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下来,掰了一小块自己吃,另一块递回,他看着我笑了:“此后在柏梁殿,这规矩免了。”他多尝了几个,“说来很巧,今日事多,臣子不辞,朕也不能独去用膳的。他们一散朕急着来,倒忘了今日没用晚膳的事,若非如此,怎能有此口福。”
好吧,就看在他连膳都来不及用就赶着来的份上,勉强和我的苦等抵消了。我带了两分笑意:“这月团费了妾老大一番功夫,要是并不好吃,且叫他们传膳去。”他示意管深,下人退去。“糕饼是好的,衣裳更是好的,要紧的是折香的心意,自比那些名家书画都好上百倍。”
这话我可不能信,他这两年言辞长进,也不是头一回讲这种‘掏心掏肺’的话:“陛下净会拿话哄妾,怎么今年的中秋节礼只是一对耳坠?”他簇着笑,坐到我身旁:“上月你嫂嫂入宫,你将最心爱的白玉耳坠给了她,这年月好玉可难得,朕好容易寻了玉质相同的,叫能工巧匠按着原样打制的,只是耳坠,阿潺你不也很喜欢?要么怎会现下还戴着?”
第8章 突变
嘁,才没有多喜欢。之所以宝贝它,是因是阿爹送我的生辰礼,斯人已逝,唯有这些物件是念想。旁人讨要我自是不肯,然嫂嫂是自家人,她舞刀弄棒数年,难得有喜欢的首饰,我怎能不割爱?他送了一模一样的,我起初还以为是原先那个叫他又要回来了,他也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儿。没想到是费力找的原玉,这玉的确是稀罕物,很难找的。
他蹭了蹭我的脸颊:“本觉得酉时一定散了,可言官一个比一个能讲,荐的人有些并不在中枢,因此朕只得多花些时候去细听。真不是有意叫你干等的。”唉,话赶话到这儿了,我还能责怪什么呢。说罢我靠在他怀里:“您有您的大事,妾其实明白。”他双臂松松的揽我:“我知道你的心。曾绣香袋都耗时费力的,针线活于你而言难于上青天。一件衣裳要费多少功夫啊,下回换个好做的,别累着自己。”
我阖眼,希望这一刻就是永恒。
转眼已是永兴七年,顾贤妃出宫修行后,皇长子归于生母抚育。陛下已给皇长子换了几个太傅,每一个都说他虽勤勉,但资质平平,恐怕难担大任。换在平常人家,他这年龄还可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在皇家,他却要日夜苦读,方能不辜负长辈的期望。比起长子,陛下更喜邵旸,见他的次数比长子要多得多。
有日胡修媛登门拜访,拜托我询问陛下采选事宜。若非她提醒我都快忘了,顾贤妃离宫后,阖宫嫔御中数我位份最尊,这话的确该我去问。可宫权由胡修媛执掌,我问这话到底有些古怪。
是夜他如常来柏梁殿,逗了邵旸一会儿见我欲言又止的,让管深把他抱下去。“想说什么?”这或许是我与他独有的默契,几个宫嫔私下谈天打趣时提及过和他的相处,其余宫嫔都是不敢遗漏敬词。“修媛想知晓采选之事陛下如何考虑?”
他笑了:“只有胡氏想知晓,你不想知晓?那改日朕去临水殿和她说就是了。”他真是闲得很,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露不满:“那便有劳陛下了。”他起身坐过来:“今年收成恐要不好,朕无心采选,今日在朝已同群臣议成,临水应已知晓。”
收成跟采选有何关系?百姓吃不饱饭,天子就不选宫嫔?我虽觉奇怪,但到底也没有提起。他继续看他的《战国策》,我兴致有缺的随意翻着《诗》。想起半月前阿兄进宫与我说阿爹遇害之事已有眉目,但还叫我不要轻举妄动。此番言语他昔日讲过,今又提起。阿兄做事便是太畏首畏尾,担忧过甚,若要等他为阿爹报仇雪恨,只怕要下辈子。我只顾想我的私事,很是心猿意马。
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来拨弄我的衣襟:“今年不采选,为何你看起来有些失望?”能不失望吗?自我四年入宫,三年来病逝有之、犯错受遣有之,如今能侍奉的两只手都数得出来。
我抬眼睨他:“怎会?陛下常说妾小器不容人,若要采选,指不定您哪日便不闻旧人哭,如今无新人,妾心底喜不自胜呢!”他看起来甚是高兴,当夜自然而然留宿柏梁殿。
我度日安稳,居安思危的意识自然搁下了。顾氏已除,虽未死可同死无甚差别。那便只剩下胡修媛和他了。我心底纠缠起来,这是我以情织造的天罗地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于他所料想的那般,岳氏确无余力可臂助我。我所能凭借的唯有天子生杀予夺之力。可我不清楚这所谓的‘戏’还要演到何时,倘或真是他杀了阿爹,我又该怎么办。
嫂嫂在花朝节入宫拜谒,我将早豫备好给侄女的礼品赠予她。她一路心事重重,我知她是个心内不能藏事之人,后她终忍不住对我说:“你阿兄寻到了当年涉事的御林军,那将士说陛下不曾命他们诛杀阿爹,但如阿爹遇害,他们亦不可相救。”
我的心被捧上云霄,又坠落谷底。阿爹并非他所谋害,可他的逝去又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还透露匪寇在临走时掉落一枚玉佩,他一路跟随,此人最终消失于胡家。哪一个都是不可撼动的,胡家乃百年世家,自太祖起便屡出后妃。嫂嫂又说:“这事我和你阿兄来办,你只需安稳度日即可。”
这怎么可能?生养之恩大过天,我焉能看仇人逍遥法外?晚间我告了病,想守一刻清静。近日在除冗官,他经常操劳政务到不分昼夜。然而今日不知他怎地就拨冗前来,步子很急,一反常态。进殿第一句话就是:“你病了?哪里不适?传太医瞧过没有?”
我起身闯入他怀里,他先是一愣,管深见状识趣的领着一干宫人退去。他将我环住:“多大的人了,又是哪桩事惹你不高兴了?”
这问题极难找出答复,我只能说:“是真病了。午后便犯了头痛,已吃了几服药尚无效。”他轻拍着我的背脊:“那这样你便能痊愈了?这哪是犯头痛,明明是害相思。”
我最受不得这样的语气,嗔怪里藏着温柔,像是蜂蜜里藏了鸩毒,诱我心甘情愿的饮鸩而死。即使是政务繁碌的日子里,他仍能抽出这么久来悉心看我入眠,我心里百感交集,待他认为我已然睡去后,才几步一顾首的离开。我将锦被掩过头顶,藏在下面纵情哭泣。上一次这样哭还是在阿爹逝去时,为什么偏偏是他…
管深说我这两年愈发不讲规矩,我不承认。管深又说应该说是陛下纵容我,步步引我将礼法置之度外。譬如唯有我能不经通传直入紫宸殿,唯有我能于紫宸正寝睡至日上三竿,唯有皇次子才能在任何想见父亲的时候得见陛下,这一切都是我不能对他下手的阻隔。阿爹,你教教我罢,倘若遇上这么一位敌手,我该怎么克敌制胜?既无法克制自我,我便决意先应对胡氏。
胡氏百年立足,无万全之策则不能轻易打草惊蛇。我束手无策数日,知道发觉胡修媛竟和外臣私有往来。宫嫔禁止和外臣私相授受,后经管深多方探听,我才知晓那经常出入临水殿的外臣实质是她的表兄。
此事若只经由检举,势必难成大罪。若要累及胡氏一族,必得让皇室彻底没了脸面。我踌躇多日,直到这份私相授受变了性质,变成了通奸。此事一旦揭露,必会牵累陛下。我左右为难,直到有人先我一步揭开此事。当日我是最后一个到紫宸殿,见胡修媛衣衫不整,一件外裳胡乱的披于身前。我望向陛下,他此刻眼光凌冽如铁,像要即刻诛杀胡氏。最后胡家退让数步,选择弃车保帅,力主赐死胡修媛与其表兄,以全严谨家风。
秋风扫去落地的零落枯叶,我蹲下身一片片拾起,偶有风刮来足旁的叶随风而动,我通常是赶不上的。陛下三日前说今年秋狩定在昌河行宫,要宫嫔早做准备。这宫内细数起来,唯有我、沈婕妤、陈美人、孔宝林与林御女。
沈婕妤游离尘世外,是半个出家人。陈美人貌美却胸无点墨,陛下言其为人浮躁,孔宝林原侍从潜邸,前些年不知怎地御前顶撞陛下,被降为宝林,至于林御女,我只记得她小病不断,能活到当今都算是太医妙手回春。想我初进宫时顾贤妃尚是雍容,胡修媛待人和气亲切,那时郑暄还有意投诚于她。
我去昌河行宫仍乘御驾,他读他的《诗经》,我读我的《史记》。邵旸一会瞅我,一会瞧他,自己玩的不亦乐乎。我的另一个孩子蒙梅林王妃厚待,降生时孱弱不堪,这些年虽常卧病,然却无性命之忧。我这般处境,已是不完满中的完满了。
国朝向来有不成文的旧例,先祖以文开朝,是以武将女不能入主椒房殿。至行宫后便按照开始安置的入住各殿,听陛下说行宫景致有别于京都,我亦随管深四处逛了逛。据说先帝的刘皇后酷爱昌河山水,先帝便将此处修葺了一番,各处摆设都是按着元妻的喜好。读史书常道帝王无情,可大济的帝王总给人深而专情的印象。
我常想,是否是史官收受了帝王的贿赂,因此特地这样执笔。又觉得这样想太过荒唐,史官都是要秉笔直书的,且史官不是最重清高气节?翌日陛下同朝臣秋狝,他走时我为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系带,“陛下要多留神。”他握了握我的手:“这般担忧,不如同去?”
我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施礼恭送。看着她走远,我仍立于原处。沈婕妤过来安抚我:“昭仪莫忧。陛下的骑射功夫可是岳将军亲自教授的,您不信旁人,还能不信岳将军?”这是我心底最深的一根刺,只要旁人一提起便立即见效。
我坐回原位,心底惴惴不安。此次行猎比前几次时辰都要长,我更是焦急难耐,久不见众人归来,我遣去问讯的侍卫也没了踪影。我隐隐觉得生了大事,直到见到兄长被押下:“岳淙行刺陛下,陛下受重伤!”
第9章 大白
这不可能!兄长决无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行刺,那人又指向我:“来人,给我拿下岳氏女。”管深斥他:“放肆。昭仪乃天子宫嫔,岂容你等随意处置!”后有内侍上前于他身侧耳语几句,他方偃旗息鼓:“先将岳淙押下!仔细拷问看是何人指使,待陛下转醒再行定罪。”阿兄深陷囹圄,据说已被押解回京,我亦受困于长渊殿中,管深不知身在何处,我孤掌难鸣,唯一能得到的消息便是从守殿的侍卫那里,他只会告诉我陛下今日状况如何。
只有他醒了,我才能为阿兄洗清冤屈。不知他可愿听我分辩,还是直接将我与阿兄同罪论处。十三日过去,每日我能见到的唯有送一日三餐的宫侍,寂寞是形同凌迟的酷刑,我如是想。直到第十四日侍卫告知我陛下一行已然返京,走前什么话都没留下。昌河行宫有些神智不清的宫娥,常说自己受先帝所幸,然刘皇后善妒,虽蒙先帝垂青却未被带回宫中,便就此在昌河放逐一生。复过几日,门口的侍卫亦撤去。有脸生的宫娥塞给我一张字条,我揭开看,是曾经的顾贤妃想要见我。
想我如今和她处境类似,倒有些同病相怜。我更换了送餐宫娥的衣裳去见她,她形容枯槁,瘦的不剩什么。我将食盒搁于案上,她顾首来,用手挡住房门揭开透过的光亮:“猜到你会来,茶都备下了。”我揭开来看,是她平日最爱的白毫银针:“他只要我带发修行,又未废去我贤妃位。”
她起身,踉踉跄跄的行至我面前,扶着案才勉强坐下身。“今日要你来,是想跟你做个交换。”我未答,是等她将话说尽。“岳潺,你多年存疑之事说来只有一桩,那便是岳老将军究竟是谁杀害的。”
我不置可否,反问她:“我已一无所有,做不得这交换。”她忽地发笑,瘦弱的面目显是狰狞:“别急,我想求的你定给得了,既然来一趟不妨听我说完。”我驻足,听她继续说了下去:“你为了这所谓的血海深仇,先是以难产事诬陷我,后又以通奸之事构陷胡氏。当年之事,你是不是真的觉得陛下被你蒙在鼓里?”
我猛地转过身去,她又笑起来,像是捡了天大的笑话:“蠢才,真是蠢才!你以为你真能瞒天过海,你以为邵旻当年目睹的真是我推搡你?”真相已然呼之欲出,我却难以置信。“你这一路顺遂,全都仰赖于他。否则你以为仅凭管氏的言辞与宫娥的口供便能扳倒我?你只记得我曾受贬妻为妾之辱,却忘掉我顾家乃江表一代名门望族,座下门生无数,若不借天子东风,你岂能真正使我顾家兵败?”
一层一层的提防接连破掉,我只觉身心俱疲,原我才是自作聪明。“当年你以巫蛊取梁氏性命,是百密一疏,此事我如实禀明紫宸殿,可他却替你隐瞒此事。自那日起我便清楚,柏梁殿里的岳氏非同一般,因此芜荷池那日我才会警惕至此。还有那支梨花簪,那是她生母留给他心属之人的,因此我即使能讨要到,却终究不能拥有。”
我头脑发昏,忽觉得一切回到起点。我所做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那为何不取我性命?她顿了顿,续道:“双龙为历朝历代的禁忌,先祖时李氏诞下双龙,朝臣诉其乃灾难之兆,先祖立时三刻赐死李氏及二子,毫不留情。而他为顾全与你的孩子,不惜恳求昔年曾斥骂过他谋权篡位的梅林王,岳潺,你自以为的毫无凭靠,每一件事后都少不得他。”
我的信念一瞬间崩塌下来,仿佛身处梦境,一朝梦醒。“接下来该说这番话所换得之物了。”她将菜盘摔碎,取一块碎瓷:“替我转告他,此生是他先负我。”说罢她毫不犹豫的割腕,在鲜血喷涌而出她说:“这日复一日的孤独我不愿再受了……”我踏出禁足她的殿门,即有管深领一干宫娥出现在我面前:“请昭仪回宫。”
从头至尾,我误以为我是设局人,却错入他的棋局,成为自以高明的一颗棋子。途中我望向管深:“你自幼侍于岳府,最得我信。什么时候起投诚于紫宸殿?”她默不作声,像是不想给我这个答复。待我下了车驾,便有内侍在前引路。我们绕行柏梁殿,足多折腾了一刻钟之久才至紫宸殿。
入殿时他正亲自烹茶:“还记得同你提过,待你生产后前来紫宸,朕会亲为你烹茶之事,可惜你不肯来,你最爱的君山银针便一直搁置着,直到今朝才见天日。”他见我要跪,示意我到他身前来:“不急,你先尝尝这茶。”
我于他身前掀裙下拜,他将茶往我这侧推了推,我取过便嗅得茶香四溢,再细尝正合我喜好。他太了解我了,这些年我却不晓得他真正喜欢哪种茶,回想起来好像紫宸殿每月的茶都不会重样,果真,帝王无喜并非传闻。待品过香茗,又有中贵人恭敬地奉来棋盘。
这一局搏杀我是竭尽全力的,可却觉得每一步都在受人掣肘。一时间恍然大悟,原来帝王所谓的输是特意制造,我自以高明的招数和棋路于他眼中不过寻常路数。在我这里,只有他心甘情愿的输,从无不敌之谈。
第一局输的惨烈,他已用一盘棋揭露我多年的惨败。我无颜再下,想要开门见山。他却好像揣摩到我想说何话,先起身说:“跟我来。”我紧随其后,他携我在各殿之间穿梭,最后来到一破败居所。门庭已凋敝的不成样子,“可还记得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