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陛下来过一次,因我怕过了病气,便与他隔着屏风相见。他无语良久,我亦无话。当初他选择护梁而责郑暄,我便明白再难回到从前。不求情是为己,我已是后悔了,我愧于她待我坦荡,而我为求自保与家族安稳,没有发声恳求陛下彻查。而避圣是为她。我再不能与冤枉她之人成双入对,我要静待时机,替她复仇。
又过两月。我终于等到亲眷入宫之日,阿娘看着我直掉眼泪,说我瘦了,人也憔悴了不少。我温声劝她,说我今安稳度日,已是不错。在她要走时,我背着如数宫娥塞给她一信笺,母亲会意,擦了擦眼泪离宫。
五日后陛下临柏梁殿。他告诉我行宫走水,烧毁了郑暄所在的屋室。他走后我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为死去的郑暄尽哀。我知道他尚未走远,一定听得到。郑暄在他那里什么都不是,可能还是谋害皇嗣,十恶不赦的罪人,而她于我心中,只是与我互通心意的好友,是我在这宫里唯一能托付真心之人。
几日后我们又被请去长信殿,这般场面显是有大事发生。这次跪于殿中之人从郑暄变成梁氏,这便是风水轮流转。顾贤妃掷去两个插着银针的布偶,巫蛊为每朝每代的大忌,无人能安然无恙的脱身而出,布偶上还有天子的生辰八字,她百口莫辩,精妙的言辞比不得铁证如山,梁家伴随梁岱逝去已然无人在朝,而梁家的权威没了太傅梁岱,便如过眼云烟,什么也没剩下。
梁氏自矜为梁氏孙辈,又有几分才情,于宫里兴风作浪,然而获罪时平日攀附她的亦来落井下石,阖宫她得罪遍了,无一信她有冤屈,最后她披头散发的被侍卫拖出,陛下金口玉言——赐死。殿内还有她哀嚎的余响,素来信佛的沈婕妤念了声佛,她欠郑暄的终是还了。
第3章 缠绵
当晚陛下来了柏梁殿,要与我对弈。我是刻意留有余地,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三盘棋局他均以落败告终。第四盘他笑了笑,将手中棋子如数倒入棋笥:“下不赢你了。”
我向他颔首致意:“妾苦练许久,终有小成。”外间响起哗啦啦的雨声,他重新落座下来:“本答应了贤妃,说今夜去长信殿的。”我循声望去,见宫人肃立,他若想走,便是再大的雨势也拦不得。“可天要替你留朕,朕亦不能辜负苍天一番美意。”
我向他表明:“数日来妾身子欠妥。”他听懂了我的婉拒,又抬眼来打量我,半晌后开口:“郑氏之事,你打算将它记在朕这里?”有一刻他破掉了我的心防,然而我立刻重塑提防和恭敬:“妾不解陛下所言何意。”他清退宫娥,逼退我数步,最后将我抵在椒墙一角:“今日朕来柏梁前,问过太医,他说你月前便已无恙,岳美人如有疑,不如就请太医重新诊脉?”
如换于数日前,我约会认下这欺瞒之罪,而今却已非昨日之我:“那便要请教陛下,倘或有朝一日妾怀嗣,陛下可会容许这腹中皇嗣降生?”他笑了笑:“这要看岳美人是否想生。”我接下这话:“生下您的子女,再受生离之痛,妾宁可他不来这世间走一遭。”
他凝视着我:“这话够你死千百回,怎么?素来如履薄冰,惜命如金的岳美人忽地不想活了,想累及你的家眷跟你一起下黄泉?”我在他给的空隙中撑直身:“人生一世,屈辱是活,从心亦是活,短暂而明媚的活比无声无息的苟活来的更好。”他的双眸炯炯有神,深邃而不见底,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三日后东陵会有一场击鞠会,你随朕去罢。”他走后我依着墙壁蹲坐下来,为了岳家,为了郑暄,我不能再浑浑噩噩的度日了。
三日后我装点毕,管深才要搀我上车驾,有御前的内侍说陛下请我一同乘御驾,我向管深示意,随内侍行去。他要去东陵,一路护卫必不可缺。我一路眼睛只停在他绣蟠龙的玄裳上,偶有集市几声吆喝声响,我便跟随声音掀开车帘,看为吃穿发愁,为生计辛劳的人世百态。一旁有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指着我们的车驾笑说:“阿娘,我今后亦要坐上那样的车驾!那样阿娘就不必再为吃食发愁了。”
总有一日她会明白,不为吃食忧愁的日子未必是渴望中的生活。
东陵城的击鞠会一向最盛大热闹,为击鞠所设的礼品亦不输宫中所制。上一次来我是魁首,是参与其中尽情欢笑的角色,这次我却只能做壁上观,看着昔日并肩作战的姑娘远远瞧着我,却再也等不到我。前几场都由富氏包揽而胜,一人独赢总缺了些赛趣,很快便无人想同她比较。直到贺家姑娘说:“臣女斗胆,能否请岳美人下场一战?”
我向她摆手,婉拒此番请求。我已不再能是在尘土飞扬里扬起笑靥的岳家姑娘,今日若下场一赛,难免有人议论我逾越宫内规制,甚至指摘我岳家门庭教女不善。座上观战的陛下忽地开口对我说:“阿潺,想去便去罢。”
他昔日从未这样称我,今日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我起身向他屈膝:“许久不骑马,妾已生疏此道,只怕去了亦只能贻笑大方。”他却不在意:“不碍。朕尤记当年你取魁首的风采,人人皆道每逢岳家姑娘出场,所有彩头必归属于她,可惜朕才瞧过一次,难免遗憾,今携你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同朕一处干坐着。”我再次施礼,随管深下去更换衣裳。他既将话说到这番地步,再推拒便是我妄自菲薄。
有我出场自是完胜,我从不辜负击鞠上的“常胜将军”名号,贺姑娘如愿煞了富家二姑娘威风,也适可而止请我回座。得胜归来我再次施礼,得允后方才落座。他好像还沉浸于方才那精彩纷呈的蹄土横飞中:“今日为何没着红衣骑装?”
嫁人后为嫡妻可穿正红的道理,我是懂的。现虽无皇后,着红难免被人说三道四,指摘我觊觎中宫之位。“是为规矩,还是你已不喜红色?”
我这话答的坦诚:“都有。”后击鞠会还是富姑娘胜的最多,因此最终定她为今年的魁首。随他回宫途中,他不知哪里起的兴致:“朕方才想,倘和你有了女儿,她着一袭红衣扬鞭策马的模样,定和你一般英姿飒爽,夺目耀眼。”我问:“若是皇子呢?”
他回的极快:“你所生之子,想必在骑射上极有造诣,来日开疆拓土,便全倚仗他了。”他未必肯信岳家的满门忠良,数日来我常梦到岳家被扣上谋反的罪名,最后惨遭杀戮,无一幸免于难。阿爹,为何还不听我的劝告,早些解甲归田。难道兵权真的那么诱人,可以让你拿一族性命去冒险吗?
转眼又是深秋,皇长子抱病。顾贤妃疼爱孩子,一连免去数日请安。我在殿中看秋风卷起满地的落叶,沙沙作响。枯叶大概也是不甘心的,但却不得不屈从于凋谢成泥的命运。听见有脚步声,猜是管深入内,我未侧头去瞧,只说:“皇长子的病怎么样了?”
等了片刻无人回答,我侧首去望亦拜下行礼,“陛下。”他抬手免去虚礼:“他为长子,贤妃寄予厚望,日日要他读书要五更,邵旻受不住这疲累,便病倒了。”我颔首,许久后想出说辞:“即使是平常之家,亦望子成器,更何况是陛下的子嗣。”
他哂道:“可邵旻资质平庸,尽管这样督促还是难承重任,与其叫他这样受累,倒不如让他多歇着,至少还能保身子安康。”他有三位公主,皇子却唯有邵旻一个。因此寄予厚望的不单是贤妃,兴许他心底也留有期许。后他指棋盘:“是来寻你下棋的。”
他先落座,我略迟一些。这场棋局耗时良久,我甚至不能数出有多少次厮杀,至终仍是我险胜一子。“还是喜欢与你下棋。”我随他起身,他接着说:“他人总想朕赢,既生此心势必不能全力以赴,唯有你竭力图之,毫无保留。”
我并不觉这是赞赏:“这枚棋子,这局对弈尽在陛下掌控之中,赢输但在陛下一念之间,岂由旁人做主?”他顾首看我,我顺着目光垂首。“听说过温懿仁太后吗?”曾经居于柏梁殿的许皇后,是我大济的一段传奇。据闻她出身平平,初入宫闱亦无恩宠,前两胎均是公主,然她所出公主却聪颖懂事,极得君心。后生四子,彻底坐稳中宫之位。“柏梁殿素有多子多福的美誉,朕赐你柏梁独居,并不是想瞧岳美人空食俸禄而无所出的。”
他提起生育事,怎能不让我警惕。“阖宫嫔御望子如望福,妾亦如此。”他扫我一眼:“将门虎女偏得谨慎之名,岳潺,朕真想瞧瞧你这恭敬之下是拿什么撑着。”我对上他的审视:“陛下说笑了。于您,妾永年恭顺,表里如一。”
他自是不信,帝王多疑,我从未觉得他会信半分。之于生产事宜,我已看淡。深宫寂寞,倘有了亲生子女却被送至他人处养育,岁岁年年不得见,那是一种莫名的痛苦。他防备岳家,想生离之苦笃定,我决不能自留破绽,使得他有更多钳制岳家与我的凭借。
数日来我只同沈婕妤有些来往,那日她送了亲手制的菊花茶给我。寒风凛冽,她便在呼啸的北风里斟茶,回忆往昔。她初入府邸时恰逢王妃丧女,并无喜气。后她好容易有了身孕,却亦不慎小产。人人皆有表里下的龌龊心思,她正是因勘破而不想揣摩,才愿皈依佛门的。两年前她提出要去佛门清修,自请废除妃号,陛下不允。沈家亦算是不慕名利的清高世家,她入七王府便是沈家的投诚,因此即便她看空世事,依旧要在世俗中蹉跎岁月。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后妃的一生漫长且可悲,看的越清楚便越难真正欢愉。她又抚抚我的鬘发说:“但阿潺你不一样,你尚在韶华年纪,正是得陛下喜爱之时,可不能在此刻就同我一般寡淡无趣了,总要得个孩子,这样才能保得后半生无忧。”
我看着她,就像见到亲生姊妹一般亲切。她曾在郑暄危难之际毫不犹豫的相助,是这宫里难得的善人。管深来传话,说今夜紫宸殿召我侍寝。沈婕妤为我高兴,说不耽误我了,这就要回去诵经了。在长夜寂寞时,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度日的方式,此番脱离尘世之外,未尝不是一种明哲保身。
紫宸殿的规制繁多,我虽听过,却记不得。晚膳后教导女官又来讲一遍,我亦听不入耳。入夜待沐浴后,我半开了窗,在窗前透风。冬夜屋内不透气,总觉得燥热,大概屋里的地龙足够暖和,使我的脸颊亦红起来。不知屋内用的是何熏香,一时头脑发昏,像是飘在云彩上。他来时我已不太清醒,行礼时人半扑半倒的倾在他怀里。
第4章 意外
他胳臂有力的将我搀着立稳,问我:“这是怎地了?你吃酒了不成?”我使劲摇头,尽力寻回神智,又撇开他站在窗外猛灌几口寒风,心跳的仍很急促,像许久前偷潜出去玩耍,从后门回家时阿爹就在门前等候那样的紧张。待我冷静后,他端了一盏酒给我:“绿蚁新醅酒,能饮一杯无。刚餐了风,还是吃些热酒,免得明日闹风寒。”
我接过,却并不饮。“妾不会吃酒,怕吃醉酒做出逾越礼法的事来,冲撞陛下,那便不好了。”他亦端起一盏,自顾自的跟我碰盏:“你阿爹曾说你是混世魔王,素来惹是生非惯了,可自从你进宫,一桩是非也没招惹,像换了个人。说句实在话,朕还真想瞧瞧,你逾礼起来是何模样。”
我搁下酒樽,笑了笑:“陛下若想看妾闹笑话,倒很不必拿吃酒试探。妾一直以为,后宫安稳太平方为陛下心中所喜,却不料您欲反其道而行之。是想见到岳氏女闹出一番腥风血雨,文武两败俱伤,损伤元气,好就此听话懂事地做天子棋盘上任凭摆弄的一颗棋么?”
他看着我,烛火映红他的面颊,看起来整个人暖融融地:“未出阁时,你家人可是称你为阿潺?”我厌恶他直接称我的名讳,这个潺字如溪流清澈,哪里容得他这般污秽之人随口道出,没得损毁我名讳美意。“妾小字折香,于家中时长辈均以此称。”他又饮一盏酒:“睡袖无端几折香,是个意蕴双全的好字。”我不懂诗词,那是文人的雅兴,我没有。
他没忘记召我来的本意,推杯换盏后便进入主题。只今日彤书女史在帘外肃立了很久才离去,他吃过酒,醉意难散,发散在此事上,倒反是我受累。事毕后他披衣起身去唤宫侍,我亦穿衣。于紫宸殿除却中宫殿下,其余嫔御不可与陛下同眠。正想赶紧去侧殿,少同他一刻便安生一刻。却忽地被他拽住,他递给我一盏黑漆漆的药汤:“喝了。”我未问是什么药,便扬手饮尽。他接着拉着我的胳臂让我坐下身来:“不问是什么就敢喝?在紫宸殿也就罢了,若在旁人那里要多几分谨慎。”我觉得这话应颠倒着来。
“是助益怀子之药,太医说你风寒后调养失当,需得好好养上一程。”此刻我觉得不是他疯癫了,便是我发梦了。历来帝王都忌讳武将女有孕,是恐惧谋逆后直接拥立少子为帝。他倒不怕?“冬日天寒,不必去侧殿了。若再添风寒,朕又多一桩罪过。”才想说不合规矩,他又点在我额头:“少拿规矩说事,金口玉言胜礼法百倍。”他一番言语后,我得出一结论。世人称道的美酒实则不是好东西,人吃醉了酒,轻则像阿爹夜里舞刀弄枪吵阿娘安眠,重则像眼前这位金口玉言的天子,跟他猜疑的武将女深夜谈天打趣。
真是吓死人了。
翌日我走时,紫宸殿的小宫娥像看菩萨似的看我。我问管深怎么回事,管深说宫内如数嫔妃都没得过在正殿宿一整夜的殊荣,只有我让陛下破例。我在心底暗想,这事其实好办,下次谁来紫宸殿,自提陈年佳酿,同陛下把酒言欢,待他醉后,自是别样风情。
被宫娥议论已是飞来横祸,这位天子还再添一把火,于第二日进封我为婕妤。我并不觉得这是殊荣,但谁人都欣羡我。说我初入宫时不开窍,又遇梁庶人,因此不得宠。如今是手段高明,竟能让陛下回心转意。这些都是管深讲给我的,传闻素来不合情理,我亦听个热闹,从不往心底去的。
当日还生了一件大事。正二品右卫上将军岳褐向陛下提出解甲归田,缘由为旧伤复发,实难各处征战。帝极力挽留,谁料岳老将军决意卸甲。帝又提出让其长子承袭其位,岳少将军同样谢恩却不受,话里意思是说有了心爱女子,想为闲职,同妻子安稳度日。这比我意料之中的日期推后了太多,然而来的亦不迟。只有阿爹将兵权交出,才能保岳氏一族无虞,他定是懂得这道理,功成名就后退隐乃佳话,今后还能青史留名,记他是退敌致胜的常胜将军。倘或功高盖主,指不定给他安上什么罪名,遗臭万年。
是夜紫宸殿还是召我,这未免太过乍眼。殿内温暖如春,熏香换过了,味道依旧香甜。我才刚入内,身后多度了一层暖,我睨去见是黑狐裘的披风,顺着他的力道屈膝下去。他一手将我带起:“岳将军的事你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