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露仍是没什么表情。
戚卓容念完了长长的圣旨,殿中将士俱都领旨谢恩。
“诸位爱卿请平身。今日见诸位英姿勃发,不愧是我大绍的好儿郎。得此将帅,是大绍百姓的福气。”小皇帝认真道,“母后,您觉得呢?”
“陛下说的是。”太后颔首,“诸位凯旋归朝,乃是大绍一大盛事。除了封赏外,我这儿倒还有另一件事,在我心头盘桓已久,至今未说。”
小皇帝心底微异,毕竟太后上朝前并未同他对过这么一句。于是他不动声色道:“母后所谓何事?”
“早闻梁佥事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是卓尔不群,风姿非凡。梁老将军泉下有知,定当欣慰。”太后笑道,“只可惜梁老将军戎马一生,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只余了你一个。我曾听闻梁老将军曾有心择一佳婿,只是战事当前,不得不搁置。眼下战事已结束,梁佥事不如便圆了父亲的遗愿,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梁老将军将你托付给朝廷,想必也是有此心意。”
戚卓容立在一旁,心中冷笑。
太后未免也太过着急,才封赏完就想赐婚,这夺权的心思实在昭然若揭。
“谢太后娘娘关心,只是臣无心风月,恐怕要辜负娘娘美意了。”梁青露拱手道,“父亲确实曾有择婿之意,不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父亲临终前心系大绍疆土,唯嘱托臣不负皇恩、不负百姓,如今瓦剌俯首,大绍扬威,臣无愧天地,想来父亲也可以含笑九泉。”
言下之意就是我爹压根没有让我成亲的遗愿,你少在那胡说八道。
太后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未想到梁青露和她爹是一个德性,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不由深吸一口气,劝道:“你也年纪不小了,虽战功累累,但毕竟是个女子,岂有女子不嫁人的呢?边疆已平定,不如找个贴心人一块过日子,京中不乏青年才俊,你若不想假旁人之手,大可以自己相看相看。”
碍于梁青露在军中的地位,太后其实已经退让很多,没有直接塞过去一个男人——想必强势惯了的梁青露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那便允她在京中自行相看,找个能让她满意的,届时朝廷赐婚,给她封个诰命夫人的名号留在京中打理家务,就能让她顺理成章地远离甘州,远离那些根深蒂固效忠于梁靖闻的士兵,远离那些视她如女战神下凡的糊涂百姓。
奉天殿中气氛紧张,任谁都感觉得出来梁青露与太后之间的争锋之意。
甘州总兵郭守达微微皱眉,瞥了身旁站得笔直的梁青露一眼。太后此举,就是在削弱梁家在甘州的势力,梁青露是女子,好下手,若是梁青露真的败了,那下一个恐怕就轮到了他。他是梁靖闻的部将,太后不会容忍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
他思索片刻,正想出来说几句打圆场,就听得身旁女子蓦地一声轻笑。
梁青露昂然道:“承蒙娘娘抬爱,只是事到如今,臣有一私事也不得不讲。臣讨伐瓦剌多年,漠北军中人人皆可作证,臣虽为女子,却与男子一视同仁,风餐露宿,冲锋陷阵,万死不辞。臣中过毒箭、折过长刀、断过肋骨、刮过腐肉,臣身上每一处伤痕,都是臣为大绍出生入死的证明。”
太后:“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善待自己。找个称心的郎君,白头偕老,儿女绕膝,享天伦之乐,不是很好吗?”
“天伦之乐?恐怕臣是没有这个福气了。”梁青露一字一顿道,“臣曾与瓦剌首领交手,被他的长刀刺穿甲胄,臣腹背被贯穿,从马上跌落,多亏郭总兵及时赶到,才救下臣一命。后来将养了近一月,才勉强能下地。军医告诉臣,从今往后,臣表面虽与常人无异,却再也与儿女无缘了。”
满堂皆寂。
戚卓容袖下的手缓缓攥紧。
“臣倒是没什么关系,人这一生有舍有得,臣虽然没了儿女缘,但后来一箭将瓦剌首领毙命,也算是报仇了。”梁青露笑道,“只是臣觉得没关系,却不能耽误别人享此等天伦之乐。太后娘娘以为呢?”
太后脸色煞白。她怎么都没想到梁青露会在大殿上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可能再去核实,朝堂上这么多人,这消息一下朝就会长翅膀飞满整座京城,谁家会愿意娶一个无法生育的媳妇?她也不能再强行指婚,否则世人该如何看她?又焉知被指婚的男方不会怀恨在心?
真不愧是梁靖闻的女儿,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也是,一个敢弑兄的女人,又怎么会在意自己的名声?
“人各有志,臣多谢娘娘关照,只是臣没有那个福气,余生只愿效忠大绍,绝不嫁人。”梁青露道。
她站在那儿,眉梢眼角都是不羁傲骨,谁敢娶这样厉害的女子进门!
只有小皇帝举手鼓掌,打破了朝堂上的寂静:“好,好,梁佥事真乃女中豪杰也!”他笑着,缓解了朝堂上的尴尬氛围,“梁佥事一箭射杀瓦剌首领,乃我大绍一员力将,若是让这样的人回去相夫教子,岂不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梁青露也笑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眼见此事尘埃落定,便有机敏的臣子换了个话题,上奏道:“臣听闻昨日陛下遇刺,不知陛下龙体安否?刺客可有抓到?”
小皇帝今日上朝特意围了一圈围脖,初春的天气也不怕被热死,但既然宫中未宣扬,便是不想将事情闹大,为人臣子者也只能假装无视。
太后道:“众卿不必担心,陛下龙体安康。至于刺客,虽尚未抓到,不过已着人在查,想必不日便将有结果。”
就此轻描淡写地揭过。
下朝后,陈敬不等通报,便径直进入太后宫中,阴沉着脸诘问:“陛下遇刺一案,三司皆未接到旨意,你找了谁查?”
太后早料到父亲会来找她,因此也不急不缓道:“戚卓容。”
“戚卓容?”陈敬愣了一下,难以置信道,“此人野心不小,能在漠北全须全尾地活下来,又躲过半路刺杀,可见此前一直在藏拙,还不知深浅几何!让他代行掌印是迫不得已,你怎还让他有查案的机会!淮玉,你疯了吗!”
“我没疯。”太后冷冷道,“昨日戚卓容主动提起,甘州将领入京或许与刺客入宫有关,可见是他有心针对甘州军。且他与梁青露关系不和人尽皆知,今日梁青露让我颜面扫地,我动不了她,那便让有法子动她的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