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陆安衍,那张过于清俊的脸自始至终都没泛起过一点红,反倒是愈来愈白,甚至带起了一丝病态的极淡的青色,在一众红脸显得异常突兀。
酒终人散。
两方人马开始陆续离去,拓拔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安衍,对着送客的陆安衍和姜修竹微一拱手,缓缓道:“两位大人,好酒量!”
姜修竹的脸微微有些红,身上的酒气极重,但眼中却清明地很,看了一眼拓拔野身后醉的几乎站不稳的巴鲁和云凌,平静地道:“远来是客,自要招待周全。只是没考虑周全您们的酒量,抱歉了,不过今晚的美酒想来巴鲁大人和云凌大人应该很喜欢,我让人送了一些到官驿中,您们明儿可以慢慢品尝…”
话语里带着一丝浅浅的嘲讽,区区这么点酒量也敢在席上放肆。
拓拔野似乎没听懂姜修竹话语里的讥讽,摇了摇头,叹息道:“西戎不如齐朝富庶,粮食不多,自然美酒不多。他们俩呐,是喝得少,不过往后,会有机会慢慢锻炼的。”
那股子要吞下齐朝的狼子野心扑面而来。
陆安衍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语调温和:“往后,会有机会的。我们陛下对于属臣的赏赐总是慷慨的。”
他顿了一下,诚恳地道:“希望今晚的酒宴,拓拔将军能够满意。”
拓拔野心头一寒,没有再说什么,甩手离去。他的脸色异常地冷漠,今晚的酒宴总让他感觉到一股不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心中思量着今日的种种。陆安衍、姜修竹,果然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看着拓拔野离开,陆安衍忍不住低头又咳了起来,他的手掩着唇,咳地身子都有点抽。
好一会儿,他收手放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对姜修竹,道:“姜大人,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姜修竹看着陆安衍这副孱弱的样子,心中不安地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荣铭来接我了。”陆安衍挥了挥手,随口回道。荣铭的马车也确实是在红门门口等着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耽搁你回去了。”姜修竹拱了拱手,又叮嘱了一句,“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陆安衍心中一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他匆匆出了门口,上了马车,车上荣铭臭着一张脸等着。
看着陆安衍一身酒气地上来,荣铭气得将手中的药碗狠狠放到车上的小几上,但还来不及开口骂人,却见陆安衍朝着他倒了下来,而后是抽搐着身子呕吐。
陆安衍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因此吐出来都是酒水,酒水吐了荣铭一身,荣铭扶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而后便听得陆安衍撕心裂肺地咳嗽,他借着车内昏暗的灯,可以看见座位上淌下的不仅是淡如清水的酒水,更有暗红的血渍。
“陆安衍!”
陆安衍握着荣铭的手臂,失了血色的修长手指微微颤抖着,他靠着荣铭,勉强开口道:“今晚、不回陆府。”
荣铭揽着陆安衍坐下来,一手搭上他的脉,脸色阴沉得吓人。他伸手将矮桌上的药碗拿过来,扶着陆安衍,低声道:“把药先喝了,今晚我带你去西城的别院。”
陆安衍浑身冷得很,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多说,只轻轻点了点头。他抿着送到唇边的药,苦涩的味道盖过嘴里的铁锈味,精神慢慢地恍惚起来,他好像听到荣铭在说什么,可是却怎么也听不清,闭着眼,昏昏沉沉的。
荣铭看着陆安衍煞白的脸,停下到口的念叨,马车内弥漫的混合着酒气的血腥味儿,让荣铭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虽然动了内劲,但幸好十三针都没有被崩出来。
他转头看着那半碗未喝完的药,又是忧心忡忡,药医不死病。他真怕,有一日对陆安衍,会无药可医。
另一边西戎使者团醉意浓重地回了官驿,拓拔野挥了挥手,示意下属将醉醺醺的众人都安置下去。他坐在大厅里,端着茶杯细细思量着,想着今晚酒宴上的一举一动,不知怎的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姜修竹,情报上说的是一个内敛的君子,可是今晚他的举动很肆意,而陆安衍…
拓拔野的脑海里总是浮起陆安衍中途离场后回来的姿态,那种姿态,很像一个狩猎归来的猎手。还有齐朝的皇帝,今晚竟然避而不见,这种态度非常嚣张,嚣张地近乎挑衅。
这不合情理。
拓拔野的眉头皱了起来,今晚的种种古怪,让他心里很不得劲。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匆匆入了官驿的大厅,是守在官驿的西戎使者,来人的眼底还带着恐惧和慌乱,看到大厅里的拓拔野,恭敬地行了一礼。
而后那人上前低声道:“大人,今晚埋在齐朝的三十四枚钉子俱毁。”
拓拔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微微低头,抿一口茶,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中带着一股寒意,一字一句地道:“李明恪!陆安衍!很好!”
厅里的气氛一阵冰冷,拓拔野忽然笑了起来,只不过笑里带着丝狠厉,恍如一头嗜血的受伤孤狼,他端起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茶是热的,心却冷得很。
而后,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落杯时力道稍重,竟然将杯子嵌入木桌里。
沉默了片刻,他转头看向身前依旧弓着身的下属,寒声道:“传讯给北荒,就说协议,我同意了。”
“是。”那下属看了一眼拓拔野,低头应道,迅速而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拓拔野坐在大厅里,脸上带着几丝捉摸不定的神色,良久,才自言自语地道:“听说李凤仪是个美人儿,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此时夜渐渐深了,但今夜京中却有不少人未眠。
第五十八章 事有隐秘
楚王府中偌大的书房里,楚王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酒杯,抬眼看着窗外的雪景月色,轻声道:“你们急了?”
桌旁的一名长相阴柔的男子转过头来,盯着楚王的双眼,眸中透出一抹不虞,压着嗓子道:“不是我们急了,而是你太慢了。”
“你们不懂我那个弟弟,也不了解我那个姐姐,”楚王浅浅一笑,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我懂他们,他们呐,他们都在等着我出手呢,可我就是不想如他们所愿。”
那名男子冷冷一笑,不以为意地问道:“你怕了?”
楚王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男子听着楚王的回答,嗤鼻一笑,低头说道:“你不怕,为何将计划一拖再拖?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要不是我们,你也就是一只惶惶不安的狗崽子。怎么?现在翅膀硬了,就想撇开我们了?”
楚王闻言,他的脸色微微一变,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唇边勾起笑,只不过笑里带着一分苦涩,平静地道:“我自然没忘。”
“一着不慎,可能就是满盘皆输。”
楚王盯着男子的脸,仔细看去,那张脸的轮廓和他有几分相似,他很认真地说道:“稗昀,我希望你们能够慎重点。”
男子,也就是南蛮贤王稗昀,闻言撇开眼,站了起来,冷声道:“我们自有分寸,到时你按计划配合我们就可以了。”
稗昀甩袖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转过身说道:“记住,我是你舅舅。”
楚王看着稗昀离开,好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凭你,也配?”
书房后,咔哒一声,从暗室内走出一个人,那人走到桌边,轻声道:“殿下,和南蛮合作,不喾于与虎谋皮。”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楚王深深看了一眼走出来的郭淮,忽然开口说道:“有时候,本王真的觉得人生太不公平。不说独得父皇宠爱的高阳,就连小可怜一般的李明恪,都有甘心为他赴汤蹈火的陆安衍。”
楚王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惆怅:“如果本王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偏偏……李明恪真是好命呐,当年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天真的模样,可惜有个为他出头的陆安衍,要不然他何曾能够有今天!郭淮,你说,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一个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人在身边呢?”
楚王这话说的轻巧,但是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异常沉重,沉重到让辩才无双的郭淮都接不上话。他看了一眼楚王,心中隐隐有一个想法,或许楚王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
郭淮沉默了许久,对于楚王,他的情绪很复杂,他在楚王身边十来年了,楚王这人呢,你说他坏么,倒也不是,说他好么?但很多时候的举动却又让人捉摸不透。可终归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缓缓说道:“殿下,现在还来得及。”
“落子无悔呐,我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楚王微微讥讽说道:“郭淮,我不是先皇血脉。”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将郭淮震得半天都回不了神,他的面容不由得僵硬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惨淡地吓人。
然而楚王却似乎毫无所觉,他出口的语调,依旧是那么地正常,仿佛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平静地道:“所以,先皇从来没有想过立我为储君的。”
这话说完以后,他眼光转过,看了郭淮一眼,看着脸色难看的郭淮,忽然笑着道:“怎么?怕我灭口吗?”
郭淮低着头,没有回应,也不敢回应。他沉默地将刚刚楚王的话放在心头,多年来在脑中的数条疑惑于此刻豁然开朗。莫怪乎楚王手中竟然没有护卫皇家的暗卫,而只有他自己培养的暗侍。莫怪乎楚王虽然手掌东大营里的兵权,却只能调动东大营中他自己的嫡系兵马。
楚王见郭淮不回应,无趣地撇撇嘴,淡淡地说道:“别怕,我只不过是觉得有点没意思了。”
他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郭淮,叹息道:“先生,你我相伴数载,这点情谊还是有的。到了那天,你就自行离府吧。”
郭淮沉默了很久,没有接楚王的这一句话,斟酌良久以后,他才轻声说道:“殿下,何不放手?您毕竟还是大齐的楚王。”
“放手?”楚王听着郭淮这一句话,他忽而自嘲地轻笑出声。而后眼神淡然,慢慢地收敛了心神,他摇摇头,冷漠说道:“先生,这条路是我选的,无论如何我都要走到底的。要么生,要么死。”
“殿下,您还有王妃,还有您的一双儿女。”郭淮想了又想,终究是还是忍不住又劝道。
楚王听到这话,有些失神,良久以后,才开口道:“他们啊,这都是命。先生,夜了,你去歇着吧。”
郭淮看着楚王那张逐渐恢复平静的脸,心中叹了一口气,躬身行礼,慢慢退出书房。
“先生,这段时间,还是要烦请您在府中待着。”楚王忽然又开口道,“待事情了结后,本王只会放先生离去。”
郭淮心头一寒,寒意在屋内飘荡开,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而后退了出去。
一夜飘雪,到了清晨,雪就停了。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了出来,光线反射在晶莹剔透的雪上,荡开浅浅的光晕,颇有一番银装素裹的意味。
西城别院里,陆安衍皱着眉头坐在床上,他接过递到面前的药碗,并没有喝下去。只是看着眼前本不应该出现在城里的小满和李越,沉默了好一会儿。
荣铭从门外走了进来,对屋内的沉闷毫无反应,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先退下去。
然后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解释道:“别想了,人是我喊回来的。”
陆安衍慢慢地把苦涩的药汁喝下,随手将药碗放在床旁的高几上,顿了顿,道:“让他们回去。”
“安衍,”荣铭看着陆安衍冷淡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严飞还伤着,你身边的人这次也折了不少,至于调来其他人需要时间,而且大幅度调动,太引人注目了。他们,你毕竟用的惯。”
陆安衍没有接话,垂下眼眸,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安衍,这世上没有什么面面俱到。”
荣铭说话很直接,他的脸上收起了日常的嬉笑,显现出与往常完全不同的冷酷。
“更何况,你也不是什么圣人。”
陆安衍抬起了头,脸色微微发白,他侧过头看向窗外,良久,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放心。”
荣铭的脸上有些犹豫,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身上的伤,我处理过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不要使用内劲,你……”
他看着陆安衍苍白的脸,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接着道:“罢了,让你不要动用内劲是不可能的,但你至少不要过度使用,尤其是钉在你体内的十三针,至少你得保证钉在你胸口大穴里的那一根不崩出来,那一根是用来护着你的心脉的,它在,至少我,还有机会救你。”
话说到最后,荣铭忽然有些说不下去,看着陆安衍弱不胜衣的模样,他心中突然浮起一缕不安,宛如梗着一团棉絮,轻飘飘地浑不着力。
“陆安衍,为什么这么替李明恪卖命?”荣铭将床边高几上的药碗拿到桌上,低低地问了一句。
陆安衍没有回话,荣铭也没有继续追问,只叹了一口气,大步走出房间。
“因为,我答应他的。”陆安衍轻声说道。
走至门口的荣铭脚下顿了顿,陆安衍好像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下,眼里带着一抹怀念,温柔地道:“何况他不仅是帝王,也是兄弟。爱护自家兄弟,不是很正常的吗?”
“愚蠢!”荣铭有些恼怒地斥责了这么一句,就甩袖出了门。陆安衍,你把他当兄弟,可知他心中如何想的?自古以来,最是无情帝王家!
陆安衍看着荣铭拂袖而去的身影,低低咳嗽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面前递来一盏温水,陆安衍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是小满。
小满一脸局促不安地端着水杯,低下头不敢看陆安衍。
陆安衍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后,哑着嗓子道:“既然回来了,那就和以前一样,待在我身边,你、们今后要谨言慎行,小心行事。上京城最近不大太平,你们要注意安全。”
他的双眼扫过两人,落在小满身上,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最近看来倒是清瘦了一些,圆润的脸瘦削了点,看着倒是比以前沉稳了不少,或许,他不该将小满带到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