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依我看,目下唯一可秉持的,唯有‘定力’二字。”
“哦?”
“公子,如今除丁氏兄弟上蹿下跳,还有谁为四公子张目?长幼有序,天经地义,公子占着理。公子要做的,就是争取人心。只要是人心所向,魏公也要顺应民意的。朝上重臣谁不希望将来仍有一代明主带领他们?只凭父母私心一时偏爱,此等儿戏,怎可服众?再说,魏公英明,虽一时被蒙蔽,其本意也只是选贤任能。只说四公子结交的人吧,那丁仪小人心胸狭窄,岂可成大事。故还请公子沉住心神,莫要让他们的虚张声势扰乱心智。如今公子仍是副丞相,有的是机会施展才能。让丞相与列位臣工看到公子的能力与定力,这才是根本,也是对那些宵小们的釜底抽薪。丁仪既是相公近臣,而公子一静一动又尽在相公眼底,目下不能对丁仪有所行动。他们那些老鸹一般的聒噪叫嚣,既然不能去堵他的嘴,就随他去吧,咱们只认准了自己的路。只是这过程会艰难些,仍旧会有那些流言蜚语,还请公子务必忍耐,莫要自乱阵脚。”
曹丕点点头。吴质的说法与那天女王的一席话不谋而合。曹丕心里轻松了许多。其实他心底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人在艰难的时候,总是需要几个可靠的人帮他增加一下信心。目前这种日子,还得捱呀!他心里叹息。他想,在世人的传奇话本中,主人公总是能用什么奇谋一下就扭转了乾坤,人们大都爱看这样的传奇,又爽又刺激。是,现实中也偶然会有如戏剧般的事情发生,但那都是要各种机缘巧合,可遇而不可求,不能天天妄想撞大运;而即便你遇上了如此巧合幸得事,你也要有能力去应对。人,终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实力怎么来的呢?还是得事无巨细,日复一日,不断的积累、磨炼、成长,细说起来,每日都过得平凡无奇,耐得住这枯燥平凡之后,才终究有可能化茧成蝶,这就是现实的生活,谁都不能幸免。我怎么没遇上过戏文里那般因一件事或一个什么计谋就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好事?曹丕自嘲地想。故事永远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而现实中人心最难测,人心也最多疑。人心不会因为偶然一件事或一个什么计谋就可以轻易转变,谁都不傻。很多看似突然的事情,其实都是背后日积月累的点滴小事汇聚直至那个爆发的点而已。所以只能一天一天地捱着,捱过质疑、捱过讽刺、捱过各种烦难的工作;无法解释,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不语,沉默着去做好自己的事情,日复一日;尽管你不知道能不能等来曙光。可是这漫漫无期的哑忍,真的好艰难啊。
曹丕短暂出神。吴质打量着曹丕,心想二公子这几年果真过得压抑,看其状态与以前大不相同。过去二公子虽然初见时让人觉得内敛安静,但在相熟的人面前还是有他率性与风趣的一面,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如今他觉得二公子整个人都沉郁下来,一看便是思虑过重忧心忡忡,这一会儿工夫,叹息了几回了。
曹丕收回了神思,对吴质说:“季重说的极是。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根本,且行且看吧。对了,我问过了,这回本州内有缺,我已经打好招呼了,看看有没有机会让你在本州供职,也好离邺城近些。”
“多谢公子费心。”吴质连忙行礼。
曹丕摆摆手:“不过举手之劳。我们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唉。人越大,越少能交心的朋友。挨得近了也许能多见几回,通信也快些。”一番话也着实触动了吴质,两个人便聊起了这些年的世事变化与心情起伏。
正说着,王献来敲门。今日魏公招大家议事,快到时辰了,王献来提醒提前做准备。在会议前曹丕有些文件需要整理,便对吴质说:“我三日后就要动身去许都,也不知赶我回来还来不来得及给你送行。只盼调任的事情顺利,路上珍重。丕今日先提前别过了。”说着便抬手行礼,吴质急忙弯腰还礼,不禁中肠一热,这么些年了,从一开始吴质寂寂无名到现在做了个小小的县官,而二公子也已经是五官中郎将,可从始至终,二公子与他相交,从来都是唤他的字而自称名,包括这几年书信来往亦然,如此谦恭有礼,从未自恃身份压低他,是真心实意拿他当个朋友尊重。如今老友正在困境之中,此时此刻的道别,不禁令人伤怀。但这不是惆怅的时候,吴质连忙平抑了情绪,亦道了珍重,便仍旧藏于筐内,由王献几个送他出去。照旧平静无波地出了宫门,他们便加快脚步就近把车推入僻静之所,一人遮挡并观察周围,两人帮吴质从筐中出来。自此证据烟消云散去,任谁也不能拿住他们。王献便引着吴质往馆驿那边走去;让那两个走另一条道,半道上找了个杂物较多的旮旯把车带筐先藏起来,也是做贼心虚,生怕一个筐子推进推出多了,有点儿扎眼。
第45章 风波(七)
如今再说回薛铜与赵顺,回去与自家主人报告了此事。那翟丙也赶回来了,吴质确实没在馆驿里。丁仪与薛铜一商量,这里面八成就是藏着吴质了。如果要是他下午还把筐子推出来,那肯定是无疑的了,只是到那时就让他跑了。
薛铜便问:“曹掾,您看这……?”
丁仪抬抬手打住他:“不着急。容我想想。那边还不知是何情况呢。”边说边向北抬了抬下巴,薛铜即知他指的是杨修。
丁仪知道这杨修素来喜欢卖弄才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懂得比别人多。如今拿住了这等机密,他岂能坐得住?
正想着呢,杨修来了。丁仪使个眼色,薛铜领会,出去带上门,在门口守着。
“丁兄,对这情况,你作何打算啊?”杨修见薛铜出去了,急不可耐地说。
“兄弟,依你说该怎么办呢?咱们现在什么凭据也没有。”
“凭据!那筐就是凭据,吴质就是凭据。他现如今肯定就在中郎将的府内。”
“嗨!这只是咱们的猜测而已。做不得准的。”
“那依你怎么才能作的准?”
“依我说,最起码要看他是否今天再出来。他总不能住在那里面。再出来一次,那就肯定里面是藏着人。”
“可等他出来了,一切就都晚了!我们就算亲眼看见他了,也是眼睁睁看他逃脱,事后无凭无据,也毫无价值了!”
“那杨老弟你打算怎么办呢?”
“要我说,就直接报告给丞相去查他,拿个人赃俱获!”
丁仪思索一番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不稳妥。牵扯到二公子的事,我向来在丞相面前慎言,想必你也能明白。恐生嫌隙呀!从长计议吧。”
“怎么个从长计议法?今日若不拿住他,谁知道他日后还来不来?若让他走脱了,这件事就只能是烂在我们肚子里了。丁兄若是有顾虑,那这件事就由小弟禀明相公吧。”
杨修之所以这样,不全是为了四公子,虽然他跟四公子交好,自然偏向于他。主要是杨修此人,太自负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哪里忍得住不炫耀。如今参透了别人不知道的机密,这按捺不住的表现欲。
再说,作为魏公身边的近臣,杨修算是丞相当时相当信任的人之一。近臣在魏公身边就不只是完成本职工作那么简单。他们要能想魏公之所想,忧魏公之所忧,暗地里为魏公提供各种分析、建议以及周围任何事的信息。他们本来就是魏公身边重要的智囊以及消息来源之一,木头一样一问三不知或者绝不背后讲人长短的人怎可能在这样的位置上待得长远。他们靠向魏公汇报各种信息取得魏公的信任,而魏公则依靠他们了解朝中动向。因此这种告密,对杨修来说,本来也不算什么突然之举,自以为是对魏公忠诚的表现,所以也无过多心理负担。他甚至觉得就曹丕这件事上,丁仪在丞相面前有的顾虑他没有,更显亲近。更何况,他觉得,在魏公为立嗣如此纠结之时,把此等重要信息报告给魏公,可帮助魏公做决定,自己是有功的。唯一的问题是这样做会得罪曹丕。然而这不在他目前的考虑范围,一是情况紧急,顾不得那许多;二是,这私入宫城是大罪,吴质就算侥幸得一命,活罪也难逃。曹丕嘛政治生涯算完了,因此无所谓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卞夫人觉得杨修此人目光短浅,只会卖弄眼前的小聪明,图一时痛快、争一时长短,而不会从大处着眼、做长远打算。