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在得知私奔对象是孟子笙时,她又不那么确定了。
*
璐瑚岛南港。
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遮挡了烈日,却难以驱散盛夏的酷暑。
港口处,一艘二层高的小船飘飘荡荡靠了岸。船侧走过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弯腰一抬一踢,扔下舷梯。
她抬头,见接船的人已然到了岸边,温和的笑意隔着几丈远也能感受到。
另两名乘客也走了过来,一男一女,一起遥望着岸上。
黎衿沅率先打破沉默。她抬手向岸上招了招,扬声道:“小秦,黎姐在这,准备好你热情的怀抱了吗!”
秦在于失笑。黎衿沅贱兮兮的又补了一句:“投怀送抱也可以啊!”
爽朗的声音在浪尖上回荡,才荡了半圈,船上三人眼睁睁看着又一道身影从树丛后走出,径直走到秦在于身边。
安纾宥平淡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好,捉。奸的来了。”
黎衿沅:“……”
秦在于等了一会,见三人都不动,奇怪道:“你们倒是下来啊?”
洛辰瑜在一旁安静的像个摆件,只抬眼,似笑非笑地扫着对面。
船上毛骨悚然的、平淡无波的、暗中观察的一时默契非常,谁都没动。
洛辰瑜嗤笑一声。
片刻后,安纾宥一提裙摆,越过二人淡然地下了船。
黎衿沅:“……”
孟子笙:“……”
秦在于伸手拉了安纾宥一把,抬头看着仍站在上面的两人,笑容款款温柔,“快点,谁最后今天拿谁下酒。”
*
接到人后,秦在于领着他们往岛上走。
走出海岸后就是一条条的街道,不算太繁华,人来人往,刚出笼的包子和腌鱼的香味飘满街头巷尾。
走了没多久,黎衿沅越发感觉不对劲。
“哎小秦,你不是应该展示一下你西海领主的派头,出一辆八架马车什么的风驰电掣吗?怎么还步行?”
秦在于回头,“想坐车啊?”
黎衿沅期待点头。
“没有。”
“……”
洛辰瑜也回过头,笑容诡异,“不过,食材确实可以用货车拉。”
黎衿沅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有种不详的预感。
洛辰瑜打量她一眼,“你要自告奋勇做今天的下酒菜吗?”
黎衿沅:“……”还记着这茬呢!
不过他们距离目的地也不远,穿过几条街道,一座朱门院落立在主街正中。门口的护卫拉开门,“秦姑娘,洛公子。”
说是下酒菜,还真的有酒。
五人围桌而坐。黎衿沅手上筷子叨着只鸡爪,紧盯着它陷入了沉思。
秦在于问:“你干嘛呢?”
黎衿沅:“问候上一个舍身下酒的义士。”
“……”
秦在于不忍直视,偏过头去看另外两位来客。
说是私奔,安纾宥神情却始终淡然无比,比黎衿沅这个陪同前来的还要坦荡荡。倒是孟子笙面色紧绷活像是水土不服,一路上连话都少说,只跟安纾宥低语几句,帮她夹菜斟酒。
虽然这个比喻可能不太确切,但他真的像极了一个惨遭逼迫被强人所难的受气媳妇。
秦在于看了一会,向安纾宥眼神示意孟子笙,问:“需要帮你把他捆好了拜堂吗?”
孟子笙闻言险些跳起来,脸色铁青,“什么?!”
“不必。”安纾宥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安家急上两天,还是会帮我们操办的。”
秦在于这下倒是有些好奇了,“哦?你逃的谁的婚?”
安纾宥扶额思索一番,偏头问孟子笙:“我逃的谁的婚?”
秦在于:“……”
她举杯祝酒,带过了这个话题。待几人饮过一杯,才又问:“那你们怎么想到要上我这里来?”
孟子笙炸了,“难道你以为来你们这里是方便你们对我用强?!”
安纾宥握着酒杯,微笑看他一眼。
孟子笙立马低头给她把酒倒满。
“叮——”
安纾宥举杯轻碰秦在于面前的白玉小杯,“这杯是为赔罪,你不用喝。”
她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回桌上,“借你的势,躲东淼的人。如今他们势力遍及南海和北川东部,也就只有这里,是他们伸不进来手的。”
秦在于摇头,也端起酒杯饮尽。
“什么赔罪不赔罪,你这应该叫感谢老同学。”
不过安纾宥这话也没有说错。东淼各大高门的爪牙横行四海,唯有西海域难以染指。
一年前,东淼的人前脚撤出刚西海域,秦在于后脚就在故洲群岛上集结了一批人直奔东部,打进璐瑚集团。
这时候的南渊自己乱成一锅粥,早就顾不上派驻在西海的灵骨工厂了。饶是如此,秦在于等人也花了不少功夫,还运用鲛人纵兽之术借海兽之力,鏖战半月之久才将其彻底拿下,将昔日追得秦在于和伊泽尔夺路奔逃的舰队和飞艇全归为他们所有。
后续的事情就容易许多。趁着东淼和南渊来回拉锯无暇他顾,他们自璐瑚岛开始一路南下,拉拢流亡海盗,挑拨大小集团,坐收渔翁之利。
到如今,西海域的绝大部分已经顺利归拢,剩下的也都难成气候。
容翊绝对不曾想到,他老谋深算幸苦半天,最终居然让两个初出茅庐的学员撕走了偌大一块果实。也不知他蹲在府中养伤的日子里,究竟会如何痛恨。
安纾宥笑笑,又看了孟子笙一眼。
孟子笙捂住酒壶,拒绝道:“不行!你今天喝的量已经够了,大夫说了要少饮酒!”
秦在于知道她身上带病,也道:“对,纾宥以茶代酒吧。”
安纾宥瞧着孟子笙,不依,“你傻?我不就是大夫,拿来。”
孟子笙把酒壶捂得更紧了,神情活像是在护卫自己的贞。洁。
安纾宥:“最后一杯。”
两人又僵持片刻,孟子笙败下阵来,脸色很臭地又给她斟了一杯。
安纾宥再度向秦在于举杯,“方才没说尽,现在这杯才是正经赔罪。”
秦在于:“怎么说?”
安纾宥面上恬淡的笑容敛去些许,眼睫轻垂,从来少波少澜的眼里深不见底,暗色涌动,“南海初定,总督决定将一部分东淼人家迁去南渊陆,以——”
她拉长语调,语气晦暗不明,“引导民众。”
秦在于了然,变相外放。
“安家也在此列?”
安纾宥:“对。”
白玉杯在秦在于杯沿快速一触,酒液被她掩杯饮尽。
桌上不知从何时安静了下来。
与一般的小门小户不同,安家身为东淼高门之一,以医术传世,门生遍布四海,影响力非同小可。
但安家的衰落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分房元气大伤,灵骨矿缩减。到了安纾宥这一辈,嫡系中只得她一人,这也是安家急着培养她的原因。
秦在于看着安纾宥,一时间没有回话。
安纾宥目光不躲不避,坦然迎视。
背负着安家嫡系继承人的身份,安纾宥这一回的举动就不仅仅是任性逃婚那么简单了。
它是一个讯号,一个阵对东淼而发的讯号。
安家少主跑到了西海,而西海人接纳了她。
这暧昧不清的关系将安家一举拨到了西海域与东淼之间。不管事实如何,安家长袖善舞的印象已然让东淼高官们入脑入心。他们由此得出结论,安家不止有东淼一个归宿,还能随时投向西海怀抱。
往后,他们再像这次一般决定安家命运的时候,就不得不因此而掂量掂量了。
一片寂静中,秦在于蓦地笑了起来。
安纾宥沉静的眼中漫出讶异,愣了片刻,也跟着笑。
孟子笙不明所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秦在于。
秦在于一指安纾宥,“你不准再喝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将安纾宥手中酒杯夺了过来,扔给孟子笙,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
“念我们同窗之宜,又看在你这么坦诚的份上,就饶你一命,把你这位小媳妇拉下去做成下酒菜吧。”
孟子笙惊怒,“搞没搞错,为什么又是我?!”
旁边黎衿沅大喜,“太好了,这下不用是我了!”
*
接风洗尘过后,三位客人便被安排在府中住下。
但秦在于和洛辰瑜很忙,非常忙,需要不断平定西海域各处层出不穷的叛乱。
说是叛乱,其实大部分都是几个曾经“叱咤风云”,也就是抢过几艘过路民船的海盗,某一天聚在一起喝多了,脑子一热噌一下拔剑就反了,杀掉几个人开走几艘船满西海晃悠。
虽然荒唐,但耐不住它多。海盗们反叛反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架不住他们长情,一逮住机会就要反。秦在于花费了多少时间在扩张势力范围上,就要再花多少时间用于平息后院起的火,根本没有时间陪客人。
安纾宥也忙,比较忙,忙着应付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安家暗庄,并通过这些人跟安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时刻关注东淼动向。
只有黎衿沅精力旺盛,时不时帮着秦在于二人一起平反,打人打得不亦乐乎。
就这么过了五天,安家终于撑不住了,管事的派人通知安纾宥,大意为你要跟孟子笙成亲可以,赶紧滚回来就成。
秦在于将三人送到港口,目送他们上船,在海上渐行渐远,心情许久未见的感慨。
上一回是黎衿沅在魁云岛岸边目送他们的船只离开;再上一回是安纾宥在舒伦学院山门前,送别前往南海的队伍。
两次,送行的人和远行的人,都以为彼此不久后便会再见。
但事实是,他们隔了一年才再度聚首,而有的人恐怕终其一生也再难见上一面。
这次他们走了,又需要多久才能再会呢?
*
两个月后,秦在于接到了一份跨洋而来的请柬。
彼时西海域的情况缓解不少,她和洛辰瑜一商量,做了一个刺激的决定——
去东淼参加安纾宥的婚礼!
两人乔装打扮,乘上前往东淼陆的商船,一路通过层层关卡筛查,终于成功混上了敌方陆域。
安纾宥做事向来严密妥帖,他们一到岸,便有人将他们接到安家属宅,成礼当天,又瞒天过海地将二人安排进了宾客席。
婚礼极热闹,排场极大,非常有安家风范。院内挤挤攘攘观礼的宾客们,谁也没有发现有两个敌对方的领袖混了进来。
秦在于低声对洛辰瑜道:“看,纾宥还因为我们收留了他们而惴惴,轮到她让我们混进东淼的时候,不也是毫不含糊?”
洛辰瑜也压低声音回道:“你叫她纾宥,为什么不叫我辰瑜?”
秦在于:“……你说什么?这里好吵,我听不清?”
洛辰瑜:“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成亲?”
秦在于:“……辰瑜,你听到了吗辰瑜?”
“……”
安纾宥披着大红盖头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分开两列,注视着她一步步自门口而入,大红的嫁衣上绣花昳丽绽放,衣摆在身后迤逦,而她玉立亭亭,身直步端,步步生莲。
锣鼓喧天,偌大的院里里装满了喜气洋洋的脸。
她走到秦在于面前时,秦在于心里忽然有种说不上的酸楚。
她觉得她病弱的身骨站得那么直,好像想要夺路而逃。
又像是把整个家门都背在了背上。
仪态端方的新嫁娘走过去后,秦在于察觉到几道目光自对面落到了她身上。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眼——
看到了数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黎衿沅冲她眨了下眼,撇嘴做鬼脸;
江小苗明智地站在人群最前面,笑容还是标志性的腼腆,手臂轻轻抬起,招手的动作做到一半,又谨慎地收了回去;陆蕴从头到脚的装束一丝不苟,有些拘谨地推推眼睛,朝着两人方向微一点头;……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她望过去的刹那迅速转身,没入了人海。发冠映着日光一闪,眨眼就被人群淹没。
一条长长的红毯铺在中间,将他们划分为两个空间。
喜乐高奏,对面相望,难以成言。
秦在于这一刻的感觉很难表达,有一道理智的声音提醒她,见到熟人,他们就会有暴露的风险。而暴露身份带来的代价,将是他们承担不起的。
但这声音转瞬就被奔涌的洪流击溃。
她感觉自己像是跋涉了一年的旅人,固定的步调,恒常的方向,身体早已在没有年月的行走中麻木,没有多余的感觉。
只有在突然停下的一瞬间,巨大的疲倦感忽然涌上来,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劳累,直到让她没顶。
她想起来以前的那些日子,她有爷爷,有导师,有伙伴,生活是稳定的、踏实的,还没有崩塌,没来得及变得危如累卵。
多让人惊奇。
“礼成——”
一声拖长的高吟将秦在于拉回现实。她望向上首,安纾宥缓缓起身,不知是否踩到了衣摆,晃了一下。站在对面的孟子笙立刻伸手去扶。
喜服掀起,露出一截皓腕,细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盈盈的发着光,转瞬就被衣袖掩好。
那是安纾宥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印象。
秦在于拉住洛辰瑜的手,悄悄转身,背对着友人们的目光,隐没在人海中。
*
成亲后不久,安纾宥就继任了安家家主的位置,举家迁移到南渊陆。
在秦在于和洛辰瑜离开东淼之后。
迁徙的第一天,她给秦在于去了一封信,告诉她已经安排好了新的通信渠道,不用担心信件被截。
第一年,她亲自把从东淼带来的珍惜药材种到新布置的药圃里,却还是因为水土不适宜死了一大片,她觉得非常可惜。
她难以适应南渊冬季的气候,东淼没有通过让她回东淼陆过冬的特准,她在南海的一个先锋岛屿上度过了漫长的冬日。
她在信里提到非常担忧自己的药草能否成功过冬。
第二年,药草果然冻死许多。秦在于在西海域搜罗了一堆稀罕的草药,随信给她送了过去。
安家的旁系又在闹分房,被她手段强硬地压了下去。她查到了他们与东淼联络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