缓缓走来一位男子,他穿着一身黑衣,个子很高,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但郑雨可以很清楚地确认,这不是白天的男人。
他走到郑雨身边,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她,还有靠在她身上,病歪歪的女人,女人身上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让他敏感地想要退后,但为表尊重,他并没有那样做。
那人走近,郑雨才看清楚他的长相。这么多年,活人、死人见过不少,她以为白天见到的若白已经人间绝色了。没想到眼前这位还要更胜几分。胜在哪里?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语。
“你好,我叫莫离,白天我们见过的,需要我帮忙吗?”
郑雨不记得他们见过,白天她只见到过若白和一只狗。
他看看莫离身后的骨灰盒博物馆,觉得有些晦气,但还是客气地说:“不,不用了,我们在等救护车。”
“哦,我只是单纯地问你是不是需要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们在等救护车。”郑雨心神不宁,重复着刚才的话。
“我们这里刚刚投入使用,地图上估计还没有定位,就算是救护车到了,也找不到路,开不到这里来,不如让我来送你吧?”
郑雨看看四周,只能答应。她千恩万谢,等着莫离从里面出来,但五分钟后,莫离独自一个人走了出来,他摸了摸后脑勺说:“不好意思,我刚到这里来,还没有驾照。”
“哦,你肯定刚从国外回来吧?我会开车,如果您信任我,请把车借给我开,好吗?”
“当然。”郑雨跟着莫离进了院子,他们绕过主体建筑,停车场的大门就在其后侧。
莫离用遥控打开车库门。郑雨惊呆了,眼前停着三辆跑车,都是最新款的限量版,她斜眼看了看车库左边的那辆车,据说全球只有十辆。不是她特别关注车,是因为同办公室的司机很喜欢研究豪车,还爱跟别人讲,就耳濡目染了。
“这……还是不了,我怕弄脏您的车。”她将钥匙还给莫离,转身要走。
莫离拉着她说:“都这个时候了,还管它什么车?”
他拿起手里的一串钥匙,随便找了一把,按下开车键,一辆车的车灯便亮了。他扯下钥匙,交给了郑雨,要她赶紧走。
顾不了那么多,郑雨迅速冲了过去,把车开了出来。
郑雨把车开出骨灰盒博物馆,一路上风驰电掣,以最快的速度将母亲送去了医院。
夜深人静,医院静谧得很,只有一楼急救处灯火通明。
她把车停到地下车库,跟莫离打了声招呼,就背起母亲往急诊室跑。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母亲得了脑梗,如果再慢一点就一命呜呼了。
郑雨这才松了口气,母亲活着,她就有希望。
第5章 差别
母亲从手术室推进了病房,她闭着眼睛,安静地休息。
这会儿,麻药劲儿过了,她摸索着打开了枕头下的铁盒子,取出了存折,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排数字,余额为零。
她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水滑落,她用力地锤着自己的胸口。
“我这不争气的老命哦!”
“妈,不要,您干什么?”郑雨抱住母亲的拳头。
“我攒了几十年,就攒了这么多钱,想着你结婚的时候给当嫁妆,没想到让我给糟践了。”
“妈,您别这么说,我自己会赚钱,不用攒嫁妆,我还能养活您呢。”
母亲摇摇头。
“这年头,人都很现实,你的工作不好,手里再没点钱,日子该怎么过啊?”
郑雨早已泪如雨下,她没想到母亲一直以来那么节约,都是为了自己。
她蹲在母亲身边,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从未洗干净过的手,上面有一道道的黑色印子。
她的指甲总是剪得很短,怕藏灰,小拇指和中指上常年缠着药用胶带,因为她经常被垃圾山里的玻璃渣子划伤。
“我不嫁人了,永远陪着你。我们攒钱过好日子,住干净的房子。”
“窝棚住着挺好的,我捡点东西还能有地方存,楼房搁不下东西。”
“我们不捡废品了,”郑雨拿出自己的工资存折,打开给母亲看每个月的收入,虽然她的余额也已经清零。
“我每个月都有工资,您就在家里歇着,我来养你。”她又说。
“我就想着你能嫁个疼你,爱你的人,不像我一辈子过得这样苦。”她颤抖着手去摸女儿那绸缎般的长发,“我知道你不嫌弃妈妈,但你的丈夫可不愿意有我这个捡垃圾的丈母娘。我都想好了,你找好了对象,我就回老家,家里还有两间瓦房,可以住人。”
“我一辈子都不会找对象了,我要好好赚钱,孝敬您。”
“傻闺女,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阿姨,”莫离敲门进来,手里多了一束康乃馨,他微笑着,露出一侧的酒窝,身后病房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多小护士,都伸着头,朝屋子里张望。
把康乃馨放在床头,他像郑雨一样,蹲在病床的另一侧。那双含情又含笑大眼睛,弯起好看的弧度,没有人会不喜欢。
来医院的时候,他在路边看到了一个花店,就在店里寻觅,人间的花虽然比不上青丘花样繁多,倒也美不胜收。他接受了店员姐姐的建议,买了一束红色康乃馨,用粉色的皱纹纸包着,看起来十分清新。
“你是?”母亲郑霞忍不住问。
“我叫莫离,是郑雨的朋友。”
郑雨这才想起车还没还,慌忙去包里找钥匙。
母亲看看慌乱的郑雨,又看看穿着一身干净又昂贵的衣服的莫离。
“朋友?是同学吗?还是殡仪馆的同事?”
“不是同学,也不是同事,是刚认识的朋友。”
“哦。”郑母上下打量着这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男孩,心下一阵寻思。
“妈,他是个好人,昨天还是用人家的车把你送来医院的呢。”郑雨满是感激地把车钥匙双手奉上,“不好意思,我该把电话留给您的。”
郑霞捡废品的时候也捡到过车钥匙,她知道那辆车价值不菲,便又说:“小伙子,谢谢你啊。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郑雨一阵尴尬。
“我家里卖骨灰盒的,还有一个哥哥。父母,嗯……远在国外。”莫离边想边说。
“出国了?那家里条件应该很好。”
莫离以为她会问为什么自己家里做骨灰盒生意,没想到直接奔着经济条件去了。
“是的,我哥哥是我认识人中最有钱的一个。”
“哎呦,那你爸妈真有福气,家里两个孩子,一个那么有钱,一个又长得这样标致。”
莫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妈,您累了,歇一会儿吧。”郑雨给母亲盖了盖被子,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了,搞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阿姨,刚才听医生说,您得了这个毛病,不能再过度操劳了,以前住的地方也不要再住了,找一个环境好一点的地方住下来,静养一下。”
陌生人这么了解自己,郑雨感到有一丝被冒犯的感觉,起身对莫离鞠了个躬说:“如果没事的话,请你离开吧,医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改天我一定登门对您表示感谢。”
“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也没什么事儿,倒是你,白天不用上班吗?”
郑雨拍了下脑袋,看了看表,这才想起来大事不妙,说:“昨天忙起来忘记请假了,现在请假估计领导也没有办法找人代班。”她看了眼母亲,又翻了翻自己的通讯录,因为在殡仪馆工作的关系,她平时也没什么朋友,一时间也找不到人帮忙看顾自己的母亲。
她请求护士帮忙,护士联系了几个护工,但他们手上这会儿都有活儿,没一个来的。
无奈,她只好看向莫离。
“我可以的,如果阿姨上厕所我会找护士姐姐帮忙,放心吧。”莫离拍了拍她的肩膀。
母亲也安慰她:“这地方我太熟悉了,有什么需要我会即使找护士的,你放心走吧。”
“太熟悉?您以前生病住过院吗?我怎么不知道?”郑雨觉得母亲可能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就焦急地问。
“不是生病……”郑霞不想解释,忙摆手让她快走。
一整天郑雨都心绪不宁。终于熬到了下午下班,跟领导正式请了个假。
骑着小电动,奔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医院。
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欢笑声。隔着门玻璃往里看,莫离正在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同病房的两个病人,还有三个护士姐姐都围着他听,愉快的气氛让人不禁怀疑这里是不是刚刚做完危重手术特护病房。
郑雨敲了敲门,将鸡汤放在门边的桌子上,莫离忙起身说:“你回来了,那我就走了。”
还没等郑雨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快地跑出了病房,身前的狐符,已经数次发出警报,他到僻静处,拿出狐符,放在掌心摇了摇,瞬间转移回去了骨灰盒博物馆,在踏入二楼的一瞬间,他就变回了狐狸,气喘吁吁地倒在沙发上。
好险,差点就暴露了,还好有狐符给自己的本体设置了屏障,否则跑出来就吓到人了。
晚上,莫离跟若白商量了一番后,换若白去医院看望那对母女。
“如果你有时间,比如说下班后,可以给我们当司机吗?”若白把果篮放下,还买了一些昂贵的营养品。母亲郑霞本想拒绝,但当她看到那些大包小包的补品时,就闭嘴了。以前她在捡垃圾的时候也见过这些包装盒,上面通常还有商品的价格标签,基本上都是几百几千的样子。
郑霞和善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他属于正常的男人中长得比较好看的那一种,不像莫离,好看得不太真实。
“你不会开车吗?”郑霞问道。
“我们是从国外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取得驾照。”他抬头对郑雨说,“薪酬方面你随行就市,说个价钱就行了。”
郑霞接过话说:“我女儿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有时候还要加班,这样不会耽误你们的工作吗?”
“阿姨别担心,她有时间就来,没时间就忙她自己的。”
郑雨心想,还有这等好事,不妨答应下来,反正自己年轻,多干些也能多赚些,母亲也可以轻松些。
“可以是可以,但我是想问清楚,工资是按次结还是按月结?”郑雨有些不好意思跟若白谈钱,自己还欠着一份人情呢,但关于钱的事情提前说好,免得以后不好开口。
“按月结吧,你现在的工资多少?”
“每个月5000元。”
“那,我们也出5000。”
郑雨愣住。
若白忙解释道:“你也看到了,我们的车都很贵,很需要爱惜,找别人也不放心。车子有的时候需要保养什么的,还需要你去。另外,如果你不介意,每周来帮我们打扫一次骨灰盒博物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