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几度秋——眷顾山河
时间:2022-02-11 08:31:26

  我自是听闻了,“阿爹离京那日妾不能去送,陛下能否允妾寄封家书给他,毕竟可能此后很难相见了。”他点点头:“逢年节你阿娘仍可入宫探望你,倒不用像生离死别一般。”我看向他,目光坚定:“此言差矣。唯有居于京城的女眷才能时常得探亲之荣,阿娘既随阿爹归故里,那便要从宫内规矩,不再入宫看望妾。”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规矩是能改的。”
  我摇头:“妾何德何能,不求陛下破例,只望椿萱并茂,岁岁平安。”他亦明白这话内之意:“岳氏一族退隐,你身后便再无靠山。他们要退,就不为宫里的小姑娘想想,都说你阿爹最疼你,朕瞧怎么不是啊?”因为这是得我授意,只有岳氏彻底远离京都,与兵权断绝联系,你才能不起杀心不是吗?
  “阿爹的确疼我,可沙场多年,他的确一身伤病。国朝有点兵老将,有新起之秀,万里疆土不愁无人戍守。阿爹既无上将军之能,自该罢官退去,否则又如何对得起先帝与陛下的看重与笃信?”在他的棋路中,最恐怖的是变幻莫测,是我永远猜不出他下一步如何出招。
  “你的棋下的愈发好了,朕便是起六爻卦,也定不得你的棋路,看不懂你的棋招了。”我凝着笑意望向他:“路子再野,招数再多,妾这枚棋还不是牢牢攥在您掌中?”他将我撑起,手抵在我腰处:“朕岂能忍心使折香为棋?岳家既去,岳潺便再非一颗子。”我眸一转,仍留笑意问他:“那岳潺是何物?”他贴于我耳畔,温和里藏着蛊惑:“一枝盛放的月桂。”我阖眸,想局定,这对弈的棋手也终能歇一程。
  两月后,我的新嫂嫂入宫探望我。阿兄说要成婚时,我尚一头雾水,不晓得是谁。待人入宫我才瞧个清楚,原在军营时便见过她,此刻却不知该称她崔将军还是嫂嫂了。她见我看愣了眼,笑道:“小阿潺,我换了衣裳你便不认识了?”
  熟悉的称谓引起回想,我莞尔回道:“自是识得。”待管深奉来热茶,我亲自端给她一盏:“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她眉眼弯弯看着我笑:“不得了,我们阿潺竟这样有学问啦,以前不是最厌恶读这些诗词的?现今瞧你,哪里像是岳家将门的姑娘,明明是个诗礼簪缨门第出的老书呆才对!”
  之于她的打趣,我提不起兴致来。我留她用了午膳,因多年在军营的缘故,她用饭亦爽快,看着让人食欲大开,后她偏眼瞧我:“胃口不好?”我起身即有管深递来茶水,我向她挥挥手:“嫂嫂自便,近日的确诸多不适。”她也撩了筷子来探我额头的温度:“可是遇了风寒?不然传唤医者来瞧?”我勉强扯出一牵笑意:“嫂嫂不必担忧。我昨日没歇息好,是以今儿食欲不振。只待多午憩一会儿,便都好了。”她还是不大信任,一步三顾首的离开。我嘱托她万不要将今日事告知阿爹和阿兄,是遵从报喜不报忧的道理。
  又过了半月,熙春时候好像已然暖和,偶刮来的东风却还寒岑岑的。今日去顾贤妃处请安时,总觉得人人瞧我的眼光不对劲,藏着一种怜悯而抱憾的情绪,我觉察出不对,便问管深:“可是出了何事?”管深垂首不答,我知大概出了大事,索性疾步回了柏梁,摒退一干人等问她:“究竟怎么了?”
  管深双手叠放,下拜叩首:“请姑娘节哀,将军身故了。”对于身陨,尽可委婉道来,但这都无法隐藏残酷的事实。“阿爹…是怎么…去的?”每一字几乎咬牙切齿。“将军去泉州探访故友,于途中遭遇匪徒,最终不敌。”
  我始终不能相信阿爹的死是一场意外。我怀疑所有人,最怀疑的人自然是他。我麻木的更换一身素净的衣裳,嫔御轻易不能服白,待头簪白花时,或许我已然大仇得报。
  
 
第5章  梨簪
  我自得知消息便跪于窗前,默然为阿爹守灵。至晚间有人禀说圣驾到,我才欲起身,头晕目眩下管深的搀扶已来不及。梦里回到了孩童时代,我与阿兄在庭院里追赶着玩耍,阿爹和阿娘在远处的紫檀圆桌上笑看着。耳畔好像有谁唤我的名,我伸出手去挽留阿爹,而他的模样却在梦里四散,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醒来陛下攥着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擦去我眼侧滴落的泪水,我抬眼即问:“是你吗?”他擦泪的手一顿,自宽袖中取出丝绸作的绢子继续替我擦着,我与他早有默契,他自然晓得我问的是什么,“不是。”我阖眸,残余的泪水流淌下去,他不厌其烦的替我擦干:“你有三月身孕了。”我猛地睁开眼,他抚平我眉间的褶皱,“你且安心,朕会查清。”
  我以手撑起身,他半揽半搀的稳住我的身子。“还要为岳将军守灵?你现下需好生歇息,否则腹中子嗣难保。”倘阿爹真为他所杀,我决不能留下这孩子。我置若罔闻,他彻底恼了,按住我的手:“出嫁从夫,你若再糟践自己的身子,朕便将你兄长押解入京,你不食一日他便受刑一日。”
  他竟拿阿兄来逼迫我,我恨意更甚,却不得不听命。他将锦被盖好:“你好生歇息。”说罢扫视殿内宫娥:“服侍婕妤需得尽心,若再让朕看到她哀而伤体,不顾惜自己身子尽孝,你们就不必再活了。”身为帝王的杀伐决断,我极少见到。
  他不愧为狠戾角色,动辄便要取人性命,以性命要挟总是最管用的,自那日起柏梁殿宫娥轮转看护我,不许我停用膳食,也不许我伤心落泪。他间或几日来一次,给我捎来些集市上的新鲜玩意儿。有日他带来一个拨浪鼓,在我面前摇来摇去:“邵旻小时候对这个最感兴趣。”
  我垂首,双眸落在小腹上。内侍递给他一小木匣,他自内取出一雕着梨花的簪子,走过来亲戴在我髻上,赞道:“好看。”说罢还让宫娥拿铜镜来,我万般无奈下与他说话:“梨与离同音,陛下不觉得有些不吉?”他笑问:“你还信这些?”我望向他:“宫嫔皆不愿与陛下离心离德,哪怕只是不祥之字亦不想沾染。”
  他接的很快:“那你呢?”我对上他打量的目光:“妾亦如此。”他手内摆弄我赠他的香袋:“说来你有孕却迟迟无晋封,是朕在想你给什么封号为好,你可有什么中意的字?”
  我摇了摇头。他便翻过我的手,于我手里勾勒笔画。待他停指,便问我:“这字可合你心意?”是一“诚”字,我顿时感到他虽阴鸷,却十分了解我。我进宫是为成全岳家的忠诚,而今爹爹死了,再无威胁他的可能。他再以诚回赠,我只感到讽刺。
  “你兄长昨日请旨,说欲回京安住,然岳夫人闻此噩耗病倒,因此回京都之事也便耽搁。”阿娘病倒了…她素常是温和柔顺的,是诗书中万事听从夫君的贤妻。阿爹遭人暗算,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有你二哥亦从边塞赶回奔丧。”
  我去攥他的衣摆,说:“待阿娘入京,能否请太医前去诊治?”他握我的手,触手是温热,我心底却冷冰冰地:“应该的,朕还会追赠他公爵,谥忠烈将军,以褒奖他这一生为我大济的鞠躬尽瘁。”阿爹,你睁开眼瞧瞧,你所忠诚的王朝,你所仰赖的君主给予我们都是什么?你自十五岁便随祖父四处征战,这万里疆土金瓯无缺全都依靠你与岳家军的功劳,最后怎会死于匪寇之手?
  他俯下身来蹭我的脸颊,见我并没有泪,便叹息道:“你还要伤怀到何时?待岳少将军回京都,朕让他来看望你。”它竟然肯让我见岳家人,我心中藏了许多疑问,或许唯有阿兄能为我答疑解惑。阿兄于半月后返京,来见我时人已哀毁骨立,憔悴的不成样子:“充仪金安。”我摒退下人,与他在廊下说话。“阿爹究竟为何而死?”
  他像是早猜到我有此问:“数日来我一直追查此事,乌龙寨上的匪徒不可能使那般招式,阿爹是死于暗算。是一把短且锋利的匕首扎入脖颈而死。我所能得来的线索寥寥无几,一是阿爹于内裳留下一‘顾’字,二是当地百姓说曾见有御林军出没,三是当日胡家暗卫现于泉州,在阿爹遇难后清剿了匪徒。”
  顾贤妃,胡修媛,天子,哪一个都是不能轻易触碰的,无冤无仇下她们怎可能诛杀阿爹,最有嫌疑的应还是当今天子。“阿潺,不要轻举妄动。阿爹逝世,无数人盯着我们的动向,若再被人逮住把柄,岳家恐怕真要家破人亡了。爹爹业已不在,你亦不必一心想着寻仇,照顾好自己,一切都有阿兄呢。”
  我阖眼,攥住衣襟,想起小的时候与阿兄在庭院里练招式,我因是女儿身,力道总不如阿兄,打不赢通常喜欢耍赖,有次爹爹远征西北,我问阿兄若是有朝一日阿爹不在了,该怎么办呢?他看着我,也是这样温和而从容的告诉我,万事有他。以前总央着胞兄谦让一招半式的阿潺已然死了,于阿爹去世那日她便就跟着去了。
  “阿兄说得对。我现今身为宫嫔,诸事不便,只能日日替你与嫂嫂祈福。”说罢我稍撇伤心绪:“二哥就要回京了,阿兄如何打算?”他起身并抱胸:“他镇守边塞多年,当年承诺阿爹除非硝烟不再起,否则决不回故土,却没想到阿爹过身使他背弃诺言。”我阖眼,眼中泪珠随而落下。阿兄看向我,笑容如从前:“潺儿,你要多保重,下次见约莫我已有了小外甥,你可要教会他叫舅舅,否则我可会生气的!”他迎着朝阳踏出我目光所及,管深递上绢帕,我才发觉早已泪流满面。
  我真的很恨,恨自己无能为力,恨即使阿爹已然革除兵权,却依旧被人暗害,如今还不知仇家是谁。我恨自己明明是将门女,却不能再挥红缨枪,不能骑马射箭,与父兄一起抵御外敌。可是我要怎么样呢?我要向谁寻仇,我要谁为阿爹偿命呢?管深连叫了我五声,我才看到顾贤妃已要走到我面前,她抬手温柔地说“充仪身怀六甲,不必起身。”
  我顺着她的言语重新落座,见她今日是领着邵旻一起来的。六岁的皇长子像模像样的见礼:“见过岳母妃。”我颔首回以礼数,顾贤妃望着我说:“令尊之事本宫听闻了,将军忠勇半生,不料遇此意外,实在令人悲痛。然妹妹怀有双身,不宜过于哀毁。”我闻此话,知她来意:“谢夫人牵挂。”
  我本是垂着双眸,却见她一直盯着我的鬘发瞧,待我与她对视,她方道:“这梨花簪看着真精巧。”我一向不懂簪钗做工,更不知她们簪缨世族是如何评量这些的,索性摘了递给她细看。她在手里反复摩挲,我不解其意,直到她说:“冒昧问充仪,此簪能否割爱赠予我?”
  我有些诧异,只是御赐之物不能随意赠人的道理,我亦记在心里。“我今日得了御赐的海棠禁步,亦是做工精细,若妹妹肯割爱,本宫即刻要人将它送来柏梁殿。”罢了,她都将话说到这地步,我再搬出陛下御赐,难免显得我拿恩宠压她。她见我像是允了,倒很是欢喜,像得了宝物似的离开。
  晚间陛下来我这里用膳,用过后我与他顺着小廊散步沐风,他问:“送你的发簪怎么不戴了?”我忽地想起贤妃这件事,一时不知怎么张口。管深见我为难,替我答话:“启禀陛下,午后贤妃夫人来过,瞧充仪的发簪实在喜欢,几次三番讨要,充仪拗不过,只好给了她。”他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怒气:“朕和充仪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
  说罢他攥住我的手腕:“我给你的东西,你就这般不在意?说给她便给她了?”我不晓得他为何动怒,不过是支簪子,他又不是赏赐不起。他越攥越紧:“说话!”我对上他的双眼:“妾原本不想给,可贤妃说尽客套话,妾倘说是御赐之物,未免显以陛下威压…”他立时三刻甩开我的手腕,我亦顺着这力道跌坐在地:“以后你若是不想要朕给的东西尽管直说,很不必再转手送给旁人!”他这无名火蹿的真快,我还未开口解释他便已走了。我本想起身,然而小腹坠痛,管深着紧去喊太医。
  后来了许多太医,围着我扎针开药,听为首的张院判说,我因思绪不定胎象本不稳,而今不能摔碰,否则必滑胎。太医一贯愿意危言耸听,昔日都是管深替我听医嘱的。一连半月我再未见到陛下,管深说那支梨花簪是中贵人亲去长信殿讨回的,我与管深都觉得那簪必有特殊寓意,因此我遣她去暗中探听。贤妃在几日后便来向我致歉,说因她酷爱梨花,是以着实喜欢这簪子,未问得清楚便急着讨要,因此连累我触怒圣颜,她实是过意不去。
  这番客套话我听的腻歪,在她说完我便草草回复几句了事。随后宫内几殿之主都象征性的走了一趟柏梁殿,以示对有孕嫔妃的关照。怀胎六月时嫂嫂按照命妇入宫的规矩来探望我,见我脸色苍白,她很是忧虑:“你阿兄说你爱多想,上回不该跟你说那些话的,平白无故惹的你难过,万事有兄嫂在,阿潺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前几月的事我们听说了,今后处事要再谨慎些,顾氏于江表一带颇具声望,更邀揽了无数世族,顾贤妃不过是觊觎你腹中皇嗣,咱们又不想做皇后,今后多避着她些就是。”
  
 
第6章  事起
  江表一带颇具声势……我拽住嫂嫂衣袖:“我记得阿兄曾提过,顾家与岳家祖上便有旧怨,就算到我们这一辈还是不和睦。”嫂嫂仔细想了一想:“的确。不过是廉颇与蔺相如的旧怨罢了。国朝崇文,两家又是同时起家,祖辈曾不满岳家官位高他一阶,且父辈又曾互相弹劾过,这梁子便算结下了。你问这些做什么?”我将案上的热茶往她那侧推了推:“不过随意问问。总觉得顾贤妃对我有莫名的敌意,这才清楚缘由。”
  嫂嫂搂住我:“阿潺,你定要平安顺遂的产下腹中孩子,阿娘的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待你即将生产时她就可入宫探望你了。”她提及的是八月家人入宫照拂的旧例,我朝她一笑:“嫂嫂所言甚是。”该日我登上了望月楼,此处是祖皇帝为许皇后所设。据说许皇后喜赏月思人,因此祖皇帝为她敕造此楼。
  夜风微凉,我睹着月沉西楼,今夜竟无月可赏。果然人踏上霉运,便连自然景象也不愿露脸。才要踏下城楼,只听一声:“好兴致。”声音极其熟悉,我行礼已然不便利,他随意挥手:“再多虚礼便要扫兴了。”说罢他亲将披风盖于我身,大朵的合欢花映入眼帘:“说来倒巧。今夜事多心烦,才想来望月,却不料你同在此处。”
  我无奈道:“那妾便不叨扰陛下了,这便告退。”我要离开,他却也有走的意思。“月亮注定是要西沉的。”我猛地停滞,见他已向我伸出手:“刚下过雨,玉阶有些滑。”一旁的宫娥都小心翼翼的,却不时觑一眼我们这里,我在一概人的期待下将手放至他掌心,他即握住,扶我走下玉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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