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继续发疯,丛蕾努力将他混乱的目光聚焦到她这里,引开话题:“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走?究竟发生了什么?”
冷千山动了动唇,似乎不知该从何提起,怔怔地盯着丛蕾。
“这是我的心结。”丛蕾道。
山上的大雪与那一年冬天依稀交汇,回忆若隐若现,冷千山陷入其中,喧嚣的血液开始冷却,他缄默良久,才道:“十年前,我回云市见你,你问我,为什么会瘦成那样。”
自打冷千山去A市读大学,组建了全新的社交圈后,找她的次数日益减少,丛蕾只能在社交网络上窥得他的近况,后来他连社交网络也断了,连续一个月音讯全无。
就在她暗恨冷千山无情时,他骤然从天而降,面色憔悴,形销骨立。
在丛蕾的盘问下,他避重就轻,先说减肥,又说冷世辉有项目交给他做,后来说他失了恋。
她信了最后一个答案。
原来这场分离从他出现起,就已经按下了倒计时,时针滴答响起,过一秒少一秒,他们却无知无觉。
“你来找我,是有事跟我说的,对吧。”丛蕾如梦初醒。
“嗯,”冷千山干涩地说,“冷世辉出了车祸。”
冷世辉出差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大货车撞翻,连人带车滚到护栏外,头部在猛烈的撞击下,长时间无法苏醒,住在ICU病房里,靠着各类仪器维持生命,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这也是他不愿意接段峻电影的原因,“植物人”三个字总是提醒着他那段倍受煎熬的时光。
肇事司机主动自首,承认自己疲劳驾驶,过失伤人,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然而冷世辉的心腹却给了冷千山一沓资料,他们将司机挖了个底朝天,发现一个庸庸碌碌的小人物,不仅开设了海外账户,里面还多了一笔他承担不起的款项。
冷世辉的车祸不是无妄之灾,有人要他死。
“冷叔叔是正经生意人,别人为什么要买凶害他?”丛蕾惊诧地道,“以他的身份,新闻上怎么没写?”
“保密了,当时公司在和外资谈一笔大合作,怕对股价产生负面影响,”冷千山说,“对内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难怪她去澜万的总公司找冷世辉,前台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
公司表面上发展得繁荣昌盛,冷千山曾以为冷世辉的工作就是坐坐班,应应酬,可真当他身处漩涡中心,才知道其中的内忧外患,风云诡谲,根本不是他一个还在上大学的毛头小子所能想象的。
冷世辉作为澜万的创始人,多年来牢牢掌握着公司的实控权,然而他的肩膀再硬,也不能扛下越拓越宽的江山版图。公司元老众多,内部派系斗争激烈,为了夺取话语权,有人一直在暗中搜寻冷世辉的污点,试图将他送进大牢,却都被冷世辉见招拆招,一一化解。
人一旦被财富与权力迷昏了头,再无下限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们将目标瞄准冷千山,以此要挟冷世辉,此时的冷千山浑然不觉自己的危险,对冷世辉的警告听而不理,觉得他犯了被害妄想症,仍旧四处浪荡。为护他周全,冷世辉强行给他配了保镖,冷千山自由惯了,对冷世辉的监控深恶痛绝,与他大吵一架,父子俩来不及和好,冷世辉便躺在了病床上。
“我看着我爸那么虚弱,跟做梦一样。”冷千山沙哑地说,“我当时想,只要他能醒过来,以后再混账,我也认了。”
在冷世辉出事前,他从未觉得冷世辉是家里的顶梁柱,冷千山自命不凡,认为自己迟早会将他不负责任的爹拍死在沙滩上,在冷世辉出事后,他才发现轰然倒下的废砖乱瓦能压得他连身都直不起来。
冷世辉将他保护得滴水不漏,一场车祸将阴谋诡计悉数铺开,不等冷千山厘清原委,就被懵懵懂懂地推上了战场。为了防止人心动乱,冷千山与冷世辉的几个亲信联合起来,将冷世辉变成植物人的消息瞒得密不透风,只说他身体不适,需要疗养。然而冷世辉迟迟不出现,各种传闻甚嚣尘上,公司内部开始有人里应外合,私下收购澜万的股份,进而联合中小股东,控制澜万的董事会,妄图罢免冷世辉董事会主席的职务。
他们推出的董事候选人里,其中就有教导过冷千山的特助James。
当初James年轻有为,平步青云,深受冷世辉器重,句句不离要冷千山向他学习,图穷匕见时,才知他是对方阵营安插的内奸。James依然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温和有礼地与冷千山问好,而一向冲动的冷千山,顶着被背叛的滔天愤怒,竟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像他所鄙夷的成年人那样,挂上了虚与委蛇的微笑。
“那阵子真不知该信任谁,看谁都居心叵测,别有所图。”冷千山道。
他刚到A市,除了假期短暂的实习外,对冷世辉的生意一窍不通。冷世辉昏睡不醒,面对董事会里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们,他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连那些自称是冷世辉亲信的人,他也不敢松懈,字里行间的真真假假,全靠自己抽丝剥茧,才能做出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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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继续买俺
公司的斗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冷千山没有时间去悲伤,每日都有大量的信息向他涌来,他申请了休学, 彻夜钻研, 一夜只能睡上两个小时, 太阳还未升起, 便要打起精神, 去迎接重重危机。商场上风起云涌, 他像是在悬崖边走钢索的人, 一旦踏错一步, 脚下就是万劫不复。
最累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接受他们的条件,将股权统统换成钞票, 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可这始终是冷世辉的毕生心血,冷千山不希望等冷世辉醒来时, 发现自己生了个窝囊废, 将他一手打下的基业拱手相让。他极度渴望变强, 像一株亟待生长的禾苗, 疯狂地吸收着养分,生长, 催熟,被锻造出了成年人的模样。
冷千山换下那些被冷世辉称为“不入流”的衣服,穿上皮鞋与西装, 戴上冠冕堂皇的面具,在各个董事之间游说斡旋。为了寻求他们的支持,有时一天能飞三个城市。他自认表达能力不差, 与这群老狐狸相比却如牙牙学语的小儿,听的是言外之意,说的是弦外之音,在直白与含糊之间,拿捏着微妙的尺度,美其名曰语言的艺术。
他厌烦,他心累,可他不能不做。
有人拒不见他,有人态度暧昧,明面上撤销了口头授权,暗地里却不撤销书面授权,也有人在他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下,解除了一致行动。大厦将倾,冷千山用单薄的臂膀苦苦支撑,在离开冷世辉给他筑造的温室,经历了社会的毒打后,方知他爹活得有多艰辛。
冷千山描述的生活离丛蕾遥不可及,她听着都觉惊心动魄,十八岁的冷千山身处其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丛蕾的手抚过他的面颊,仿佛是想给过去的他一点安慰,冷千山把她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脸色苍白:“这些都不是最难熬的,难熬的是奶奶又病倒了。”
噩运没有因为冷千山的孤勇放过他,丁瑞兰刚动完手术不久,身体状况还不稳定,一直待在医院里复健。冷千山向她隐瞒了冷世辉出事的消息,只说他在国外谈收购。然而随着冷千山在病房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少,笑容越来越勉强,某一天,丁瑞兰忽然说她梦见了冷世辉,坚持要给冷世辉打电话。
冷千山手忙脚乱,编了一大堆借口,但丁瑞兰想做一件事,没人拦得住,他忙得焦头烂额,经不住丁瑞兰的纠缠,吼道:“奶奶,你能不能别添乱了!”
丁瑞兰被他震住,病房里静得像一潭死水。
冷千山心力交瘁:“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丁瑞兰依然纹丝不动,她满是皱纹的双眼好似洞悉了一切,带着一种虚无的寂定,垂垂暮气笼罩着她,让她看上去像一名悲穆的先知。
冷千山不擅长对她撒谎,唯恐丁瑞兰问出端倪,只能逃之夭夭。
当天晚上,丁瑞兰的癫痫复发,引发了二次脑出血。
丛蕾颤声问:“奶奶就是那时候……”
“不是。”冷千山道,“我来云市找你时,她已经动完手术,脱离了危险期,医生说,只要继续这样恢复下去,再撑个两三年没问题。”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他被回忆拉扯着,“我看见你,过得很好。”
丁瑞兰的病情是压垮冷千山的最后一根稻草,举目四望,独剩他一人,泰山压顶,无人可分担,在巨大的孤独中,他的身心运转到极限,终于崩溃了。
他抛下一切工作飞回云市,想立刻见到丛蕾,想将所有的苦处都讲给她听,只有她能与他感同身受,只有她才能让他放松,可当丛蕾出现时,冷千山却改变了主意。
她比以往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成绩优异,待人宽厚,有同学们喜欢,有裴奕呵护。像一块历经打磨后的璞玉,绽放出了耀眼的光华,他从没见她这么快乐过。
这可能是丛蕾最幸福的时刻。
丛蕾受了太多的苦,好不容易迎来这一天,他还没有看够丛蕾眼里的光,它不该因他的出现而熄灭。
还是等奶奶恢复了行为能力再告诉她吧,现下讲了,除了与他一起焦虑,她又能做什么?他对她总是很自私,惹她难过的事做了那么多件,而这一件,他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于是话到嘴边,便成了另一番光景。
“所以你说奶奶的电话摔坏了,在店里检修,是假的。”即使心底早有了答案,丛蕾仍然跟他求证道。
“是。”
“你给我的护工的号码,也是假的。”她后来与护工联络,护工说丁瑞兰在睡觉,身体好转,平安无恙。
冷千山不敢看她:“是助理的电话。”
丛蕾有些缺氧,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都被时间磨平了血泡,当冷千山说起这一桩桩往事,她只感到了钝痛。
她联络不上丁瑞兰,不是没有起过疑心,然而冷千山的谎言让她信以为真,她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对他说:等奶奶的手机修好了,你要记得提醒我一下。
十六岁的丛蕾不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没能拨通丁瑞兰的电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完这一句,丛蕾的口舌便像被封住了,讲不出更多责怪的话,她痛,冷千山只会比她更痛,因此哭也哭不出来,心脏空荡荡的。
她问道:“那晚的电话,是医院打的,对吗?”
冷千山回来当晚,她陪他看了一夜的电影,他累得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直到手机响起,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云市。
丁瑞兰的逝世就在那一日,如果那是丧钟敲响的声音,冷千山怎么能做到若无其事地瞒着她?
“是医院打的。”冷千山道,“但与奶奶无关,医生通知的对象是冷世辉。”
医生说得急,当时冷千山并不清楚冷世辉的情况严重到了何等地步,冒雪赶到医院后,才知冷世辉命悬一线,一度丧失了生命体征,医生给他下了病危通知,冷千山拿着那份白纸黑字,一句话都看不清,他总觉得这个动作,自己已做了许多次。
一张纸,一条命。
他恨躺在里面的不是他。
冷世辉车祸后,冷千山逼着自己往前走,不敢去想冷世辉会死,当他开始想时,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可想的,因为根本解不出答案。
冷千山没法不承认,冷世辉照亮了他的路,他一直都是被父亲庇佑着的孩子。
墙上的挂钟如同人的心跳,他机械地数着分秒,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分离的准备,然而另一间病房又有噩耗传来。
丁瑞兰的病情突然恶化,也被推入了手术室。
——生来死去,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世间最可怜的人,莫过于被留下的那个人,最残忍的事,莫过于亲眼见证至亲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