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合作关系’,意思是本来你和申督关系很好...”姜含笑抬起头看江上清,“但我让你也得罪他了,是不是?”
她不知道江上清留下之后究竟和那些记者说了些什么,但他一定早就猜出事情始末了。姜含笑心里清楚。
而江上清好像有点惊讶。
“含笑,你是不是...”他顿一下,笑了,“没太接触过外面的人?”
“我和申督关系并不好,过去就有冲突,现在更有积怨。所以你不要担心连累我。我刚才的意思是有合作关系,所以申督不会真的对你动手的,他只是威胁。”他转头看着姜含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他的神色里真的有一点点歉意,非常干净的一双眼睛看着她,“现在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听懂了。”
但他居然和申督有积怨?完全看不出来啊——江上清那么礼貌,喊申督“申总”,申督也很了解江上清的样子,然后他们俩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了啊?
“关系不近的人,才会那么客气的。”
江上清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轻声解释,“你看我喊你,就不会喊‘姜老师’,对不对?”
有几个人轻轻的脚步声从楼梯间里传出来。果然是狗仔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来了。
于是江上清停住了,没再继续说下去。只留下姜含笑手指轻轻一收,把手机握紧。
*
狗仔跟下来找了半天,是万万没想到江上清已经不见人影了。
“他人呢?不是刚下来吗?”
“是啊...人跑哪儿去了?”
“真怪了,他走得也真够快的...倒霉!算了,走吧,走,取车去。”
姜含笑缩在后座,听见右手边江上清均匀的呼吸声。很浅,但是又并不能忽视。
车里本来有股车载香水的味道,但她离江上清近,渐渐只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香气,说不出是从具体哪里散出来的,闻着叫人心跳加速。
太近了,太安静了。
风在地下停车场里来回盘旋,呜呜地嚎叫。姜含笑有点冷,鼻尖很痒,想打喷嚏。
她呵了呵气,一团白雾。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
“他们走了。”
“我们趁现在走吧,他们不是最后一拨。应该还会有人来。”江上清看了姜含笑一眼,只是一眼就让人心口难言地胡乱跳起来,“你应该没有驾照吧?我来开好了。”
出停车场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雪了。
“下雪了!南方也下雪吗?”
姜含笑大为惊异,坐在副驾驶上趴着窗户朝外看,“今年的初雪哎!”
开了十几分钟的时候,外面的雪下大了些。朋友圈里不少剧组的工作人员在感叹初雪,纷纷发圈,或发和恋人的合照,或遗憾今年初雪没能和恋人在一起。
姜含笑把车窗降下来一点,想要拍雪。探出头的时候,不经意间,她看到了旁边车里的人。
“...!”
姜含笑猛地后退,头撞了一下座位。
不用江上清问,姜含笑已经手忙脚乱地把车窗摇了上去。她绷着脸,小声说话,“——完了,右边是那几个记者...咱们把他们给追上了!”
江上清侧头看一眼。
果然,右边车里正坐着那几个记者,这场大雪把大家都堵住了,也把先出发的记者几人和他们俩命运般地凑到了一块儿。真是不得不说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还好,幸运的是,那几个人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
旁边传来江上清很小声的声音:“含笑,你有口罩吗?”
姜含笑微微一愣,说有。但他手没有空闲,所以伸手过去,帮他戴上。
刮过耳朵时,姜含笑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耳廓,柔软,温暖,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指尖下流动。
她的指尖颤了一下,默默缩了回去。
“我现在往小路开,避开记者。”江上清没有直接改路,先和姜含笑交代了一声,“这家媒体向来喜欢编新闻,如果被拍到不好解释。”
姜含笑嗯了一声,说我明白。
就是他要避免和她传绯闻的意思嘛。
*
公路上堵得很厉害,再加上旁边有记者,情况很危险。所以最后两个人打算先去找个地方停一会。
路上看到一家日式小店,外面笼着一层竹帘,灯光从里屋流出来,像是一大颗溏心蛋一样,照得雪花的轮廓都变清晰。招牌上拿毛笔字写着“寿喜烧”。
“还烧着吗?”路过的时候,两个人都趴在玻璃窗旁边,瞧了店里一会儿,江上清回过头,问她。
“好像,还行?”一天里经历这么多事,发烧不加重才怪,但姜含笑精神被别的事占去了,也就没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体上,“有一点,不过还好,不算什么。”
“要不要吃点热的?”
大雪天,在红毯上冻了一整天,路上又堵了这么久,满眼都是茫茫的雪,她脑子都快被冻僵了,现在一碗热汤比什么珍馐都美味,拼命点头。
不过话虽如此,但姜含笑也知道,对于江上清来说,其实去路边小店是个很冒险的行为。
他转身看了眼后座,探手把后座上一条围巾拿了过来,递给姜含笑。让她围好,然后又提醒她记得戴帽子。
姜含笑看了眼他只穿一件大衣,还没有系腰带,就那么松松散散地站在寒风里的样子:“...?”
“我和你又不一样。看你不太舒服的样子,发烧应该加重了吧。”
他说,失笑,“好啦,快成年的病人,我们快一点进去。”
“最好你不要被风吹到。”
他说。
*
进店的时候,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姜含笑把菜单立起来看,尽量自然地帮他挡脸,好在老板娘在看外面的雪,没有注意他们。
服务生用夹子夹着牛油来回润锅底,直到牛油已经变成了焦黄色才取走。然后放了块豆腐,慢慢地煎。
店里没人说话,一时间只听得见雪沫子打得灯笼不停打转的呼呼声,再混合着豆腐被煎得滋滋作响的声音,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电影杀青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江上清就坐在她旁边,鸭舌帽的帽檐压着,露出一个雪白的下巴,在水咕嘟咕嘟冒泡的背景音里轻声问她,“想回学校吗?还是继续在圈子里?”
电影的片酬不会很多,江上清很清楚。别看其他几个主演的片酬动辄几百几千万,但姜含笑是新人,恐怕也就只有个零头。
然后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目前欠债有多少?片酬够还吗?”
姜含笑这才明白他关心的事情,摇头,“还有五六百多万吧...肯定不够,我得再待几年。”
家里一下子病倒两个人,用药很贵,她欠债上百万,电影片酬根本不够,肯定要继续在圈子里向上爬——她之前崩溃,也是因为这个。
她太聪明,已经看到了自己几年之内根本无法离开这个圈子的命运,也看到了自己和原有生活彻底脱轨的事实,所以才那么沉默痛苦。
店员把和牛卷放在锅里煎到变色,打了个生鸡蛋,盛在碗里拌均匀。
他把煎好的和牛卷放到碗里,裹了几下蛋液,夹出来放到两个人的盘子里,“肥牛蘸无菌蛋,您请用。”
餐厅里的音响还在放歌,那位日本女歌手成名多年,占据半壁乐坛,唱起歌来又动听又震撼人心。
“あの蒼ざめた海の彼方で
在那苍茫的青色海水彼岸
今まさに誰かが傷んでいる
有人正在忍受痛苦
まだ飛べない雛たちみたいに
像尚不能飞的雏鸟一样
...
”
江上清挡了一下自己的盘子,摇摇头,示意店员他不需要。店员在暖黄的灯光下偷偷打量了他一眼。
这个年轻男人戴着口罩,穿一件稍显宽松的灰色大衣,不系扣,腰上的带子也散着,显出一种并不用力的散漫好看。整个人都很有质感。
店员心说民间出帅哥,这话果然没错。这人都可以去演偶像剧了吧...!
著名狗血偶像剧《天使夜》的男二号,江上清,听到姜含笑的回答之后并不意外,柔和地嗯了一声。然后...低头解扣子。
——解手表扣。
他低着头,脸很小的一张,所以更看不见表情,只看见解开表扣的动作。他把解下来的一只银表放在桌上,推向姜含笑。
“我现在能动的现金不多,这个先给你。”
他说话非常轻,所以即便店员就在旁边,也只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并没有听见具体内容。
姜含笑把表拿起来。银色表盘上,一个熟悉的皇冠。
——劳力士?
看样子也知道,得有二十万起步。
“没有多少,别放心上。”江上清低头,把表扣在她手腕上。睫毛低垂着,看起来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但他的实际身家可不是寻常少年能拥有的。
“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啊。”他说,知道姜含笑不想收,所以就那么柔和地看着姜含笑,口罩上方,一双凤眼波光粼粼,弯弯的,“说不定我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到时候你可记得接济我。”
姜含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师哥...我不能无缘无故收这个。你也不是平白得来的东西。”
“你这个还留在我这里。”
江上清卷了一下袖子边儿,露出一截手腕,还有她当时交给他保管的那只顶破天去也就值几千的潘多拉的手镯,只有银色和黑色的珠子,圆滚滚的,一点点光芒。
“我拿手表和你换这个,好吗?”他笑吟吟的,眼色柔和,“等你以后想要回来了,那时候再说。”
就好像他完全不知道这两件东西悬殊的价格似的。
店员把寿喜锅做好了,却迟迟不见这两位顾客动筷子。
娃娃菜和茼蒿都已经软在高汤里,彻底炖得入味,只有香菇坚强地浮在汤面上,和牛肉卷挤来挤去。
但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微妙,他不太敢打断,只好小声提醒:“两位,已经熟了。”
姜含笑头很疼,浑身发烫,快要烧着了。她强迫自己动筷子,尝了一朵香菇。顶端被划了个漂亮的十字,寿喜锅的汤汁已经深入内部的每一根纤维。
但她仍然食不知味。
“我要出国一段时间,短时间内没办法照顾到你。”江上清的声音从口罩下传出来,音色像是门外的雪一样,是微微凉的,但扑到人脸上只会觉得是一阵柔风,而不是寒冷,“所以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比较好。”
姜含笑又夹了一块豆腐,咬下去时表皮酥脆,里面却还是嫩的,一咬,满口都是汤汁,烫得她立刻吸冷气。
江上清拿指侧推了一下水杯,推到她面前,说出最后一句话,“我给塞教授请的律师是顾武,你直接告诉秦教授就可以,他知道是谁。”
“好啦,他们两个的争端,本来就不该把你卷进来...”
江上清的脸其实基本上都被口罩遮住了,所以看不见表情。他犹豫一下,口罩取下来一半,声音放低了,“别难过,含笑——再哭眼睛就要肿了。”
姜含笑的眼泪掉在瓷盘里。
她闭上眼睛,转开脸,对着玻璃无声掉眼泪。
她不是委屈,是羞愧难当。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她想从他这里得到律师信息,知道她是秦老师派来的人。
甚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其实就听到她的那通电话内容了吧?...她无从遁形,无地自容。
“这是小事而已,真的。”江上清的眼睛在帽檐下波光粼粼的,而这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却只专注地盯着姜含笑,“你也不要觉得这会对我和塞教授有什么影响...”
“我会换律师的。”他犹豫一下,这么说,“和你说这个,只是好让你和秦教授交差而已,别担心。”
老板娘在擦窗户。她日式料理做得美味,日语也讲得很好,跟着音乐小声哼:
“
夢が迎えに来てくれるまで
在梦想尚未到来之前
震えて待ってるだけだった昨日
昨日还只是徒然颤抖等待
明日僕は龍の足元へ崖を登り
明天我就会前往巨龙的足底
呼ぶよ「さあ行こうぜ」
攀上悬崖高喊一声出发吧!
...”
“你有听过这首歌吗?”江上清的声音柔柔的,像拿泉水冰镇她通红发肿的眼睛,“很经典的一首歌,在日本很出名,叫做《骑在银龙的背上》。”
他用日语又重复了一遍。
出乎姜含笑的意料,他居然...日语讲得很好。日语被他讲起来,有种格外柔和克制的优雅,尾音很轻,猫尾巴一样,非他本意地撩人。
“銀の龍の背に乗って
骑在银龙的背上
運んで行こう雨雲の渦を
穿过云雨的漩涡
...”
再后面的歌词,他用日语重复一遍,又用中文再翻译一遍,“人拥有柔软的肌肤的原因,是为了感同身受别人的悲伤。”
“我也相信是这样,含笑。”他那么有耐心,那么柔和,那么豁达。姜含笑哑口无言,一种罕见的,无力的自惭形秽感涌上来,让她涨红了脸。
她看着江上清:“我...”
女歌手的歌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雪下得那么细细碎碎,糖一样的沫子渐渐迷了她的眼,眼前茫茫一片。
江上清的眼睛漂亮又柔和,耐心地听她即将说出口,或许是辩解,或许是狡辩开脱的一番话。正好背后有天使摆件在他身后错位,好像是他自己的翅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