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含笑仍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警惕,因为有一件事始终未明。
——那段语音...他究竟听到了没有?如果听到了,又到底听到了多少呢?
到餐厅时,导演过来迎他们两个——当然,主要是江上清,她知道。
他们走过一条玻璃长廊时,能看见这家餐厅内部布置成园林庭院的样子,曲曲折折,把包间藏进了景里。
一路栽芭蕉,所以整条小径都是雨打芭蕉的劈劈啪啪声。
“那是晚香玉。”
几个服务生正冒着雨在庭院里换摆花。看到姜含笑盯着看,站在导演身边的女侍应笑着介绍,“到晚上的时候,晚香玉的香气比白天更浓,所以我们现在才换上。”
姜含笑点头说了声谢谢,示意自己明白了。
一行人抵达包间门口时,雨已经渐渐变小,朦朦胧胧四处乱飞,洗濯满庭的植物。
包间半开放,建在水上,临一方活水。
当女侍应推开门的时候,一行水鸭正在他们脚下梳理毛发。梳理完了,叫了一声之后就排成一列,顶着细雨游走了。水面上排开一道痕迹。
“上清可来晚了啊!”里面有个中年男人,看到江上清就笑了,站起来迎接。他说话时字正腔圆,口条很好,很明显是个演员。
《石中火》是国际名导宁缺即将拍摄的电影,也是姜含笑将和江上清共同在的剧组。而这位就正是《石中火》的男一号,三金影帝郑铮。
“是晚了。”江上清的经纪人Wendy一直都在,此刻一边拿了瓶水,一边说,“刚录完综艺。易导太能折腾了...大雨天的,让人在大街上找什么线索,好么,录完之后全成落汤鸡了,瞧这头发湿得...”
她拿眼睛示意了一下江上清的头发。
郑铮仔细打量了一下江上清,果然头发是湿漉漉的。他“啧啧”了一声。
姜含笑刚才在车上就注意到了他的头发,只不过现在才明白原因。她侧眼看江上清一眼,他的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扣上了,帽檐遮挡了光,也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的脸比电视上的样子还要小。
“嗯。所以把含笑带得也晚了。”
Wendy还在抱怨综艺导演,而他并不说什么,避开了这个话题,“本来她到蛮早的,可惜我们接太晚,否则早就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姜含笑,从姜含笑的视角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成一个漂亮的弧度,“这就是含笑,姜含笑。”
一桌围了十几个人,大约是剧组里的几个主演。他们之前就看到姜含笑进来了,但并没有把眼神投过去,现在被江上清一提才看过来。
郑铮很给面子,“哦,这就是你的师妹?”
女侍应生引着几个人落座,要接过他们手里的外套。
江上清对侍应生说了句“谢谢”,又轻轻嗯了一声,“宁导刚选好的仁乐公主。”
这么一介绍,姜含笑少不得要和桌上十几个人一一打招呼。到最后一个时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又是武子霁。
值得一提的是,她不光是出了名的炒作高手,还特别执着于争番位。姜含笑这个典型的空降兵在她面前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番位威胁。
“哎,含笑,你好。原来你是上清的师妹啊。”
武子霁脸上倒看不出异色,反而很热情地张罗,“来,快坐吧——坐上清旁边吧。主位正好你们两个坐,来...”
郑铮饶有兴致地瞧她一眼。
——这是有仇啊?谁关照后辈是把人往饭桌主位上推...这不是关照,是催命吧。
然而“被催命”的姜含笑却没搭理武子霁,先环视了一圈。估计这座位次序肯定有讲究,只不过她对这套并不是很清楚——
她转头看了眼江上清。
江上清站在临水榭的位置,被雨淋得眼睛没完全张开,脸色很白净。
对于姜含笑来说,其实坐在哪里其实都是小事。而现在倒是个试探江上清究竟有没有听到语音内容的好时机。
如果他不插手,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话,不就很明显说明他是在躲避那个莫须有的什么“美人计”了吗?
空气静了片刻,就在武子霁已经开始微笑时,江上清拉开了他手边的椅子。那是最靠边的位置——最下首的位置。
他长得眉清目秀,所以天然显出一股柔而让人亲近的感觉:“含笑和我坐吧。好吗?”
那最后一个“好吗”,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问姜含笑。
“扑通——”
郑铮一个失手,杯子掉进了包间外的流水里,随着水流一起,追逐刚刚的鸭子去了。
“哎呦。”郑铮唯恐天下不乱一样,“师兄妹感情挺好啊!”
*
姜含笑坐过去之后,江上清没立刻坐下,就站在她椅子身后,也没搭腔。好在郑铮很健谈,说过的话转头就忘,去和别人聊天去了。
坐了一会儿之后,姜含笑没忍住,转头向后看,心说他的咖位本来该坐主座吧,难道真的要坐在这里…然后和江上清的目光触了一下——浑身突然有种瞬间的过电感觉。
江上清一直站在姜含笑的椅背后,此刻以为她要说话,就半蹲了下来,听她讲话,“什么?”
姜含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但江上清看起来已经明白了,他很小声说:“没事。”
然后他站起身,手撑在她椅背后面站着。其实没什么重量,但姜含笑感觉得到他的存在,虽然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怕重心一移他就会摔倒,所以不太敢动。
“我坐这边就好了,可以喂鸭子。蛮有意思的。”江上清的手仍然搭在姜含笑的椅背上,身体姿态很放松随意,神情也很自在,显出一种并不含棱角的轻松来。
包间里的气氛像张渐渐放松的弓一样,又开始三三两两地闲聊。
“鸭子刚走,谁叫你来晚了?坐那里也看不到了。”宁缺终于搭话,朝江上清挤了下眼睛。
江上清笑,但仍然不回答,听大家聊天。
片刻,他似乎是发现了姜含笑的僵硬,手就从她的椅背离开了。他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在她右手边落座。
“刚刚来的时候听人家讲,晚上专门换了晚香玉。”他像是在回答宁缺的问题,“为了闻一闻味道,也应该坐在这里才对啊。”
*
警惕社交高手。这是姜含笑一直以来坚守的信条。
更别说,是很有可能已经误会她要用“美人计”的社交高手。
江上清这人实在很难猜。跟剧组里每个人好像都混得挺熟,关系非常好。但要说他话很多,好像倒也说不上。倒是个天生八面玲珑的人。
而关于他究竟有没有听到语音内容这件事,姜含笑来的时候已经猜了一路,始终没在他脸上看出半点端倪——想想也知道,她要是真能猜出来,现在也就不用这么纠结了。
真是折磨人。
饭桌上,导演和几个演员在讨论剧本。
《石中火》的时间背景是某个朝代的最后一个年号,讲的是王朝覆灭前的事情。郑铮是男主角,演的是天子,男二号江上清饰演太子,也就是郑铮的儿子。
天家无父子,更别说是在末代王朝的动乱时代。所以整部电影围绕着天子、太子、几个大家族和许多谋士之间的博弈而展开,最终每个人的结局都各有各的不幸。
在这里面,姜含笑是个小配角,演江上清的妹妹,封号为“仁乐”的一位公主。
只不过,这位公主的命运可不太“仁乐”。年轻的皇兄对她并没有什么兄妹之情,反而在她小的时候就拿她作为取悦世家、获取权力的物件,常常把她送到人家府上,隔夜再接回来——用亲妹妹当“美人计”,真堪称丧心病狂。
编剧感叹:“写的时候,谁能想到太子这个角色最后居然是上清来演...这角色形象可不太正面,疯得很。当初写剧本写到最后的时候,我自己都恨不能揍他一顿——真的太可恨了。和上清平时的形象根本没有什么重合。”
江上清不置可否。
制片拿筷子点点她:“这你就不称职了啊。你不知道宁导觊觎上清已经很久了吗?说他才是实打实的‘貌若好女’,最适合演这个角色。不会拍戏又有什么要紧,要的就是那张脸——”
他模仿宁缺,“‘不把江上清拉来演太子,这戏我就不拍了!’”
编剧使劲咳嗽了一声。
这制片喝大了,怎么把宁缺私底下评论男演员“貌若好女”的话都给抖出来了...快闭嘴吧,江上清是长得秀气,但哪个男明星喜欢听这种大实话?
“哪有那么夸张。”江上清放下杯子,失笑,“我也不是演员,演技不好,您也不是不知道。”
“不然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呢?”
他指了下自己的座位,他和姜含笑两个人都是最靠边的下首位置,“我已经准备好和各位前辈好好学习演戏了。”
宁缺乐了,摇头,“知道你不是冲着演戏才来的,别担心...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
大家吃得差不多时,开始上甜点。端上来的是小小一只描金莲花纹高脚碗,汤圆盛在里面。一只碗里,只有一个。
姜含笑盯着碗发怔发了太久,宁缺好奇地看过来一眼:“含笑碗里是有什么东西,能瞧这么久?”
姜含笑回神,摇了摇头,“——因为基本没有东西,所以才瞧这么久呗。”
这点东西,真的吃不饱啊!
宁缺被逗乐了。
“你吃太多,最后吃成个胖子还怎么使美人计?上镜就是这样,人得瘦到反人类才好看。”
他讲话实在是跌宕起伏,姜含笑被前半句的“美人计”惊得筷子都差点脱手,直到他说“上镜”才又放下心来。
他说的是戏里角色的“美人计”,还好,还好。
然而宁缺此人大概很爱过山车般的体验。
他问:“是吧,上清?”
姜含笑握着筷子的手又猛然一紧。
“上镜确实容易显胖。”江上清端着杯子,认同。
不出错的答案。
只可惜宁缺并不放过他,“哎,别避重就轻。说来我听听,还没问过上清呢,你觉得美人计应该是什么样的?”
宁导身边的武子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望向江上清。只有姜含笑没转头,拿筷子尖儿轻轻碰瓷碟的边缘,“叮”的一声。
廊下的雨水也在不停打在水面上,声音滴滴答答的,好像直接敲在神经上。
快要命了。
旁边传来江上清的声音,声音夹在雨水珠玉落盘一样的音色里,因为他的音色,连开玩笑都显得温柔起来:“各花入各眼而已,你情我愿就可以——何况,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也没这个机会体验啊,导演。”
又是个绝不会出错的答案。饭桌上几个人笑,几个人失望。而姜含笑把筷子收回来,尾部轻轻在桌上一抵,看见两根筷子一边齐,毫无差别。
她眉眼弯弯,笑了。
*
外面只剩残雨,从廊下一滴滴地数着。外面天色将晚,青色席卷了整片天空,云迫下来,几乎要碰到水面。
一队水鸭大约是在各个包间都转了一圈,终于游了回来。江上清撕了一角面包喂它们,鸭子全都凑过来,扑腾起一片水花。
已经到了晚上,晚香玉的味道浓郁起来。和水汽一起,席卷了这片空间。
晚香玉是餐厅的新改动,所以经理挨门发了些卡片,笑吟吟地请大家做个评价。
宁缺一边提笔一边说:“太香了,味道有点太浓。”
那位醉意上头的制片就更不用说了,说话更加露骨:“在晚上更香的花,我看适合放在卧室。”
他笑一声,“拿这个香盖盖味道,也还不错——”
好在姜含笑这边的位置离他挺远,没听见这番高论。写好了之后,她把卡片递还给侍应生。
旁边的女侍应生正是来时向姜含笑解释他们刚换上晚香玉的那一位。看姜含笑又盯了半天的晚香玉,笑着弯下腰,“您很喜欢这个吗?”
风从水面向里吹,把江上清身上隐约的香气吹来。他湿漉漉的,浑身上下只从领口里散发出那种淡而奇异的香气,和雨一起迎面扑来。
“很香啊。”姜含笑眨了下眼,笑了。心口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仿佛要往外冒出什么似的。大约是紧张吧,做出格的事之前往往会有的那种紧张。
她知道江上清有礼貌,一定会在旁边两个人讲话的时候也看过来。所以她侧头,果然对上江上清礼貌投来的视线。
有点诧异,也很快笑了一下。而他的眼睛因为姜含笑没有移走的视线而慢慢变得疑惑。
“很香很香。”姜含笑转开头,笑着说,“来的路上——在车上——我就这么觉得了。”
江上清身上的香气传过来,冷而香,像凉风盘旋,让人几乎醉倒了。他身上的味道,更有甚于精心培育栽种的晚香玉。
话里话,意思也像香气一样隐隐约约透出去。他能听懂吗?
第4章
回去的路上一路被风吹,酒店里灯火通明,整座高楼像条熔融的金属。
姜含笑把窗户大开,却没感受到熔融的热度,只有满脸雨水冰凉,让人慢慢清醒过来。
刚刚的话,不是不莽撞的。话里话的意思就像是书法大家写题跋一样,力透纸背,墨色已经透出去。她那一句“很香”,简直就是调戏。
可是——经过半天的接触,她感觉到的江上清和荧屏上并没什么区别。
除了神色有点疲倦,他的讲话、行为都很温柔有分寸,让人很容易亲近的一个人。虽然意外,却并没说什么,也没给她半分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