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事那些人——悠悠我思七
时间:2022-02-10 07:10:41

什么是欲哭无泪?大抵是哀痛到了极致。
魏婉是由郑兴华半抱半扶着,才勉强站得住。他们俩看着并排躺着的孩子,双眼酸涩,却流不出什么泪。魏婉颤抖着手,将那张被血染得通红的照片放到肖舫的手中,她用尽全力,才出声道:“肖舫,生日快乐,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魏婉又轻轻摸了一下郑家宝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令她打了一个寒颤,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恭喜我们的宝丫要当妈妈了,我们宝丫,真好…礼物,妈替你交给肖舫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支撑着站着的力量好像被抽干了,瘫软在丈夫的怀里。
郑兴华揽着魏婉,看着猝然长逝的孩子们,他抖了抖双唇,伸手敬礼,道:“肖舫,宝丫,爸以你们为荣!”
郑国宝看着如同安然入睡的两人,低头对肖舫道:“肖舫,往后,你可得保护好宝丫娘俩。这次,你没保护她们,我就不打你了,不准有下次了。”
泪水滴下来,郑国宝悄悄地擦去,他伸手和从前一样,轻轻地弹了一下宝丫的额头,道:“傻丫头,想吃什么,以后记得给哥托梦。”
他的目光落在肖舫手上的照片,被血染红的照片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字,那字很欢喜,想必当时的宝丫是雀跃不已的。
——‘肖舫,这份礼物,惊不惊喜,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人的生与死,很多时候就是一刹那。那些英勇奋战的年轻鲜活的生命都终止在了那个嘈杂而纷乱的爆炸现场,留给活着的人的是凄楚与悲痛。
田雄守着空荡荡又乱七八糟的营房,等了又等,最后等来的是噩耗,那时候想哭又觉得嗓子像被啥东西堵住了。他傻愣愣地在营区里游荡,像一个幽灵。
遗体告别,田雄没有到场,他缩在营区里,不出门,不说话,仿佛那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守着他们的家,还在等出警尚未归来的战友们。
厨房里,传来烧菜的声音,田雄精神有些飘忽,莫名地走了进去。进去后,就看到陈大厨弄了个简易的液化气罐灶台,正在聚精会神地炒菜,仿若和往常一样,饭菜的香气飘出来。陈大厨回身看到田雄站在门口,他愣了愣,将饭菜端到一旁歪歪扭扭的灶台旁,又转回去,继续炒下一道菜,炒菜的声音混着他低哑的嗓音:“他们,饭都还没吃呢。都说想吃水煮活鱼,今天外面就是买不到什么鱼,这辣椒有点呛。”
田雄看着那排过去的饭菜,热气腾腾的,眼圈立马就红了,对呀,那天,他们饭都来不及吃的。
林筱在遗体告别后,恍恍惚惚地跟着负责人到了营区,此时的营区一片狼藉,断裂扭曲的钢筋,破碎的玻璃,掉落的墙皮和天花板,和她曾经从视频中见到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林筱孤独地走在营区里,忽然一只公鸡从墙的角落缝隙里钻出来,一身的毛都沾着灰,看起来脏兮兮的。它慢慢地走过来,对着林筱‘喔喔喔’叫了起来。
林筱看着这只公鸡,她动了动一直没开口的嘴,干涩地道:“大花?”
“喔喔喔…”
一瞬间,林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身子开始发抖,一点点地蹲下来,好像很冷,她用力抱住自己,脑海里开始浮现熟悉的一幕幕,最后定格在遗体告别上的哥哥。
她没有哥哥了。
从此以后,她将孤身一人。
“哥——”林筱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那个晴朗的下午,这个女孩在残破的营区里,对着脏兮兮的小公鸡,放声痛哭。
 
第二十八章  负重前行(完)
 
又是一年清明,这一天,天气挺好的,日头也不大,温煦的阳光洒在大地上,早春的寒冷在今天也感觉不到。
在宁静的郊外,郁郁葱葱的树,给这片大地添了几分生机勃勃,在一片青绿中,可以看到一排排的石碑,整齐干净,带着不同一般的肃穆。这是一处墓园,却又和平常的墓园不大一样,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上刻着鲜艳的五星,碑上除了亡者的名字,还能清晰地看到名字下的烈士二字。这,是一处烈士陵园。
“踏,踏,踏…”一阵突兀的脚步声在安静的陵园里响了起来。
顺着脚步声看过去,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材高大,有点壮硕,浓眉大眼,短短的寸头,眉眼间看着有些憨厚,他皱着眉,拎着花束,走到了倒数第三排的墓碑时,迟疑地顿了顿脚步,而后微微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他看着那一排墓碑,那熟悉的名字映入双眼,还有碑上那年轻的笑脸,他沉默地别开眼,呼吸有些紊乱…
“咚,咚,咚…”在男子调整心绪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步调,越来越近,最后,在男子的身后停下。
“是…大熊?”一道不确定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
田雄缓缓转过身,看到身后的女子,女子留着齐耳短发,英气的面容,但在素净的脸上,左脸颊靠近脖子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虽然已经淡了很多,但依旧可以看出当初伤得很是凶险。田雄看着那熟悉的轮廓,他张了张口,有些不确定地道:“玲玲姐?”
“对,我是玲玲姐。”林玲玲看着眼前的男子,有些激动地点头道。
田雄的眼圈有些发红,他微微哽着声音道:“玲玲姐,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了。”林玲玲侧过头看了一眼那墓碑,她抬手随意地抹了一下脸,道:“你也来看大家了?”
田雄低头,看着手中拎着的素白菊花,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今天是第一次来。”
林玲玲身子微微一僵,她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天,我也是第一次来。”
两人相对一看,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那种脆弱和彷徨。五年前的撕心裂肺,在此刻似乎又涌了上来。
田雄拎着花束转身过去,一步步走了上去,他将花束一束一束地往墓碑前放着,林玲玲跟在他的后方,也将手中的花束放下,仔细看去,可以看到她的左腿有些僵硬。两人沉默地走着,一排又一排。
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队友,他们永远定格在最好的年华里的队友。无声的呜咽在墓园里流淌,清风拂过,阳光照在墓碑上,那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陈凯,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两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1岁;张正伟,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三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2岁;李偲偲,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三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2岁;李文凯,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三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4岁;刘家豪,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三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3岁;余明祥,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三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3岁;王永强,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三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3岁;唐鹏程,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四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3岁;苏阳,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四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3岁;马文涛,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四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4岁;童辉,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驾驶员,入伍四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4岁;张冰冰,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驾驶员,入伍四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3岁;江河,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驾驶员,入伍七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6岁;陈蕾蕾,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七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6岁;齐建平,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七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6岁;林泽斌,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中队长助理,入伍七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5岁;杨晓峰,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驾驶员,入伍七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6岁;严一帆,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驾驶员,入伍九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8岁;卓明,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驾驶员,入伍九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8岁;陈晨哲,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驾驶员,入伍九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8岁;谢勇,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九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8岁;江志诚,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战斗员,入伍九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8岁;钟鑫,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驾驶员,入伍十二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30岁;赵小华,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指导员,入伍十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8岁;肖舫,安平消防大队宁城中队中队长,入伍十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8岁;郑家宝,安平消防大队防火参谋,入伍五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26岁;张晏成,安平消防大队防火参谋,入伍十五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34岁;林云,安平消防大队教导员,入伍二十二年,牺牲于顺平港爆炸事故,时年41岁;。……
走过一段路,田雄停了下来,他站在一个墓碑前,沉默地看着碑上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是一个英气十足的男子,剑眉星目,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干净利落的寸头,脸上很是严肃,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照片下是端正的名字,肖舫烈士。
这是他的队长。
林玲玲吃力地坐下来,她的左腿有些不自然地缩起来,田雄看了一眼,瓮声瓮气地道:“玲玲姐,你这…”
“五年前那场事故,腿被压的久了,只能截了,现在用的假肢。”林玲玲无所谓地解释道:“说来,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乡下小学当老师。”田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随意地回道,“玲玲姐,你呢?”
“我啊,开了一家甜点店。你怎么想去当老师了?”
“队长说我挺有教书的天赋,当老师会挺适合的。玲玲姐,你又怎么会想着开甜点店?”
“宝儿姐,可喜欢吃甜点了,以前她老是说以后退了就开甜点店,那样就能吃个痛快了。”
林玲玲沉默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墓碑,碑上照片里是一个巧笑盼兮的女子,那双漂亮的双眼笑起来好像盛满了阳光,微微有一点婴儿肥的脸上有着浅浅的酒窝,嘴边是甜甜的梨涡,看起来可爱极了。
她将手中提着的百香果慕斯放了下来,脸上随着照片中的女子的笑也露出了一抹笑,但笑着笑着,忽然就落了泪,她伸手擦去,却是越擦越多,捂着脸,她的声音沉沉地传来:“宝儿姐、肖队…大熊,我想大家了…”
田雄低下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好一会儿,轻声开口道:“玲玲姐,我也很想队长,想宝儿姐,想以前大家在一起的时候。”
“大队重新修建好了,你去看过吗?”林玲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了这么一句。
“有什么好看的?”田雄笑了笑,只是这笑有点苦涩,他的目光扫过阳光下的墓碑,眼中忽然涌出泪来,哽着声道:“人都在这儿了。”
空气里有点沉闷,林玲玲吐出一口气,踉跄地站起来,闭了闭眼,道:“大熊,我先走了。”
她没有等田雄回答,就往外走。
林玲玲不敢再待下去了,没有人知道,这么几年下来,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做梦,梦到那个爆炸现场,梦到宝儿姐挡在她身上的场景,梦到那群年轻的战友,一脸黑乎乎的,然后笑着结伴离开,不说一句话。
“玲玲姐,”田雄喊住林玲玲,看着顿在原地的林玲玲,他低沉着声音,说道:“我们喊个集合吧。”
林玲玲没有回复,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过来,慢慢走回来。
田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递了过去。
林玲玲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接过。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两人都站直了身体,军姿是刻在骨子里的。
集合之后,是点名。
林玲玲每点一个,就停了一下,似乎在等人回应。
“林云铮——”“张晏成——”“郑家宝——”“肖舫——”“赵小华——”“林泽斌——”“钟鑫——”“江志诚——”“谢勇——”“陈晨哲——”“杨晓峰——”“卓明——”“严一帆——”“江河——”“齐建平——”“陈蕾蕾——”“童辉——”“张冰冰——”“马文涛——”“刘家豪——”“李文凯——”“李偲偲——”“苏阳——”“余明祥——”“王永强——”“唐鹏程——”“张正伟——”“陈凯——”
“田雄——”
“到。”
“林玲玲——”
“到。”
“我志愿加入国家消防救援队伍,对党忠诚,纪律严明,赴汤蹈火,竭诚为民,坚决做到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恪尽职守、苦练本领,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维护社会稳定贡献自己的一切!”
庄严的誓词,在清冷的墓园里响起,林玲玲和田雄注视着那墓碑上年轻的战友,心底的悲怆再也无法压抑。他们宣誓着,向满园的战友们敬礼。
后悔吗?
不悔。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致敬永远的逆行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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