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伯兴有时匆匆掠过那些回忆,那些和褚阳在战场上一起度过的日子,常能想到一个画面——那时他与他的麾下被困,他腿部中箭,本无突破之可能,但在前方追击敌人的褚阳及时回身驰援,她像裹着狂风而来,剑出人亡,到他面前时,素白的面颊上血点如梅,他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她只递来一个平静眼神,以及一只尚干净的手。
那一战骑兵折损严重,几乎找不到一匹能走的马,是褚阳把他背回了军营。
无怪那天下第一勺的弟子,尤五味,以为南境之内,他所受褚阳之恩最隆。但这世间的恩怨,并不是桩桩件件都能分明。
南军北行的第一夜,解忧问褚阳:“主上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褚阳饮药不答。
南军北行的第二夜,解忧问褚阳:“主上在那里过得如何?”褚阳沉默着将汤药一干而尽。
南军北行的第三日晌食时,解忧问褚阳:“主上是否想念那个世界的家人?”褚阳侧首揪下解忧手中的米饼。
南军北行的第三夜,解忧问褚阳:“主上为什么不愿提及那里?”褚阳伸手,解忧却不给她药碗,她心中的荒谬感终于到达了顶峰,她开口:“因为这一切都过于离奇。”
解忧紧紧注视着褚阳,等待她的下文。
褚阳道:“在那个宇宙,一切由粒子构成,粒子的种类,决定了我们运用、了解它的方式。如果要区别于‘你们’,我们,是地球上进化出智慧、发展出文明的物种,智人。你或许很难理解这个,因为这里能量的存在、传递方式和那里完全不同,虽然有相近的表象,但却——”
褚阳不愿意再说了。
解忧接道:“主上是指,虽然看上去和你的世界相近,但实际上却不能用‘你们’的方法解释?”
“是的。”褚阳转向解忧,解忧的领悟让她不得不说下去,“就宇宙而言,在那个宇宙里,有无数颗太阳,是气体组成的巨大球体,我们称之为恒星,它们产生光和热,传递到附近的不发光巨型球体上,或是行星、小行星,智人居住在地球,地球就是一颗行星,独一无二的行星,离我们近的是太阳,光与热给得多,离我们远的,是群星,它们黯淡、只有在太阳不照射的地方,才能看到。但在这里,群星象征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它绝不是远处的、和太阳一样的发光球体,而太阳,更无所谓照射与不照射,东西日出日落,竟是同时。”
解忧递给她药碗,她饮罢后又问:“解忧,你知道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吗?”
“我不知道,没有人研究这些。除了——景行宫?”解忧拿过空空的药碗,褚阳的话并没有给他太多震惊,或许是他本就不关心这些深奥的原理和规则,但在褚阳的叙述里,他明白这些对她,或者说他们那个世界的人来说,都十分重要。
褚阳沉默下去,用一旁的湿布擦手。连吃了三天药,加上她有意调息,她的眼睛恢复了微弱的感光能力,边听得解忧动作,帐内便是一暗。
为什么解忧一定要和她在同一处就寝?
褚阳或许知道,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希望解忧因为她偏离他该有的道路,于是,她在解开自己的外衣前,低声道:“有时我觉得自己看这世上众人,如同人看畜生,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既然是两种东西,那各自有各自的道路。”
接着,她便感到面上被轻轻覆上一只手。
“主上的那条路,只有主上一个人走,不是太孤单了吗?”
南军不断北进,解忧不断询问褚阳有关她的世界之事。而在另一边,“剿皇甫令者为帝”的流言席卷中原地区,南宫绝在烨城挑起“灭贼护国”的旗帜,很多有意起事的世家跟从他,而退居殷西一隅之地的褚冷盟军也得以留存。
皇甫军刚刚控制了殷东、朔州地区,却又要面对烨城的南宫绝联合禹山祝氏的骚扰,致使他耗费数日,依旧未抵达国都翰城。
与此同时,天鹰铁骑叩红铜关。
皇甫令自知以中原纷乱的形式,皇甫氏若抽调戍边军入关平乱,他们听令的可能是很小的,而此刻天鹰铁骑已经在红铜关外待命,看来是想乘人之危,谋求些好处,但那九万戍边军在,他们绝无机会进犯。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天鹰或许希望用自己的某些条件换取红铜关。对他而言,这是一条摆在他面前的以虎驱豹之计。
只是,为何他一直没有接到天鹰使者的求见?
而在殷西之地,天枢阁总阁所在的安城,冷洇染对上了一个棕发碧眼的高大异族青年,这人生得高鼻深目,一双眼睛凌厉得像鹰一样,穿着中原服饰的样子有些别扭。
东斯拉夫人?不——按这里的国家来说,应该是天鹰。
冷洇染学美术,观察力强,仔仔细细看起来,也知道这是北方的异族,便秀眉一挑,直接断了他的话路:“天鹰国风景美吗?”
听到主座上的绝色女首领这样说,那青年快速将自己的惊诧掩盖,用有些僵硬的发音道:“我是天鹰国国王特使,陛下听闻中原地区皇子篡位,贵军高举义旗,有夺取中原之势,前来拜见。”
冷洇染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这副皮囊倾国倾城,一笑更是风雷皆动,让这异族青年有些痴迷了。但他很快就因为冷洇染的话语清醒了起来。
“你走错地方了。”冷洇染道,“昶城大捷后,我们没办法再赢皇甫军了。现在烨城的南宫绝比较强,你该去那里。”
青年掩盖着自己审视对方的眼神,说:“贵军的兵甲、器械让皇甫军闻风丧胆,我猜想这中原的主人,应该就在我面前。”
原来为的是那些火器。
冷洇染有些不耐,这个人展现出的隐约的侵略性,让她感觉到极为不舒服。蓝九龄在一旁做记录,闻人铭带着面具、摇着扇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要是褚阳在——
冷洇染不敢放纵自己想下去了,她小心又恨恨地看了一眼将褚阳送到南方的闻人铭,又将视线转给蓝九龄,问:“蓝将军觉得他说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