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果然没有什么大本事,她在信里写。
第三年,她与西海域互通书信的频率仍没有降低。她经常在信里提及想要喝酒,又说这绝不能让孟子笙知道,否则他能闹上三天三夜。
第五年,她收了两个入室弟子,主要目的是让他们照料自己的宝贝药圃。她经常坐在药圃里看着徒弟们忙得满头大汗,却还是对她无比崇拜,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当作了壮劳力。
她写信时说这种感觉真的很有意思。
第六年,秦在于在信中邀请她来西海域过冬,这里的气候非常温暖,或许有助于缓解她的病。
她婉拒了,说事务缠身,实在难以走开。
第七年,病情恶化了,她经常在写信时睡着,书信由孟子笙代笔,她口述。
她说孟子笙的字没有她的好看,孟子笙把这句也原原本本地写了上去,从字迹能看出不是很情愿。
第八年,她从旁系过继了一个女孩,作为安家日后的继承人。她说长辈们本来想选一个男孩,但她坚持要女孩。
后面跟了一句,孟子笙也想要女孩。
第十年,药圃里被冻死过三十余株的一种药草终于种活了一株,这种药草原本生长在西海域。
她很高兴,即使这主要归功于她的两个勤奋的徒弟。
孩子主要是孟子笙在教导,她有时也会看看。她说她很满意,女孩刚来时非常安静,现在终于活泼了一点。
*
洛辰瑜把新的信封拿进来时,秦在于正好在收拾旧书信。她打开已经几乎被塞满的锦盒,示意他把信放进去。
洛辰瑜却保持着递信的姿势没有动,欲言又止。
他极少露出这种犹豫难言的神情。
秦在于也顿住了。她意识到了什么,动作迟缓地接过信拆开。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那是一封讣告。
南渊与西海各据一方,她们隔着汪洋互通了十年的书信,这是最后一封。
第128章 外三
东淼甲卫从西海撤兵的第二年,冬。
腊月初三,南渊陆先锋岛屿听澜。
回廊上走过一个身穿墨蓝大氅的年轻男子,他手里小心地捧着只白玉碗,里面盛着的褐色液体还在冒着热气。
廊檐上积着雪,院落里也被厚重的洁白遮盖了,只有檐下尚算干燥。彻骨的寒气从雪中散发出来,只在院里待了片刻,孟子笙就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冻透了。呼出的一点热气转瞬就被凝成白雾,在通透澄净的空气中散开。
他快步走入主屋,穿过悬挂的重重罗幕,走到靠坐在炉边的女子身边,俯身将白玉碗递给她,关切道:“好些了吗?”
安纾宥放下书,将药碗接过,转手放到一旁的矮几上,看得孟子笙皱眉。
“再给你把炉子烧热些?”
安纾宥轻轻摇头,“再烧就要把人烤干了。是不是要过年了?”
孟子笙没有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愣了一下后回答:“对。不用你操心,给东淼各家和各房的年礼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幸苦。”安纾宥又问,“今年有安排烟火吗?”
孟子笙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如实道:“有。”
她浅笑了一下,如同空谷开放的幽兰,转头望去,目光穿透层层罗幕和院墙,不知落向何方。
开口时,声音乏得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又奇异的有着令人心安的平缓,和一点浅淡的愉悦——
“那就好。”
*
腊月初九,东淼陆,长定城。
天色有些阴霾,水墨色的阴云悬浮在这座繁华的城池上空,但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的热情。
临近年关,街巷张灯结彩,行人成群结队地在门店小摊前流连,手里拎着大小包袱,装着肉食酒水、灯笼绸缎。商贩脸上洋溢着不自觉的笑容,乐呵呵地挑货叫卖。
年节就像一缸乐融融的池水,浸在其中的所有人,不论得意失意、贫寒富裕,都会被这种融融的氛围包裹,尝出几分被叫做幸福的味道来。
热闹的主街上,接亲的队伍像一条火红的长龙,蜿蜒延申出三条长街。炮竹的炸响惊动了檐上的积雪。沿途人们纷纷避让,在忙碌的空隙里抽出精力观望这气派的阵仗。
队伍当头一人纵马慢行,亮眼的红服勾勒出青年修长挺拔的身形,一双长腿从衣摆下伸出,踩住马镫,稳稳坐在马背上。周围喜庆热闹的氛围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青年眉眼却依旧淡然,平和地注视着前方。打量的目光高高低低集中在他身上,带着好奇或探寻的意味,都没有影响到他半分。
人淡如竹,出红尘三分。
锣鼓声没能盖住的交谈传入他耳中。
“这就是容家的公子吧?”
“可不是。容家这回算是双喜临门了,前不久容大人才继任总督,现在他的儿子又娶了乾云林家的女儿,以后可不就一手遮天,说什么是什么?”
“这算什么?有那本事,先把西海域拿下来呀。”
“嘘——不要命了!”
容枕恍若未闻。
眼前突然掠过一块白色,遮蔽了他的视线。
青年缓缓抬头,岑寂的目光望向辽远天幕。
周围的人群不由也跟着他向上看,看到了一片片旋转飘飞的洁白,正缓缓落向大地。
下雪了。
大婚遇雪,自然不是什么好征兆。人群安静了下来,交换着窃窃的气音。
容枕却不以为意地继续平视前方,眸中多了点笑意,不知道在笑谁。缰绳握在他苍白有力的手中,他轻轻纵马向前,带着身后逶迤的队伍加速前往目的地。
宽敞的院落中,悬灯结彩,大红的罗帷挂满了屋脊廊桥。
新嫁娘早已提前一日入了城,男女侍者们打起精神,手捧各式精致器盏在院内站好,屏气凝神,生怕出现一丝差池。
梳着双平髻的侍女一路小跑进入屋内,对镜前端坐的女子行了一礼,语气带着掩藏不住的心慌,“姑娘,外头下雪了。”
林馨月缓缓转身,没有看惴惴不安的小侍女,反而望向门口。
“是吗?我去看看。”
侍女的眼睛瞪大了,“姑娘?”
林馨月兀自起身,往门口走去。
侍女慌了,连忙跑到她身前拦下,“姑娘,迎亲的队伍马上就到了,您现在不能出去……哎!姑娘!”
最后一重罗帷掀开,柔如鹅羽的雪花在新嫁娘额头凝脂般的皮肤上轻触,飘摇落地。更多的落雪点在了细致盘起的乌发上,在纤长的眼睫上,慢慢融化。
一院侍者深深垂下头,无人敢看她。她站在门前,大红的嫁衣融入满院的喜气中,人却与漫天大雪相合,像要顺着降落人间的纷扬回归九天。
画面凝滞,许久,林馨月收回了仰望天穹的目光,转头见侍女早已跪在了地上,伏身瑟瑟发抖。
她张张口,道:“把盖头拿来吧。”
*
腊月二十,东海。
朦胧的海雾萦绕,望远镜里一片灰蒙。汪洋一眼望不到尽头,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港口停泊时还伟岸无比的船只,在海水的包围中竟显得如此渺小。
黎衿沅刚想收起望远镜,镜筒中突然捕捉到几点黑影。排列整齐的舰队航出海平线,迎面而来。
她仔细辨认一番,看到桅杆上标识着东淼海队的旗帜后便翻手收了镜子,示意舵手保持航线。
两支舰队对面行驶,在浩荡的汪洋上逐渐接近。从船舷边望出去,巡海船舰庞大的船身直直压过来,桅杆高耸,巨幅白帆遮蔽了大片海面。
船面开阔,执剑兵士气宇轩昂,各司其职,甲部上一行一止井然有序。
黎衿沅领队随船护卫,已经在海上连续航行了将近半月,极少见到其它船只。她随意瞟了对面几眼,目光瞬间被吸引。
年轻的护卫队长自船首转身,循船舷向后漫走几步,冷不丁冲对面主舰吼道:“陆舰长!好久不见。近年关了还有任务?”
她声音爽朗,一嗓子吼来不少人注目。船舰甲板上,披甲执剑的青年回头,目光斯文沉静。
看到她,陆蕴微讶,点头回道:“职责所在。”
并行不过须臾,两人很快擦肩而过。黎衿沅没有再往前走,洒脱一笑,几步跨回船首,远眺前方航线。
不过,她马上就能回家过年了。
*
腊月廿三,南渊陆最南缘,空城尽渊。
渊泽于此止,天地的尽头。
万里冰封的海面上,错综复杂的木板搭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摇摇欲坠的庞杂建筑。空城表现出的剑走偏锋的建筑艺术,让每一个见识过它的人,都对这堆□□不倒的积木油然而生一种敬佩之情。
此时,这堆木板正微微震颤着,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一步三尺地穿过空城单薄的走道,在一名蓝衫男子身后停下来。
数九寒冬天寒地冻,高空的冷风更像是刮骨的钢刀,大汉上身竟还只穿了一件软皮甲,敞胸露乳,毫不在意地往空城边缘一戳,拿胸膛迎着猎猎寒风。
他面色通红,但不像冻的像气的。狠狠啐了一口后,大汉对那男子骂道:“娘的!那帮狗娘养的东西惹谁不好,敢碰你爷爷的东西,我看他们是活腻歪了!”
说罢犹嫌不解气,抬腿对着一旁的廊柱——如果一根歪脖子木杆也可以叫廊柱的话——就是一脚。方圆三丈的木板又是齐刷刷一声呻。吟。
青衫男子本来坐在走道边缘,两腿悬空,表情放空地俯瞰着万丈高空下白茫茫的冰原,被大汉这一脚波及,他不紧不慢转过身,面无表情,“对,使点劲,把它踹塌。”
大汉立马收敛,抠着头发道:“别,恒哥,我不是冲你。”
苏御恒转了回去。
大汉又道:“恒哥,你也快想想办法啊!我们的弟兄们觉都不睡,凿了三天三夜才凿通这么一个窟窿,整个冬天就指望着用它来捉海兽活命了,就这么给那帮畜生抢走,这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想着呢。”苏御恒吊儿郎当道,“这都小年了,蒋三那帮人还忙着抢海洞呢?”
大汉着急地瞪着他背影,恨不能在他背上凿个洞,“哎呦,哥!你可真是我亲哥!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过话?这次不是蒋三,是那个,那个叫刘……刘石头什么的人。”
苏御恒身体倏然一僵,语气沉下来,“刘石生?”
“对对对!”大汉没有察觉他的不对,满脸欣慰,“还是听了嘛。”
“他不是在北边活动吗,上这做什么?”
大汉挠挠头,“听说是给他撑腰的那个大家族倒了,姓……好像姓苏来着。他在那边被人打的跟个过街老鼠似的,就灰溜溜的来南边了。呸!来这里不也是被我们打!”
苏御恒没搭理他,面朝虚空,墨色的发丝被罡风扬起,让人看不清他神色。
大汉终于骂过瘾了,又想起来一件要紧事:“对了,刚才外面有个……”
一道细弱的声音几乎与他同步响起:“……苏兄?”
两人一齐回头。大汉被吓了一跳,“谁准你进来的?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吗!”
走道拐角处,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纤瘦的年轻姑娘。她个头不高,模样秀气,一双眼睛亮得出奇,越过火冒三丈的大汉,直直看着走道尽头的苏御恒。
苏御恒皱眉站了起来,开口第一句就是赶客,“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大汉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绕过一圈,非常不识时务地插到中间,“呦,恒哥,你俩认识啊?”
苏御恒有些不耐烦:“不认识。让她走。”
江小苗一怔,听他说不认识自己,亮晶晶的眼睛垂了下去,很是受伤,看着眼泪似乎也快要跟着垂下来了。她所剩不多的勇气一溃千里,再也撑不住,伤心地……坐了下来。
空城边缘的围栏也就她能坐得,木杆的粗细惨不忍睹,瘦弱的能跟江小苗的手腕一较高下,即使只承担了一个瘦小姑娘的重量,也要颤颤巍巍地“吱呀”两声。江小苗垂着头,不说话,一副打定主意不走的模样。
“……”苏御恒嘴角一抽,转头不去看她,冲一头雾水的大汉下令,“把她弄走。”
江小苗闻言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溜圆的双眼泛着水光。
大汉腹诽这人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一边伸手去拽江小苗没有几两肉的胳膊,“行了,没听到我大哥说吗,赶紧走……”
他没能说完。在那只五指粗大的手碰到江小苗手臂的一刻,姑娘眼里包着泪花,楚楚可怜地……将他掼到了地上。
“靠!”大汉张口大骂,“你……”
污言秽语出口的前一刻,江小苗扯着他手臂,勉强从围栏上起身,往前踏了一步,刚好踩在他背上,差点将大汉踩得背过气去。
苏御恒听见打斗声转过头来,被眼前景象震得一愣。就这么一瞬间的光景,江小苗伸手握了一下纤弱的围栏,将它整个握了下来,再疾走几步,握住了苏御恒的手腕。
苏御恒迅速回过神,没来得及反应,眼前景象一变,他后背一痛,天地就调了个个。
半人高的围栏一头架在旁边横杆上,一头被江小苗踩在脚底,与地面形成一个夹角,刚好把他牢牢夹在里面。
苏御恒下意识道:“靠!”
他挣了几下,发觉竟挣不开,怒道:“江小苗!你干什么!”
江小苗撇撇嘴,眼中雾气还没散去,垂头丧气,神情伤感得令人生怜,踩围栏的脚稳得令人发指。
她小声道:“我要在这里过年。”
苏御恒挣扎不止,不可思议地喊道:“你要干什么?”
江小苗低头迅速看了他一眼,又抬眼继续盯着面前的墙壁。那一瞬间苏御恒仿佛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类似于羞赧的神情,但下一刻他就铁定那是错觉,因为硌在他胸前的围栏又用力了几分,压得他险些吐出一口血。
他又不敢贸然使用术法,怕身下脆弱的空城一个撑不住,在他被压扁之前先把他送下去。
抗衡片刻,他颓然喊道:“成成成!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放开我!”
江小苗立刻抬脚,欢欣地扑入旁边房屋,这转转那看看,观察着空城匠心独具的建筑。
走道上,大汉终于站了起来,和狼狈的苏御恒面面相觑。
半晌,大汉指着房门,弱弱试探道:“恒哥……反正我们缺人手,今年的年货不如让她去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