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觉着很是熟悉,但的确已然记不起了。“这是我母妃的居所—承昆殿。”据闻他生母为刘皇后所不喜,最终含恨而终,旧事重提必有用意,我一直在等待他的下文。
“你不识得高坐明堂的天子,那你可还记得怯懦落魄的秦渡秋?”我眼波猛颤,他怎会晓得我幼年事?“跟了朕这么许久,可探听过我的名讳?”帝王名讳为口中禁忌,他单名为枫。渡秋…枫…我一时思绪繁乱,再也理不清,直到他笑说:“我只记得岳家姑娘当年力挡世家子,说以多欺少算怎么回事?真要比试便同你阿爹比试去!后又一板一眼的告知我,做人当自强,人先自侮而后人侮之。”
他竟记得如此清晰,我却只能记住秦渡秋当年畏缩的模样。“当年恩可算我清偿了?”我在他的凝视下跪了下去:“妾所行恶事陛下皆知,岳氏死不足惜,但求生前自族谱除名,不再为岳氏子孙。”
他俯下身恰似当年那段维护一般,今朝已然错位。“这些年教了你太多事。有时候还真的以为你已然泯灭了仁厚本性,再不复当年。可巫蛊事上你只留得诅咒你自身的木偶,那怎么足够?你想凭几个宫娥的言辞撼动岳氏,这不是异想天开?那日你掷地有声的提及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可怎地一到处事上又会心软?”说罢他直起身:“说起若要论罪,你所做的每件事朕都有参与,算是共犯,既如此又要如何处置你?”
我沉默良久,后他转过身将我搀起:“去见真凶罢。你一直怀疑是我谋害岳将军,我知口说无凭,唯有追查始作俑者、肃清宫闱才能真正使你放下。”说罢他指指远处等候我的中贵人:“在柏梁殿等你。”
一路寂静,我未与中贵人搭话。实是方才他所道言辞令人费解。为着儿时的旧事他替我隐瞒下多少罪过,我真的值得他这般相待吗?待中贵人停下我抬眼望去,赫赫然三大字“披芳殿”。这曾经是祖皇帝恩宠最盛的房氏贵妃的居所,入宫后因众人嫌其不祥,沈婕妤自请居于此地。我万万没有料及竟是沈家。踏入殿内是十足的檀香气息,她捻着佛珠,口中诵着佛经,像是真受佛法熏陶之人。
见我来,她甚至不舍得丢掉手里的佛珠,在宫娥阖上房门后她将炉上滚的茶壶取下,替我洗了盏,又斟满一盏。“成王败寇,我无甚想说。”我看着她,曾经当做阿姊敬重的人竟一心谋算。
她瞥我,又凄凄然笑道:“说起来是我看错人了。原本以为不共戴天之仇你必不能饶他,可你怎地还是下不了手…胡氏之事一应证据我皆给了,你却迟迟隐而不发…昔年巫蛊之事那般杀伐果断,如今是愈发活的像小姑娘了。”
我看着她:“你乃潜邸旧人,权势恩宠信手拈来,何必摊上人命官司?”她眼神骤变狠厉:“当初我的孩子不能见天日,胡氏乃罪魁祸首,顾氏也脱不了干系,你一心念着的天子呀,不肯管此事,更不愿替我处置她们…他除却抚慰我,旁的连理都不想理,我入府规行矩步,不求他以真心待我,却只望于冤屈时有人能做主,既然人人都要小觑我,我只能自己去要这些歹人的命。”
她阖眼:“可我势单力薄,沈家又不愿牵入其中。我渐察觉陛下待你不同。倘或你阿爹不身殒,你又怎能起心动念,想要弑君?”我不能理解一次意外的滑胎竟会使她有如此深的恨意,她怨恨这小产事中的每一个旁观者,包括置身事外的陛下。
“岳潺,你实在太蠢了,蠢到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可你又实在幸运,我猜便是你将天捅出个窟窿,他也能替你修补。因此我并未输给你,从始至终你靠的都不是自己,我输给他理所应当。他那么个薄情寡义之人…是该赢过所有人的…一个连杀手足兄弟都不眨眼的帝王,呵,伴君如伴虎,他今是倾力护你,说不准那日便会厌弃你,那时你跟我们也是一样下场!”
第10章 尾声
她又哭又笑,像是悲喜交集下失了神智,管深见状忙来我身前护我。她口中反复念叨:“阿娘给你报仇,阿娘叫那些黑了心肝的全都下去给你赔罪!阿娘在,你不怕不怕……”一时间我五味杂陈,想若是我无端失子,人人漠视,想也会愤恨的罢。管深握我的手:“姑娘莫要听她挑唆,今后之事今后定,日子是您和陛下过下去的,何必在圆满之刻杞人忧天?”
这话的确有道理,可我确有无边无际的忧虑,只因他是变化莫测的帝王。寻常人家的情分尚且难以凭依,何况是最是无情的帝王家。
若我当年不曾‘行侠仗义’,想必如今早已被赐死,因缘果报这四个字到哪里都适用。日子总是要有奔头的,可阿爹这件事揭晓了,我却好像失去了全部气力,信念全然崩塌,曾经所做的努力都付诸东流,那些小聪明根本就不值一提。他永远都猜得中我的心思,而我就好似漂泊无依的浮萍。
管深一向懂我的心思,我与她在前面的亭中歇下,她说:“您是不是在想陛下?”我心里难以将他和当年的秦渡秋联系在一起:“好大一盘棋,今日一切都结束了。这么多人殒命于棋局中,而我是幸存者,管深,你说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惧怕?”
她回答道:“您已经没得选了。从踏入宫城那一刻,便意味着再不能似寻常人家安定度日。奴虽不知究竟他为何这般相护,可既然他既然为您辟出一方净土,您又为何不要呢?将军经常说姑娘是爱多想的性儿,我今儿算是领略了。当今日子太平,还要担忧未来哪一日失去眼下的一切,那若是处在艰难的境地里,又要怎么生出勇气来起死回生?”
是啊,无端的恐惧不会保我平安。即便他踏上帝王之路当真是布满了鲜血,那又如何呢?能登得了帝王宝座是第一步,而他确有治国良策,造福百姓也证明了他会做个好皇帝。
索性便用余生赌上一次罢。到柏梁殿时,他正搂着邵旸写字。邵旸是活泼好动的性子,手上沾满了墨迹,一看见我回来更是手舞足蹈的:“阿娘!阿娘!”他取来绢自己擦手,邵旸向我张开双臂,我蹲下身将他抱住,他在我耳侧轻轻说:“阿娘你方才去哪儿啦,父皇等的都心急了,连字写错了都没发现!”
我笑对他说:“无事。”随后示意管深牵他下去玩耍。待人走干净了,他才起身。“有话要问?”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了解我的。
我盯了他很久,却始终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以后不想对弈了。”他微怔:“恭喜,今日你出师了。”
我与他相视一笑,便胜过千言万语。
阿爹曾说过:“往事不堪回首。”大多数过往的世事就好像看不到边际的黑夜,却总有那么一两件是黑夜中的点点星子,会慢慢的照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