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不胜寒,阁楼上好似真的更冷些。”他望了望我:“此诗中说的并非此意。”我忽然停步,他受我驻足牵引亦停下。“若是妾不慎自从摔落,陛下是能搀住我,还是会同我一起摔下去?”他像是真的认真思索片刻:“朕虽不通武道,无撼动山海之力,搀住你却绰绰有余。”我看了他半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他似乎听不懂:“这程你还看了《史记》,真是可喜可贺,可惜折香是女儿身,倘或是个男儿,今后为官做宰亦大有可能。”他自幼博览群书,醉心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怎么可能听不懂我话中之意。他见我还是不肯走,总不能就停在半途:“你若还不放心,便换管深来搀你。”我摇了摇头,他即添一句:“瞧准、踏稳、行正,则可一路平安。”我满盈笑意的看向他:“那是自身之能可致,假使有人在背后推搡,又当如何?”
他不答,我笑意未褪,又适当添一句:“《史记》确让妾明白许多道理。妾不仅读了袁盎晁错列传,还看了越王勾践世家,原帝王将相的故事,书里说的已极详实了。”他不语,只揽过我,这次是实在的搀我下了阶,待踏至平地他放开我:“这般爱读经史子集,想你腹中孩儿早教极好。你即将身为人母,唯有少思寡欲才能保生产平顺。”
我丝毫不退:“妾这辈子怕是难以‘绝学无忧’,圣人道德不能抵,妾只想做有私欲的俗人罢了。”他静睨着我,昔日教授我读经对弈的师长此刻却无话可说。“管深,送充仪回柏梁殿。”她与一干宫娥即刻上前,我顺意施礼:“妾告退。陛下早些回紫宸歇着罢。”
孕事一入八月,正及炎炎酷暑。贤妃为着我的双身,遣人拨了我份例外的冰来。其实并不用那许多,多了柏梁殿,说不准就剥夺了谁的,我让管深原模原样的送回。两月来陛下统共来柏梁殿五次,均是静坐片刻便离去的。今夜他似乎格外有雅兴,因此邀我在月下对弈。妊娠后闲来无事,时而翻看棋谱,也只是偶有所得。
待第一局胜负分晓,他评道:“你的招数更精进了。”我面上大约是敷衍的笑意:“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胜负之扶兮,于言如发。妾承蒙陛下教导,若无精进,岂非辜负师长一番辛苦?”
下一局搏杀更厉,我将诱敌先行的招数看的很清楚,并不入他的圈套。毫无悬念,这局又是他输。“不舍小得,势必不能获大得,这样看来倒是朕太过瞻前顾后,反倒失了局中先机。”
说罢他坐直了身:“罢了,今日不下了。”我亦不劝解,只陪着他安静坐着。“你更盼弄璋之庆还是弄瓦之喜?”我不假思索:“都好。陛下大抵会更盼皇子罢?”
他攥着茶盏,晃了晃茶沫:“朕更盼女儿。我们的帝姬定极像你,聪颖机警,且不必承担天下的重任。”我莞尔回:“陛下业已有长子,妾的孩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若真是皇子,不必使他亲近政事,妾愿他此生只做一闲散藩王。”
他翻开棋谱,摩挲着宣纸,偶有风扫过,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不进则退,不喜则忧,不得则亡,此世人之常。”他曾做过皇子,想必个中自有不得不争的缘由。而夺嫡之路遍布鲜血,我宁可我腹中孩儿出嗣,亦不愿看到有朝一日他们手足相残。
外有雨声,这场雨来的真急。夏雨淋漓,宫娥纷纷躲到殿檐下避雨,他望着乌云密布的天,忽说:“今年庄稼会得个好收成。”依照百姓评说,他是位仁德爱民的好皇帝。春耕、夏耘从不假手他人,均是亲至京郊同万姓一起吃劳作之苦,享收成之乐的。
约莫两刻钟雨停了,他说:“素来雨水熬茶别有风味,等你生产后得空来紫宸殿,朕亲自为你烹茶。”我起身恭送,早知他不会留下,说起已有数日未召寝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明明可传辇的,他有时却不愿宫侍多劳累一趟,便是辞辇以步代之。
在他尚是皇子时,阿爹曾与我提起他,说他是皇子中最仁厚的一位,有内侍撞在身上都不会重罚的。可偏偏是他从先帝十子中搏杀出来,夺得皇位。先帝生前最偏爱皇三子,他还曾向爹爹求娶我为侧室,只是椿萱不愿让我入王府为妾,也觉得我受不得豪门下的百般刁难和委屈。阿爹,我终是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还累及你为我丧命。
我向本家传话,说无需阿娘入宫照拂此胎。夏日的雨后总是清凉,顾贤妃邀各殿宫嫔至太仪院后的芜荷池赏夏荷,我欣然前往。经二年采选的宫嫔都算是故地重游,一时间感慨无限。后各走各的,各说各的心事。沈婕妤一直在我身侧,待我上前时她问:“充仪要去何处?”
我说:“心绪烦闷,想随意走走,婕妤请便。”她会意,便转弯同陈才人她们一起。我赶上贤妃的脚步,她侧首见是我,本能的朝左侧退一些:“陛下昨日嘱咐我,说充仪月份渐大,命我免去充仪各宫走动,若本宫没记错,宫娥并无去柏梁殿传话。”
我笑意自然:“那贤妃夫人便是怨妾不请自来了?是沈婕妤告知妾今日宫嫔齐聚共赏芙蕖的,妾一时兴起便来了。”她应下:“充仪哪里话?本宫是记着陛下嘱托才不敢劳动你。这池内荷花开的极好,充仪自去赏就是。”
她这样足有送客之意,但我置若罔闻,依旧紧随其后。直到她身侧女官挡在我身前:“充仪这是要做甚?”这样的警惕有些过了,我轻推开她:“贤妃缘何这样防备妾?青天白日下,难不成妾还能将你推入池中?”
她的女官拦的更严实,顾贤妃示意她退后,向我客气道:“本宫忽觉不适,只怕要先回长信殿。既充仪这样有兴致,那时绪你陪着充仪游园罢。”她要走,可既我已走到这步,又怎能轻易放她?兵行险招,要的是一个“快”字。我眼风示意管深,她即扯开时绪,贤妃乃言情书网,想必是蒲柳弱质,她自然拧不开我的力道。
就这样,路过的宫娥亲眼瞧见顾贤妃将有孕八月的充仪自池旁推下,充仪不堪其力,自池阶滚落,当即见红。顾贤妃恐慌下紧紧抓着时绪:“她…她,不是我推的,我没有推她!”接下来的事便只能听天由命,我阖眼,难以忍耐的痛楚阵阵袭来。
望我拿命去搏杀的人,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就近最能够使我生产之地是太仪院,胡修媛将最宽敞的屋室拨于我,让宫娥速找稳婆来,再遣人去禀陛下。我死死攥着身上的一席薄被,疼痛占据了我思绪的半具江山,我隐约听到外头的声响,示意管深将该说的禀上。
我知道她会按照事先约定的那般,告诉所有人贤妃与我发生争执,她将我推落阶下引致早产。而我要面对的便是生产事。见到稳婆来,我不再分神专心生产。头胎加早产,又遭难产,这胎足从白天生至黑夜。入夜外间不再有宫嫔嘈杂之音,我自第四次昏厥中被唤醒,管深跪下身跟我说:“姑娘,夫人就快到了,您要坚持住!”
这一刻我稍有悔意,并不是后悔做此局,而是怕阿娘见我命悬一线伤怀太甚。我将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拨开问她:“陛下可在?”她用力点头,我同她说:“告诉他…别让阿娘来瞧我,一见到她我便会想起阿爹,这样我只会想去陪阿爹。”
第7章 生子
我自幼拿管深当长辈,当姐姐待着,还从未见她如此狼狈。她的眼泪淌的哪里都是,我用手替她擦泪:“阿深姐姐别哭了。”她起身去跟陛下禀话,换她人来攥我的手。我这一辈子没这样累过,后见屏风前有个影子晃来晃去,很多人拦着不让进产房。产婆紧着跟我喊说:“快了,快了!”
我想起阿娘跟我说过她生阿兄是头胎,也遇上早产,把她折腾的不行。彼时她说的那般轻松,我还以为生孩子虽累,却不至于耗时良久。太医端来药汤,说要我饮些好增力气,我已然喝不下,只能凭仅剩的力气来拼。眸前忽地晃出阿爹的影像,我伸手去握。阿爹,可是你要带我走了?定是你知道阿潺如今过的极苦极累,才要带我去共享极乐的。
皮肉的疼痛将我召回现实,我听他们念叨什么史御医,我曾听她们议论,说除却陛下,无人见过真正的史御医,有人说他是年逾古稀的老头,还有人说他正值盛年,曾让一病入膏肓之人起死回生,因此得美誉曰“活华佗”。我儿时便觉荒唐,若真是在世华佗,怎地京都生老病死一样不少?若此人只志在为肉食者医病,怕也是个有技无德之人。
最后我只听得“出来了”,“还有一个”这样零碎的报喜声响,便彻底昏厥过去。梦里飘闪过许多人,有我最亲的家眷,有幼时一起玩耍的婉娴和菱和,也有满腔愤恨的顾贤妃,看起来得体稳重的胡修媛,还有管深和陛下。
这真是漫长的一场梦,《逍遥游》中提及大梦三生,我家中曾有一位姑母发梦如愿,梦境最终成真。倘若我们走的是既定的命数就好了,我便能得知我最终能否寻到杀害阿爹的元凶。
我醒来时管深欣喜若狂:“您终于醒了!”她一壁唤人端水一壁吩咐人去禀紫宸殿。我只攥住她的手腕:“孩子呢?”她的笑容凝在面上,随即恢复原状:“恭贺昭仪,您顺利为陛下产下皇次子。”我觉察出不对,随即叫殿内诸人退下:“只有一位皇子?”
管深端水给我:“你才醒,厨下熬了粥…”我扣在她腕上的手攥的更紧,并无松手之意:“我问你另一个孩子在何处?”管深搁下水,叩首到底,大有死也不起来的架势。无事,那我去问始作俑者便是。才要挣扎着起身,大概是躺得久了,腿上无力,还没走几步就要摔下去。
扶起我的不是管深,我自知来者是谁。他索性不搀我,直接将我抱起放回软榻上。我懒得跟他周旋:“孩子呢?”他答的很快:“乳母照顾着。”我轻呵一声:“你知道我问的不是他。”
他未携任何宫人进殿,像早就猜到我要质问。“死了?”这是最坏的结果了。他毫无反应:“为何死了?”他望着我还是不语。难不成陛下患了失语症?在我要发作前他说:“梅林王妃于皇次子降生日,同诞下一子。”原是我自己给自己出了难题。
《易经》中说“奇数为阳,偶数为阴”,而阴,代表着不吉。早便有皇室诞双生子“一子去而一子还”的说法。如今能保两子并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我长吁一口气:“谢陛下。”后他问我:“你想朕如何处置顾氏?邵旻说那日她狠心将你从池旁推下,才致你难产。”
我知晓宫娥之言不足为据,不过想引他先疑顾贤妃,可皇长子缘何助我?他当时究竟看到了何种情状…一时思绪交集,我无心答话。半晌他又重新提了一次,我才说:“贤妃毕竟是陛下发妻,如何处置陛下定夺就是。”
他首肯这一提议,似乎也不觉得我会有何意见。我不曾料想到陛下对发妻亦毫不留情。本以为最重不过谪降,但陛下却罚她于行宫带发修行,终身不得踏出房门一步。被**是一种莫名的煎熬,就像鸟儿被折去翅膀,就像纵横天地的我初入宫廷一般,只有无声无息的绝望弥漫。
在我与他有了邵旸后,不知她从哪儿编排的胡言,连管深也总说我二人有暖流涌动。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他费心周全,我亦该适时回赠。说来就快到中秋月圆之时了,各殿都紧着备礼,可我还没琢磨好送些什么。平日我很少探听天子喜好,亦不去紫宸殿献殷勤,这时候再打听有些来不及。管深同我说:“昭仪近日女红精进不少,不如给陛下绣件寝衣。”我瞥她一眼,让我绣旁的倒算她有心,他所着里衣可都是顶好的绣娘精心缝制的。
“就是要这样贴着身,贴着心的,才算涌泉相报呢。”我暗赞她一声,人家这个云英未嫁的倒比我懂得多。于是我白日绣,晚间绣,还得防着不被他瞧见。中秋节前一日刚歇下,他便问我:“今年会送怎样的节礼?”我这几日拆了缝、缝了又不足意的,唯恐哪里不尽善尽美,这时也正考虑那花样是否合宜。他问第二次我才回神,索性卖起关子:“还没想到,陛下想要什么?”
他失笑,话里有些嗔怪:“年年旁人都寻紫宸殿侍从打听一二,唯你不多费银钱。”我顺着话茬打趣:“不是都说君心难测?再者说揣测君心是大罪,御前哪个敢胡言乱语?妾与其将银钱花在这上头,倒不如将俸秩攒起来,给您备份趁手的节礼。”他又笑了,将我揽在怀里:“只要你能岁岁平安,便是最好的节礼了。礼品不在金贵奢靡,用心就好。”
我阖眼,觉得有此言在便不辜负我多日来的心血。各殿送的都不同,有丹青、扇坠、书法,我再三打量这凝结心血的寝衣,最终将它交给管深,让她替我转呈紫宸殿。说来管深近日愈发讨厌,她脸上鞠着十足的笑意,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精心给她制了件衣裳。晚膳后我闲极无聊的等着,不知在等什么。
午膳后一直忙碌着,想亲手制些团圆饼,又特意做了各种馅料的,因做得多了,给各殿都送了几个。管深要往紫宸殿送,被我拦住。今日御膳里定不会少了月团,我虽厨艺精进,但也不愿意叫人比下去罢。这种情绪有些说不清,烦闷里带着些许期待,我后来察觉到这隐约的期待,顿觉可怕。
他从不属于我一人,对他抱有寻常人家的期许,我早晚会失望的。等到戌时三刻,我说要去歇息,话音刚落外有中贵人传话说圣驾到。管深又笑我,我亦瞪了她。
他来时我已然没了晚膳后的欢喜,一时间也忘了常日是不尽全礼数的,竟给他行了大礼。一殿的宫娥当时都看傻了眼,他亦有些惊讶,不像平常直接一句“免礼”,而是双手亲自搀起我。“又不高兴了?”这个“又”听的我更不高兴,难道在他眼里我是成日都在生气的?我不乐意说话,他又问管深:“哪个不懂事的惹着她了?”
管深满面笑意地说:“陛下容禀,昭仪自用过晚膳便在窗前向外瞧,好似是在等人,一直等到当下呢。”她开始讲我便睨她,直到她话毕,我简直想立刻让她失语。这就是有一个多年跟着你,岁数又长于你的侍女的坏处。“梁齐要召集天下英才修篆经史,兹事体大,议了整整一日。”这是在跟我解释?我又不是见不到他便胡闹的性情…心底乱糟糟的,不知道在气谁。“今日中秋,为表团聚之意,昭仪特地给您做了些月团,陛下可要尝尝?”
我再次乜她一眼,她像没看着,在陛下点头后欢天喜地的去拿。
各式各样的馅料,各种样式一应俱全。管深还认真地给他叙述每一个都用了何种食材,以及选取食材是多么精心。她以前最是正儿八经,进宫后反倒油嘴滑舌,专喜欢言辞占翘。他拿起一个,内侍立刻上前要试食,天子吃食尤要慎重的道理我明白。只是这份糕饼承载着我的心意,的确不愿叫他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