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妻一阵目炫,险些晕倒。
三媳妇和老二急忙过去扶住。
大伙把永德妻扶到屋里,坐在炕上,老二垂头立在门旁。
二媳妇在一旁抽泣着,小蓓蓓依偎在她的身边。
永德妻伤心地说:“二媳妇啊,你说说,老王家这当老人的咋一碗水没往平端了?“二媳妇也满腹委屈地说:“一样儿子,你们两样待,我结婚时候,家给买啥了?”
老三说:“买啥?四大件少一样你也不上车。”
“你别提那四大件啦,手表,自行车……搁一快能值多少钱?我跟你能比起了吗!”
老三说:“你跟我比啥,我也不比你多哪去!”
“你还不多,除了四大件儿,家还给你们过钱了呢!”
“过俩钱不又都让家借回去了吗,眼下家造这样,我还能要啊?”
永德妻说:“三儿呀,借你那钱,妈还,你别害怕。”
老三忙解释:“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二嫂不是抱委屈嘛!”
二媳妇说:“不抱委屈咋的?你们哥仨都捞着房子了,老四没房也捞着钱了,我们捞着啥了?老四这些年念书我们也没少搭!落下啥好了?吃亏也得吃到明处!”
老大拿块塑料布,进屋往地下一摔说:“别都包委屈了,谁吃亏,谁占便宜,心眼慢不会多寻思一会儿,我就是不说得了!”
永德妻更加伤心了。
“老大呀,妈知道,你结婚那阵儿,正赶上“割尾巴”,一年到头连口粮都领不回来,打对箱子,做两双被,就把媳妇给你娶了,妈对不住你,可那咱……”
老大忿忿地说:“那咱我连书都念不起,十五六就下了庄稼地儿,锄田抱垅,啥没干过?你们可好,不光念书,还都整儿班儿上,我那时候行吗?”
永德妻说:“啥时候你爸也都使圆劲啦,赶驴儿骑驴儿,赶马骑马,赶上好日子,老人就给你们多花点。”
老三说:“赶吧,花吧,好日子也没过好,除了积荒,你还剩啥?”
二媳妇说:“这么多积荒老四也没当了花,在外面装好人儿,有钱往人家手送,人家给钱还硬装大量,不要,那么大量那礼钱咋偷着往兜揣呢?当老人的硬装不知道。”
老四趴窗招呼说:“快张罗走哇!”
他见屋里情形不对,忙进来说:“这都咋地了?”
永德妻说:“四呀,你过来。”
“啥事儿?”
“你那帮朋友上的礼钱,你往礼帐上写了吗?”
老四仍然糊涂着:“没有哇,咋地?出说道啦?”
二媳妇白了老四一眼说::“谁敢哪!”
老四一下明白了,他走到二媳妇身边,十分大度地说:“二嫂,别那么说,家困难我知道,就为这,我跟谁都不比,烟不抽,酒不喝,在班儿上一到晌午吃饭我就溜边儿,我不能总吃人家的呀!这次结婚,家没少花,可不要彩电我是真心的。”
二媳妇拿着腔调说:“不要彩电,挤出个大金溜子,还不是一回事儿。”
巧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了这话,走到二媳妇跟前,摘下戒指说:“二嫂,你要喜欢,你就拿去吧,真的,往后有钱我再买。“二媳妇有些尴尬,“你……”
巧云说:“我嫁给老王家是冲老四这个人,要是冲钱,我……”
二媳妇一下子恼羞成怒,大哭大叫:“好你个四郎头,你们得了便宜卖着乖,两口子欺负我!”
蓓蓓也吓得哭了起来。
老二十分痛苦地说:“中了,我求求你啦!”
他走到永德妻跟前愧疚地说:“妈,都怪我……”
永德妻揪心一般,说:“不怪你,怪我、怪我!怪我生了你们这帮讨债鬼呀!”
说完,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老大怒不可遏:“中了,都走吧!”
永德妻摆了摆手:“走吧,走吧,走了省心。要是让你爸看见……”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车已经装好了,哥几个正往车上苫着苫布。
永德妻拿着刷帚和二媳妇包的辣椒。大蒜跑出来送到车上。
老姑手拎着兜子从外面回来了。
“怎么,这就走?”
永德妻说:“嗯,娘刚睡下,你不跟她说一声啊?”
“不啦,瞅着又得哭。”
永德妻想着自己的心事,伤心地说:“过后也是难受哇!”
老姑把买来的药递到永德妻手说:“嫂子,这是我给娘抓的药,这回接着吃吧!”
永德妻说:“咳,她不吃呀,说白花钱。”
“可赵大夫说娘的病没好哇,我走了,娘就靠你了。”
永德妻说:“你不用惦心,自个老人,有啥说的。”
老姑俏手捏脚进了下屋。
奶奶躺在炕上。
老姑立在奶奶床头凝视良久,然后拿起自己的东西,捂着脸,徒然离去。
奶奶一下子睁开眼睛,两行老泪,凄然而下,她挣扎着起来,向门口扑去,却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搬家的车远去了。
永德妻在门前伫立多时,默默地流的眼泪。
永德妻回到西屋,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坐在炕沿儿上发呆。
这时候,王永德扛着啤酒进了院。
他见院里没人,大声地喊着:“老大!老二!老三!老四!”
见没人答应,王永德推门进了屋。
“都走了?”
永德妻十分疲惫地说:“都走了。”
“不说吃完饷饭走吗?”
永德妻掩饰地说:“啊,他老姑怕赶不上火车?”
王永德有些失落,他起开一瓶啤酒,故做轻松地说:“走了好啊!早晚都得走,来,没人喝咱俩喝!”
他言不由衷地说:“这多好,多清静!哎呀,这些天闹腾的!”
他喝了一口啤酒,又问:“孩子们不都挺乐吗?”
一句话触到永德妻疼处,她含着眼泪说:“乐,能不乐嘛!
王永德宽慰地说:“把孩子们打兑乐呵就行啊!”
说完,他发现永德妻的脸色不对,就疑惑地问:“他妈,是不是出事儿了?”
永德妻忙擦泪说:“出啥事儿,在一块闹哄这些天儿了?冷丁一走,我这心能好受吗?”
王永德坐到妻子身边安慰说:“别想不开,树大能不分枝吗,唉,这当爹妈的,就像那‘老抱子’似的,总想把那小鸡崽儿护到自个膀子底下,怕风吹着,怕雨淋着,遇着粮食粒儿呀,叼起来放下,放下再叼起来,‘咯咯咯’ ‘咯咯咯’,怕这个吃不着,怕那个吃不着……”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拭了一把老泪接着说:“可你不能老在膀子底下护着呀,孩子们翅膀一硬,能不出飞儿吗?到这个时候,你就护不住喽!”
他扬脖猛着周了一口酒。
永德妻也伤感地:“是护不住喽!”
王永德放下酒瓶子,瞅了瞅空荡荡的房子说:“没落下啥呀?”
永德妻说:“落下一堆积荒,你就想法还吧!”
王永德强打精神说:“不怕的,这回好了,没事儿啦……我不还能干!”
正说着,大媳妇突然神色慌张地跑到屋里上气下接下地说:“爸,妈,我奶她……”
“你奶奶怎么了?”
“她,她快不行了!”
王永德曭目吼道:“什么!快不行了?”
“嗯,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王永德大声地吼道:“快,快去撵你老姑他们!”
乡路上,大媳妇捂着个大肚子艰难在路上跑着。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从后面赶来。
大媳妇叫住骑车人,指着前边和他诉说着什么。
骑车人向大媳妇指的方向追去。
下屋,奶奶躺在炕上处于昏迷状态。
王永德,永德妻、三聋子守候在床前。
赵大夫正给奶奶听诊,看脉。
赵大夫放下奶奶的手,摇了摇头说:“不行了,她这病是耽误了。”
王永德痛楚万分地拉着大夫的手恳求说:“赵大夫,你再给好好看看,打打针不行吗?”
赵大夫说:“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没用了,白花钱。”
王永德坚决地说:“白花钱也打,挑贵的药打!”
“没那必要,趁着还有口气儿,快准备后事吧。”
王永德麻木地说:“后事?”
他大声哭道:“娘啊,你咋不容容我的空啊!”
三聋子说:“哭有啥用,快点张罗吧。”
王永德抹了一把眼泪,痛下决心地说:“对,张罗!娘啊,你等着,你不能就这么走哇!”
他转身对三聋子说,“三哥呀,我欠你那钱……”
“别说那用不着的了,钱你先花着,把三婶好好发送出去比啥都强啊!”
王永德点点头,急步出屋。
永德妻他们送赵大夫出门。
赵大夫感叹地说:“三娘,好人哪!大嫂,快回去吧,别送啦。”
赵大夫刚要走,老姑和老二,二媳妇,老三,三媳妇,老四,新娘子他们又都拖拖捞捞地回来了。
老姑抓住赵大夫的手,迫不及待地问:“赵大夫,我娘她……”
“不行了,快屋去见个活口吧!”
众人急忙进屋。
大媳妇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老大过去扶住她埋怨说:“你自个啥身板儿不知道,伸着了吧?快到上屋躺一会,有事儿我叫你。”
大媳妇进了上屋,老大进了下屋。
王永德家下屋,众人围着奶奶呼叫着。
老姑悲痛欲绝地说:“娘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都回来啦!”
奶奶慢慢地睁开眼睛。
众人止住哭声,奶奶断断续续地说:“兰子,别哭……娘这辈子……不屈,镇痛片……没断,果子露、油茶面……你大哥……他累呀!”
老四从口袋掏出那个已经干巴了的石榴激动不已。
老姑见状痛心地说:“娘啊,就这一个石榴你都舍不得往嘴里搁呀!”
众人又哭。
十五婶、老夫子等破门而入。
十五婶捧着一套装老衣裳失声哭道:“三嫂哇,你这是咋的了?”
老姑含着眼泪劝着:“十五婶,你老别太难过。”
十五婶说:“你娘有福哇,摊上好儿女啦!”
老姑指十五婶手里的衣服不解地:“这……”
十五婶悲切地说:“这是我给自己预备的装老衣裳,你大哥没准备,就先给你娘穿吧!”
她走到奶奶身边说:“三嫂哇,这是我一针一线缝的,咱老姐俩一场,你先走,你就穿着吧!”
众人又哭。
三聋子说:“别哭了,趁明白,快穿衣裳吧。”
就在这时候,老大的大丫头慌慌张张的跑到屋里说:“爸!我妈她躺在炕上直打滚!”
永德妻对老大说:“快,快过去看看,是不是要生了!”
村子里,王永德正在找人张罗娘的后事,村长赶过来说:“老德子,有人看见你大媳妇腼个肚子在道上跑,我可告诉你,这回绝对不能再生了,趁早打胎,要不,做大月份引产,那老娘们儿身体可受不了!”
王永德哭丧着脸说:“村长,先别说那些了,我娘她……”
“你娘怎么,老太太不行啦?别上火,那么大岁数了,该预备啥,预备啥,有困难吱声,别难过,八十多岁了,喜丧。不得火化吗,哪天出?我给火葬场打电话!”
王永德说:“村长啊,我娘这一辈子,苦巴苦业,不易呀,临走连四块板儿再挣不去,我这当儿子的能忍心吗,你就抬抬手吧!”
村长说:“人死如灯灭,你给她整啥她也不知道啦,有那钱,活着时候,你给她吃点好的,穿点儿好的,比啥都强!”
“可她……说这话我肠子都悔青了!村长,我娘活着没享着福,死了我不能叫她就这么走,埋!”
村长说:“我可告诉你,现在这事
儿管得可挺紧!”
王永德说:“知道。”
村长:“那……那你就蔫巴悄的地整
吧,别给我捅娄子,让上边知道我可罚你!”
王永德:“罚吧!罚吧!”
王永德刚要离去,村长又叫住了他,像要叮嘱什么,见王永德焦头烂额的样子,又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
周玉鹏风风火火地从后面赶上来说:“大哥!咋的,我听说老太太不行了?”
“嗯,”
“别着急!别上火!都得有这么一天儿!”
“可我娘她……”
“你娘也算中了,八十多岁了,寿命不短了!我先去找人打墓子,顺便再告诉豆腐官儿给做几盘大豆腐,七不出,八不葬,今个可初五啦,我让董文忠他们再请伙吹手来,像模像样地把老太太打兑走!”
王永德说:“对!对!该整啥整啥,往好了整!”
王永德家下屋。
奶奶已经穿好了衣服,躺在地下的板铺上。
众人仍然守候在床前。王永德急步进屋。
老姑说:“大哥,你过来,娘好像有话说。”
众人屏声围了过去。奶奶神态不清,嘴里喃喃地说:“钱……钱……”
老夫子说:“这老太太八成有点存项,趁着明白,快问问搁哪儿啦!”
老姑说:“娘,你还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