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事那些人——悠悠我思七
时间:2022-02-10 07:10:41

两人大步跨上楼梯,郑兴华看着医院里的伤者和死者,那些有的是他的战友,有的是普通百姓。他觉得心里很堵,呼吸都费劲。他刚刚失去了一个他的孩子,那另一个呢?他不敢去深思,现场没有找到,他想着或许宝丫没有到场,或许被人救了。
可这一切的妄想在二楼的拐角处都被打破了!
 
第二十六章  崩溃的世界(下)
 
郑国宝和郑兴华站在那里,他们看着魏婉呆呆地抱着宝丫,一身血污的宝丫,僵硬而没有气息的宝丫。
魏婉一脸的麻木,双眼的泪水不断淌下来,她就那样抱着自己的孩子坐在冰凉的地上,孤独而惨痛。
郑兴华走上去,在她们面前,他跪了下来,伸手摸了摸闺女的脸,那张总是笑着的脸,那个会甜甜喊他爸爸的闺女,此刻是那么苍白,那么冰冷。
“老郑,宝丫,她没了。”魏婉沙哑着声音,对着郑兴华道。
“嗯。”郑兴华颤抖着声音应了一声。他想开口说什么,可是他的喉咙像梗着一团棉絮,一句话都说不出。他轻轻地靠过去,将妻女一同揽进怀里。
“老郑,咱们闺女没了啊。”魏婉的头抵靠在郑兴华的肩窝,她喃喃自语地道。
郑国宝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听着母亲的哭声,他看着母亲怀里的那个小姑娘,那个会对他撒娇的妹妹,没了。他无力地跌坐下来,睁大的双眼里满是不敢相信,酸涩和痛苦涌了上来,那是他妹妹啊,他最乖最好的妹妹啊,怎么就没了?
魏婉低头看着郑家宝,那个断裂的钢筋还钉在骨头里,她轻轻给郑家宝理了理衣服,忽然,上衣口袋的扣子掉了下来,破碎的口袋里露出半张纸片。魏婉将那纸片抽了出来,只一眼,她整个人像触电一般颤抖起来,虽然那张纸片被血染得模糊,可是她作为产科主任,怎么会认不出这张图片呢?那是一张B超照片。
“宝丫?怎么办、我们宝丫怎么办!”魏婉的情绪很激烈,她手足无措地拽着那张纸片,从郑兴华的怀里挣脱出来,紧紧抱着郑家宝,声音凄厉而尖锐:“宝丫,你要当妈妈了呀!怎么办!宝丫,我们宝丫要当妈妈了的,怎么可以…”
话没有说完,魏婉终于倒在了地上,她失去了知觉。而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郑兴华和郑国宝的心头。
“妈!”
“魏婉!”
医院基本找不到什么床位了,郑兴华和郑国宝勉强找了一间稍微干净的病房,往地上铺了一张干净的床垫,将昏过去的魏婉放上去,纵然是昏迷着,她也没有放开她最疼爱的闺女。
郑国宝递了一根烟给郑兴华,两人沉默着点烟,只是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将烟点上。
好一会儿,郑兴华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低下头,他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呜咽声从紧紧捂着的双手里传出来。
“国宝,肖舫也没了,”郑兴华沙哑着吐出这一个噩耗,好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然后嘶声道:“国宝,你妈这里,你看好。我得回去了。”
“爸。”郑国宝低着头,脸上一片濡湿,他听到郑兴华的话,忍不住失声喊道。
郑兴华抹了一把脸,他站起来的时候,明显打了一个晃子,扶着墙,哽咽着道:“国宝,还有很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爸得给他们找回来。”
说罢,郑兴华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郑国宝站在原地,看着郑兴华离开的背影,耳边是那一句‘肖舫也没了’,眼前是杳无声息的宝丫,以及那张血糊的照片。他的脑海里反复循环着这些噩梦,忽然狠狠锤了一下墙,然后慢慢蹲下来,捂着脸,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着,压着低低的哭声含糊了话语:“肖笑笑,你不是说会好好照顾宝丫的吗?宝丫没了!你他妈的也没了!你个混、蛋!你知不知道你要当爸爸了…”
在无尽的痛苦和紧张的搜救中,天亮了。
“哐当——”
早起去果园里摘果子的苏妈妈一路急跑回来,她匆忙地推开门,林青青才将饭盛好,看到匆匆忙忙撞进门的苏妈妈,她惊诧地问道:“姨,怎么了?”
“青青,你快帮我看看新闻,我听村里有人说,顺平港出大事了。”苏妈妈的脸上一片惊慌。
林青青急忙打开电视,早间新闻立马就跳出来,顺平港大爆炸,画面上那火冲天高,四处都是火海。
苏妈妈吓得哆嗦得人都站不稳,她拉着林青青的手,道:“阳子,阳子!”
林青青掏出手机,手指按了好几次,才将电话打出去,可是没有人接,她一遍又一遍拨出去,始终没有人接。
苏妈妈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她的心口好像被什么扎着了,疼得要喘不过气,微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只是泪水不断流下。
林青青已经顾不得苏妈妈了,她自己也是慌乱地很,手中的手机似乎就是她最后的期望,嘟——嘟——嘟嘟——一阵又一阵的忙音传来,林青青心中不断喊着苏阳,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可是那个熟悉的声音终究没有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晌午时分,村长领着政府的工作人员到了苏阳家。
“苏阳妈妈,现在需要您即刻和我们出发去安鼎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儿,是不是出事了?”苏妈妈死死拽着来下通知的政府工作人员,要问个究竟。林青青双手握地紧紧的,她盯着政府工作人员,等待着答案。
政府工作人员相互看了一眼,看到那个还开着的电视,知道隐瞒是瞒不住的,只得如实说道:“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说那边出大事了,死伤的很严重,特别是消防队的……”
“阳子——”苏妈妈听了这话,腿一软,人就跪了下去,站在一旁的村长赶忙扶住人。
林青青摇着头,眼中的泪水,她死死忍住,咬着牙道:“我不信,没见到他,我什么都不信!我不信!他说要回来和我订婚的,他昨晚还和我说要回来的。他说要回来的!”
顺平港大爆炸的消息传出后,无数的家庭都出现了凄凉断肠的一幕,作为亲人,他们或惊慌,或哀嚎,或不信……
此刻的顺平港,仍然是火光频现,四处都是熏人的烟雾,惨不忍睹的场面到处可见。
“晓晓,跟紧叔。”李叔转头喊了一声傻愣愣站在原地的林筱。
林筱绞紧了双手,茫然地跟在李叔后面。中午的时候,李叔忽然匆匆忙忙地拉着她上车出发,路上李叔就只和她说了一句‘你哥可能出事了’。林筱那一刻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敢想,只是不断回放着那一句‘你哥可能出事了’……
到了顺平港,林筱跟着李叔开始找人,他们俩像无头苍蝇逮着人就上去看,看着那满身鲜血的人,焦黑的‘木炭’人,甚至是变了形的尸体。林筱终于忍不住地蹲在地上吐了起来,她吐得胃里都在抽抽,可是还是不断在干呕着。
“叔,不会的,哥一定不会是这样的!”林筱无助地拉着身边的李叔,她的眼中满是惶恐和迷茫,哥不是说要接她来队里吗?队里还有那么多哥哥,都说要带她吃好吃的,看电影出去玩的…明明说好了呀!
李叔脸上的泪水不由地就落了下来,这个刚硬的汉子,在面对吐得瑟瑟发抖的林筱的双眼时,终究不忍地别开脸,他也想说没事的,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定没事的,可是这个现场,这个无法直视的情况,他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李叔模糊的双眼里还能看到医院门口守着的近乎疯狂的家属们,只要有伤员抬进去,他们就疯了一样地迎上去看一眼,每一具尸体都细细地辨认。李叔看到有的死者翻开白布,就一团黑灰,是那种烧得变形的焦炭,看起来太恐怖了。那些亲人多少次瘫坐在地上,又多少次挣扎着爬起来看,最后就那样傻呆呆地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
这样残忍的找寻一直持续着,在崩溃中继续,在悲痛中延绵,在绝望中哀求。
 
第二十七章  最后的告别
 
在这次爆炸中,令人痛苦的不仅仅是牺牲,更是牺牲之后留给活着的人的无尽的悲伤。
田雄沉默地将那个黑色的行李袋递给林青青,林青青双眼红肿,漠然地看着田雄,没有接手,也没有说话。
“这是苏阳的,他让我看好。”田雄的声音很轻,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他将黑色行李袋放在林青青的脚下,匆忙走出门去。
林青青看着脚边的行李袋,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蹲下来,她拉开行李袋的拉链,里面钻出来白色的纱裙,纯洁而美丽,是一件婚纱小礼服。
林青青将小礼服从行李袋里拉了出来,她静静看着这一件缀着细小银珠的小礼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明天本该是她和苏阳订婚的大好日子。可是苏阳呢?
“苏阳,你个大骗子——”嘶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来。
在殡仪馆里,郑兴华站在床边,看着前方的入殓师在自己那已经没有温度与生命的闺女和女婿的脸上、身上,用冰冷的刀刃、针线剪裁与缝合,那锋利的刀口和尖锐的针线,仿佛扎在他的心尖上。他觉得心口疼极了,几乎要喘不过气,然而他又必须坚强地站在入殓师的身后,站在孩子们的面前。
“师傅,麻烦您,轻一点可以吗?”郑兴华沙哑着嗓子,轻轻地请求道。
入殓师不解地抬头看了一眼憔悴的郑兴华,郑兴华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上躺着两人,压了压心绪,可话语里的哽咽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我闺女怕疼,师傅,麻烦您下手轻一点,我女婿,他、我怕他疼…”
入殓师看了看并排躺着的两人,听到这位首长的话,他的手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扯出一抹勉强的笑道:“首长,您放心,我技术好,手快,不会弄疼您闺女还有女婿的。”
“谢谢、谢谢师傅。”郑兴华低下头,粗糙的手抹了一下眼角。
数个小时后,入殓师满头大汗地站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一对整齐的尸体,微微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首长,您看看,这模样还有哪里不对劲的?”
郑兴华走上前,他细细地察看着,整齐的制服,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容,宛若睡着了一般,他伸手将宝丫的发丝拨整齐,又整了整肖舫的衣领,转过身,郑重地对入殓师道:“谢谢您。”
入殓师摆了摆手,他没有说‘节哀’两个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岂是‘节哀’两个字可以制止的?很快,入殓师提着工具箱离开。
等入殓师走后,郑兴华就那样站在床边,一直没有动。今晚,他想再好好陪陪他的孩子们,明天就是遗体告别,往后,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孩子们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对死亡的认知是必不可少的,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亲人与死者的话别,但这种大规模的死别,这样悲惨的场景和悲恸,那种无法接受的现实,撼天动地的恸哭与哀嚎,几乎要击垮每一个在场的人。
“我的儿啊…”
“娃啊,俺的娃啊…”
“老公…”
“孩子他爸…”
所有的悲伤和痛楚如排山倒海般在遗体告别现场汹涌冲出。
“阳子啊,妈想你呀!以后妈该怎么见你?怪妈,妈总是省车费,舍不得去看你…”苏妈妈跪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手颤抖地搭着棺木,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哭不出来了。
流干了泪,这不是形容词。
苏妈妈干涸的双眼无神地盯着她的儿子。苏阳被找到的时候,只剩一堆白骨了,是通过DNA检验才辨认出来的,现在的遗体是由3D技术打造模型,对着照片塑造出来的。
苏阳的遗体面前,还站着一个身穿纯白婚纱小礼服的女孩,在一片哀嚎里,女孩安静地站在那里,很是显眼。她就是苏阳的未婚妻,林青青。
林青青提了提裙角,往前走了一步,她看着躺在那里的熟悉帅气的苏阳,轻轻地道:“哥,你看,我穿这一身,好看吧?这次你的眼光不错,这件、婚纱真好看。”
说到这里,她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一度哽咽,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接着道:“我,今天,一定是最好看的新娘。苏阳,你说要回来娶我的,你骗我!你骗我,哥,我可生气的!我真的生气了啊,不过这次我们不分手,一辈子都不会分手的…”
场中的哀痛浓烈地让人窒息。
“余苗,我的儿…”余明祥的妈妈嚎啕大哭地趴在地上,这位素来讲究形象的老师,在这一刻哭得毫无形象,她的丈夫眼里含着压抑不住的泪水,蹲下来扶着她。
“你让妈妈以后怎么办?妈妈要去哪里找你?”余妈妈想到爆炸那个晚上,接到的那个毫无声音的电话,那是余明祥最后打出的电话,那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一通电话,也是一个儿子用尽最后力气,向他最亲最爱的母亲作出的诀别。
“儿啊,你带妈妈去吧。”
余爸爸紧紧搂着余妈妈,两人在儿子的遗体前,释放父母的最后苦痛和不舍。
在赵小华的遗体前,那个老妇人很平静,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个黑白遗照上,她看了好久好久,忽然拉着身边的男子道:“华崽呢?你不是带我来看华崽吗?”
“妈。”赵家弟弟看了一眼自己哥哥的遗体,听着阿尔兹海默症更严重的母亲的问话,他捂住自己泪流不止的双眼,低低地道:“妈,哥在那里,你、你看一眼他。”
赵妈妈茫然地看着赵家弟弟,又看向那张黑白照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华崽,怎么不笑?他的照片都是笑的。他不笑,不像…他不是我的华崽!我的华崽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妈,那就是哥,你看看哥,你看哥一眼!”赵家弟弟哭着拉着赵妈妈,哀求着,今天过后,他们再也看不到这人了,他想着让赵妈妈好好看一眼,看一眼她心心念念的大儿子。
“不、不是的,我的华崽,不是这样的。”赵妈妈害怕地用力甩开赵家弟弟,随后她抓着在场的人,问道:“有没有看到我的华崽?他怎么还不回来…”
林筱麻木地转头看着眼前抓着她的手问话的人,她又看了一眼赶来哄着赵妈妈的赵家弟弟,那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她对着赵妈妈摇了摇头,而后低头看着前方的哥哥的遗体,她慢慢走了上前,呆呆地看着她唯一的亲人。
这两天林筱觉得这就和做梦一样,这是一场噩梦,而她醒不过来。她没有哭,好奇怪,她竟然哭不出来。孤身一人的她,在一片泣不成声中,就这样麻木而漠然地站在哥哥的遗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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